省作協副主席魯敏深情講述:以寫作體現人間與人性亮色
魯敏
新生代女作家。1973年生於江蘇東台,先後從事過郵局營業員、秘書、企劃、記者、公務員等職,25歲開始小說寫作。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下文刊發在《群眾·大眾學堂》2017年第6期。
許多人對作家感到好奇,因何而起?又如何創造角色?回溯自己成為作家之路,我想告訴大家,不管小說怎樣虛構,它最根本的還是體現、映射出人間與人性的色彩。
我為什麼非寫不可
作家為什麼非寫不可?也就是說,某一個個體,和文學之間的必要程度到底有多高?我一般拿自己的經歷做例子來討論這個問題。
最起初,我和寫作一點關係沒有。我一開始學的是通信管理,我在江蘇的鄉下長大,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獲得城市戶口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我小時候成績很好,中考成績是全市第四名,但家裡人出於各種實際的考慮,把我填好的高中志願改成了中專,我認為這導致我這一輩子沒有上成高中,更沒有上成大學。我後來去了郵電學校,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想看看我將來能不能做一個知識分子。當時《新華字典》上給的定義是:小中專以上的知識程度可以叫做知識分子。於是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小中專生,很勉強地算一個小知識分子。所以我上郵電學校的四年,一直在自學各種各樣的課程,借我同學的高中教材過來看,有一種對課本知識的病態追求。當然,我最終還是按部就班、像所有和生活妥協的人一樣開始工作,在南京新街口郵局做營業員,賣郵票、拍電報、訂報紙,我做大替班,所有櫃檯的業務我都會,確實也挺簡單的。
1992年的一天,有個人跑到櫃檯邊,輕輕地說,我想要買一張古人對弈圖。我抬頭一看,是蘇童,我立刻認出了他。當時蘇童老師的一個作品《妻妾成群》正改成了《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國際上特別火。南京城所有的電影院都有大海報。而且我當時也已看了蘇童老師很多作品。但見到並認出他的那一刻,我心情很複雜,我沒有表現出我對他的認識,只是很普通的,或者說態度比一般的時候還要冷淡地把郵票賣給他。因為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我這麼喜歡文學,可我這一輩子跟文學最近的距離,是不是就是坐在郵局櫃檯下面賣一張郵票給蘇童。
老實講,這個小故事我在多個場合講過,因為經常被人問起,我發現人們好像挺喜歡這樣的故事,聽上去有點兒不知是勵志還是什麼——事實上我自己並不喜歡。那個階段,我很不安於生活本身,很不快樂,沒有方向感,那代表了我最早期的一個狀態。
但不管怎麼說,在郵局工作的那些年,確實有一些小事情,讓我認真地考慮起來,也許我真的可能比較適合寫作。
有一次,我做國際長話櫃檯,當時打國際長途電話,是一個一個格子間,離櫃檯比較遠的地方,無法監控到對方打多長時間,還是打哪裡,所以得先交押金,50塊錢或者是100塊錢。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人給我50塊錢押金,可最後我給了他100塊的回執,並最終依此來退錢給他,到晚上結賬發現不對。上世紀90年代初期50塊錢是很大的一筆數目,大半個月的工資。後來帶班師傅說我帶著你去找他家。記得當時已經是燒晚飯的時間了,一開門就聞到了飯菜的味道,還有醬鹹菜的味道,還有不知道什麼燒過頭了的味道。家裡到處放著襯衣、鞋子、包什麼的,是一種被外人突然闖入、來不及收拾的場景。我記得我站在門口、踏半隻腳進去,有種被這一場景所擊打的強烈感覺,我只管由著我師傅跟對方交涉,心裡非常無謂地想著,那50塊錢算什麼啊,找不找得回來隨他了。我只要有這一幕場景就好了。這裡頭,不知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很動人,很真實,但是又很悲哀,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我很願意,無數次地以不速之客的方式闖入別人的生活。當時我其實也不是很明確我為什麼這樣痴迷這個闖入的瞬間,但印象之深,我到現在都記得,我記得我那樣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那50塊錢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
我在郵局那15年里,還做過勞資統計員、行業報記者、秘書等。秘書做到第八年的時候,有一天在辦公室,我從17樓的窗戶看外面,看到下面很多人的頭頂,我的想像力又開始發作了:這些頭頂,可能是幼兒園老師,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小偷,或者是送水工,各種各樣的人在走。我覺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人,我跟他們所有人一樣走在下面,我的頭頂跟他們所有人的頭頂一樣。像在大海裡面沉浮一樣,我覺得我不能忍受在這裡寫公文了,我要到人群裡面去,我要找一根繩子,通往下面走的每個人的內心去。我不想在這個辦公室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我覺得絕不應該像一張薄紙一樣,把我的人生走到頭。我應該縱身到下面,很貪婪地擁有每個人的人生。正是這種貪婪讓我覺得我應該寫小說。
