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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莎士比亞的「百年戰爭」

原標題:沒有莎士比亞的「百年戰爭」



王順君/文

《百年戰爭簡史》雖名簡史,卻並不簡單。能把一場歷時一百多年,穿插了上百位歷史人物的戰爭,在280頁中清楚地講述完畢,還能做到學術和通俗的平衡,是一件非常考驗作者功力的事。而對於廣大中國讀者而言,要理解這場催生英法兩國的世紀之戰,必須先要摒棄一些對於近代國家的固有思維模式。


中國讀者對於歐洲中世紀歷史的隔閡,除了一長串難記的人名、地名之外,更有政治體制和宗教信仰上的隔閡。我國的封建制度早在公元前就已經消亡。因之,中國人對封建制度為主要社會制度的中世紀史,就頓時有霧裡看花之感。


而本書開端就刻畫了一副封建領土犬牙交錯的形象,百年戰爭爆發之際的愛德華三世除了是英格蘭國王之外,還是吉耶納公爵兼蓬蒂厄伯爵,位列法國十二位大貴族之列。他的法國臣民們說一種法語方言,連他自己和英國貴族們的母語也是法語,英語此時還只是下等人的語言,因為英王是法蘭西諾曼底公爵的後裔。此情此景,不僅中國人覺得匪夷所思,連莎士比亞都不能想像。


莎翁在其歷史戲劇《理查二世》中,借岡特的約翰之口如此讚美祖國英格蘭:「這是一個君主們的御座,權杖之島,莊嚴的大地,戰神的別邸,這是一個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這一個小小的世界,這一個鑲嵌在銀色海水之中的寶石,海水為牆,或為壕溝,杜絕宵小之覬覦。」事實上,生活在百年戰爭時期的岡特,說不出如此有違常識的話。首先,他自己就出生在大陸上的根特。況且,此時的英格蘭還擁有大片法國領土,特別是法國西南部的廣闊肥沃的土地,難道都扔「牆」和「壕溝」外了嗎?

所以寫好百年戰爭的歷史,必須摒棄如今已深入人心的「民族國家」的概念,跳出民族主義的狹隘圈子,而這正是本書把握得最好的地方。可能和作者德斯蒙德·蘇厄德出生於法國巴黎分不開。他雖然秉承英國歷史學家一貫的敘事條理清晰明了,卻無英式學院派的傲慢與偏見,他的親身經歷很接近那些參與「百年戰爭」的英格蘭貴族們,例如愛德華三世的兩個兒子——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和岡特的約翰;還有後來成為英王理查二世的波爾多的理查,這些王子們都誕生在歐洲大陸。「百年戰爭」之前,英格蘭王室在血統上實為法國王室女系的旁支,在政治身份上,則是法國國王之封建附庸。這樣的真相帶給後世的英國人很多尷尬。


眾所周知,「百年戰爭」時期英國金雀花王室的血脈,雖然花朵在英國綻放,其根卻在諾曼底和安茹。1066年,法國諾曼底公爵「雜種」威廉征服了英格蘭,開創了諾曼王朝。這其實是一種諾曼人對英格蘭的武裝殖民。從此,「雜種」威廉搖身一變,成為「征服者」威廉,他對於被征服的土著居民盎格魯-撒克遜人肆意妄為,相當殘酷。威廉死後,歸葬法國卡昂的修道院。這種微妙的心態,只有殖民者和殖民地之間的關係才能解釋。就像在司各特爵士的小說《艾凡荷》中,撒克遜血統的僕役質問道:為何豬以撒克遜語喚為swine,而豬肉卻以法語喚為pork呢?乃是因為撒克遜賤民養豬,而諾曼老爺吃豬肉的緣故。


此後,英格蘭王室也主要和法國貴族聯姻。到了金雀花王朝第一位國王亨利二世時,他竟然娶了法國的前王后——阿基坦的埃莉諾,這位擁有法國南部富庶的阿基坦公國的女繼承人,使得英格蘭國王在法國擁有比法國國王更大的領土和勢力。當然問題也隨之而來,金雀花的君主們需要長期離開英格蘭,主要在法國領土上生活。到了兩人的兒子「獅心」理查一世(繼位前叫做「阿基坦的理查」)的統治時期,他當了10年英格蘭國王,卻只有半年待在英格蘭。也就是說,與其說是英格蘭國王兼領法國的公爵,不如說是一位法國公爵征服並擁有了英格蘭王國。


到了愛德華三世時期,雖然祖地諾曼底和安茹等地早被其無能的高祖父約翰王丟失了,但他離法國王位更近了,因為他的母親是法國國王腓力四世之女,而腓力四世雖一連有三個兒子登上法國王位,卻無一留下男嗣。這樣英格蘭國王離法國王位僅一步之遙,然而法國貴族們卻以薩利克法為擋箭牌,拒絕其對王位的要求。這個場面在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的第一幕中,借著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口,灌輸給一代又一代的觀眾,然而本書卻做了一定的澄清,所謂的「女性後裔沒有繼承權」,純屬拒絕的借口,在歐洲歷史上女性後裔繼承王位屢見不鮮。於是,愛德華失去了成為法國國王的機會,堂舅瓦盧瓦的腓力則登上了法蘭西王位,這就是百年戰爭的導火線。


