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龍聲 母親的三遷

再過三個月，母親就滿76了。她有心臟病，頭髮花白，耳背得很。每次見到她，總要坐的很近，大聲跟她說話。我會盡量多找些話題，和她交流：莊稼的長勢，豬有多大了，老家又有哪幾家建了新房，妹妹的病情，女兒的學習情況……最近她最關心的是我家才過門的兒媳懷孕了沒有，她要在有生之年再抱一個重孫子。不巧，門前的過往車輛老是打斷我們母子的交談。前幾年幺弟開礦賺了點錢，在小鎮上買了棟房子，母親也隨著從礦山上搬到了集鎮。

聽說母親很早就沒了父母，13歲就到鄰近的章家當了童養媳。解放後，章家小夥子當了兵，年輕氣盛的他複員回家便執意和母親解除了婚姻關係。18歲時，她經人介紹來到了海拔1500多米的高山上，嫁給我父親，在這兒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母親說，她一共坐了九回月子，養大了我們兄妹六人。我幼年時，父親是掌管著兩百多號人的生產隊長，在當時算得上有權有勢，吃喝不愁，日子過得比一般人好，母親似乎也高人一等，受人敬重。後來，父親因「作風問題」下台了，風光不再，到處遭人擠兌，就連包產到戶時分到的責任田也是最偏遠最瘠薄的，母親天天和村幹部爭吵也無濟於事。不久後，一向風流的父親鍾情於同村的一年少寡婦，母親再一次被遺棄。她無數次抗爭，經常跟他們吵得嗓子嘶啞，打得頭破血流，終究還是沒能使父親回心轉意。面對無休止的爭吵，我和哥嫂都無能為力。樹大分叉。哥嫂另立門戶，我跟祖父、父親生活在一起。老家房子少，母親只好扛著鍋碗瓢盆，領著妹妹和弟弟翻過一座山，買了別人的幾間舊房子。她嫌不寬敞，辛辛苦苦，幾次翻修，將將就就，給妹妹準備了嫁妝，幫三弟和幺弟找了媳婦。我們弟兄四個都成了家，日子都也還算過得去。可姐姐出嫁的第二年，因與公婆口角一氣之下尋了短見。那時我求學在外，聽說母親哭得幾次昏厥過去。去年秋天，妹妹又被診斷為尿毒症晚期，我們瞞了她好長時間。母親後來還是曉得了，當時就逼著幺弟開車送她去縣醫院，剛進門就癱倒在病房，母女倆哭成一團。

小時候，常聽母親念叨那句俗語：「人是三截草，三窮三富才到老。」可連母親自己也沒料到，她一生會經歷如此之多的變故。那年幺弟從礦山搬到鎮上去住時，母親死活不去，要一個人留在山上，說住在大街上吵人，睡不好覺。兒子媳婦們好說歹說，她才勉強上車。前來趕人情的親戚們都說母親走了老來運，幺兒子買了房子買了車，而母親卻直搖頭，一臉的苦笑。

一晃好幾年過去，母親總算適應了。去年臘月，我兒子接她回老家玩幾天，她說山上冷，要等開春後再說。

仔細算來，母親一生兩次嫁人，三次搬家，五次拆舊房建新房，勞苦功高。然而她每每以為得意的，不是現在搬到鎮上住上了樓房，而是兒孫滿堂，是能讓我和哥哥都念了高中，有了工作，能吃「輕鬆飯」。前年，當我告訴他我女兒考上了湖北大學時，她比我還高興。逢年過節，我妻子塞給她一點錢，她總是一再推讓，說我供兩個孩子上大學不容易，錢留著他們用。

母親還有最後一個心愿，就是百年之後能再回到老家山上。我鄭重地向她老人家承諾，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會辦到，告訴她我們弟兄早已為她選好了一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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