作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常常在想,人們所聽到、所看到的作家這個形象,很有可能是在傳播意義上或者說是在出版意義上的。其實在公共場合出現的作家,我個人覺得是作家寫作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作家80%的時間會處在兩種焦慮狀態:其中一半即40%處於沒有靈感的焦慮,另一半40%是屬於有靈感、但對於靈感沒有處理好的焦慮。還有20%,甚至要再少一些,這才是你們所看到的,好像出現在公共場合或者是簽名售書、演講、闡述自己的寫作、回答公眾認為作家應該回答的問題。他們有的時候會問作家,你怎麼看待網紅?怎麼看待碎片化閱讀?怎麼看待這個社會的啃老族?怎麼看待某某新聞事件——就好像作家可以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
其實,作家哪兒有那麼能幹呢。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作家,我覺得都不是一個可以解答全部疑問的好像「全科醫生」那樣的人,實際上,作家本身就是一個自己懷有問題,得不到解決而以寫作來迂解的人。所以作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好像是最佳外語片《逃離德黑蘭》,裡面有個間諜,在談他這個職業時,他給自己打了一個比方: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就像礦工,我在礦下勞作時,滿手都是黑的,但到了地面上的時候,即使我以為我把手洗乾淨了,我知道我的手指縫裡面還有黑的煤殘留著。我永遠洗不幹凈自己。我覺得作家也是這樣的,寫作這件事,是他指甲縫裡永遠洗不去的胎記式的伴隨。
作家似乎是過著雷同的時光,休息或者工作是沒有什麼區分的。作家也像很多人一樣喝茶喝酒、看風景、發獃,但他實際上真的獲得了休息嗎?在這樣的時刻,在他的心裡,總還是有一個很警惕的小人兒在站崗,甚至有可能是很鄙視地站在不遠處瞧著這一切,在懷疑這是否就是生活的真實,又或者在質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和大家一起吃喝玩樂。看看,這就是寫作者,他貌似休息,但他可能比工作的時候還要不安和軟弱,永遠處於一種精神的備戰狀態。
所以,我在想,作家可能是一個自帶悲劇因子的生物,因為他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最起碼我個人是這種感受,是受靈感所奴役,決定生存感與愉悅度的是靈感,而不是別的。
《奔月》就是來自於對生活的質詢
我新近出版的《奔月》,跟前面幾部作品的創作路子不太一樣。在生活中並沒有像這部作品裡面這樣具體的、影像式的反射,只能說是曲折的、混合的一種來自生活的誘因。它最深層次的動力來自對生活的質詢。
不知道讀者朋友有沒有想過,你們對現在生活中的每一個選擇、所達到的每一個目標和獲得的每一種佔有,是有著非常確定性的感受,還是說帶有著懷疑,覺得可能是一種偶然性:你選擇這個專業而不是那個專業,選擇的是這位導師而不是那位導師,你跟這個姑娘成了戀人,而不是另外一個。生活中的事件,雖然是你千方百計經營而來的,但並不見得是我們人生中最恰如其分的選擇,說不定只是一種物質文明標準化之下的「高度複製性」。你和你的鄰人是一樣的。你和你的同事是一樣的。你和另一個城市的某人是一樣的。你們家冰箱里放著同一個牌子的花生醬,孩子在上同樣的奧數培訓班……你過的不是你的生活,是高度複製下的模具式的生活。
我懷疑很多人會有這種疑惑。《奔月》實際上就是人對自我存在與自我身份的永恆質疑: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人生是轉瞬即逝的、隨時可以終止的。對每個人、每一個個體都是這樣的。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做的一切都是很虛妄的。但這並不是悲觀主義,如果你能看到、明白、牢記到一切都是無為之為,才可以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本質的部分,而不在意其表面化的泡沫的部分。我只會去關注到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在這微渺的一生里,過一個相對結實的生活,做我最願意做的事情、並且用最認真的態度去做。所以虛妄是我的世界觀,一個積極的世界觀,可以讓我更專註、更有激情地去寫作。
同時,這也算我寫作上的一個方法論。我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以虛構的手段在寫作,虛構我認為是具有巨大的空間也有巨大的力量與難度,但不管怎麼樣虛構,它最根本的還是體現、映射出人間與人性的色彩。
現在我經常碰到年輕人來問這個問題,說老師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建議,看我適合不適合拋棄現在的生活去專門寫作?其實這個判斷最終肯定會由他來做,但以我個人的經歷來看,除了技術上(大量閱讀、必要的寫作訓練)、經濟上(如果一無保障,我覺得還是要三思)等通常的考慮之外,我覺得一個人的天性里,要有點戲劇化和神經質的部分,可能會更有利於寫作。包括從我與同行交流的體會來看,多少也是會有這種特點。神經質的部分用得好的話,會成為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作家,當然到後面,神經質的這部分也會慢慢消耗掉,那也會需要別的東西來刷新和支撐。
責任編輯:張寧
來源:《群眾·大眾學堂》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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