而對於戰爭過程的描寫,蘇厄德也能採取比較公允的態度,這對喜歡粉飾多於真相的英國人而言,並非易事。作者直書了英國入侵法國領土種種暴行,寫到英格蘭軍隊喜好吸納罪犯,用這些渣滓在別國土地上橫行。英國人會殺光所有遇到的人,包括嬰兒、孕婦和教士,無一倖免。幾百個教區里連教堂都燒得一乾二淨,搶得東西之多,連英國普通人的家中都不免有幾件法國貨。英國人還劫掠人口,法國人無論貴賤都不放過,因為連農夫也能索取幾便士的贖金,而大貴族能敲詐到上萬鎊。作為諾曼人的後裔,英格蘭人有一種能把任何行為產業化的天賦和覺悟,因為他們的祖先維京人是令人生畏的武士,同時還是精明勤儉的商人。而戰爭會產生最大的利潤,底層民眾可以從軍碰運氣,兵痞們橫行鄉里,收取「保護費」,許多人一夜暴富;大貴族們則用法國搶來的金錢闊綽地修建城堡,連國王也忙著從人販子里低價收購戰俘,全價賣回給親屬,如果沒有足夠現金的話,可以接受武器、馬匹或糧食等實物抵押。

這樣對敵人土地沒有底線的摧殘卻很容易找到理由,黑太子愛德華認為這樣富庶的土地若是留著不摧毀,便會提供給敵人源源不斷的稅金。戰勝之後的戰爭紅利不言而喻,於是,百年戰爭進行到一半時,即使是英王想停止戰爭,貴族和民眾都不會答應。例如理查二世,這位出生在法國波爾多,傾慕法國文化的金雀花君主,意圖和法國之間維繫和平,卻變得不受歡迎,最後被推翻,落得一個被弒的悲劇下場。


由於英國人的殘酷無情,激起了法國人的民族感情,當時的法蘭西是一個封建化很深的國家,這樣國家的民眾往往沒有很深的國家認同感,而是和上層封君產生唇齒相依的情感。例如戰爭開啟之前的吉耶納公國的人民認同自己是「英國人」,因為他們是英格蘭國王的臣民。例如戰死在克雷西的波西米亞國王「瞎子」約翰,他是因為兼領盧森堡公爵而成為法王的封臣,便率領波西米亞騎士出現在戰場上的。現代人都很難理解這種層層效忠的封建思維,對鄉土的認同要遠遠大於對國家認同。而英國人在百年戰爭時期的入侵,反而激起法國人的民族情感,促成了民族共同體的聯結。


外族入侵如同一面鏡子,非此即彼;戰爭作為一種交流,能更清晰的映照出本民族的面部。這對英國人一方也是適用的,法國人在反攻階段也殘酷地殺死英國人和其僱傭兵,「如同殺狗一樣」。在「百年戰爭」開始的時候,英格蘭國王和貴族可以被當作法國貴族,而結束的時候,他們說起了英語,已經完全英格蘭化了,在丟失了法國南部富庶的葡萄園和大部分大陸領土後,只得退回到莎士比亞為之讚美的「權杖之島」上。百年戰爭開始的時候,是一場封建混戰,英國人可以得到不少法國大領主的結盟和幫助,例如勃艮第公爵和納瓦拉國王等。等到快結束的時候,卻變成了真正英法兩國的對壘,聖女貞德就是這種愛國情懷的戲劇高潮。


一位身穿鎧甲的短髮少女在奧爾良城前揮舞白色的戰旗——聖女貞德的形象出現在無數詩歌、小說、劇本這樣的文學作品中,所以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浪漫和傳奇色彩,甚至帶有宗教化的神聖光環,她已成為百年戰爭期間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而德斯蒙德·蘇厄德卻沒有聚焦於她,將她淡化成漫長戰爭期間一個轉瞬即逝的人物,甚至從未用「聖女」稱呼過她,而是稱之為「女巫」,給她的篇幅長度遠不如亨利五世,甚至不如英國在法國的攝政貝德福德公爵。也許這樣的淡化處理,「這只不過是一個女人」,更接近於當時英國人的看法,或許是作者故意不落俗套的寫作方式。把這位洛林的牧羊女還原為歷史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漪瀾,也許是件更獨具美感的事。因為在她獻出生命之後,曾經不可一世的英國人(亨利六世已經在巴黎聖母院加冕為法蘭西國王了)卻悄悄地消退了。


百年戰爭結束於1453年的卡斯蒂永戰役,然而連作者也感嘆道:如此這樣宏大的戰爭結束得卻如此悄無聲息。戰爭也分化了英法兩國的統治階層,使得他們的內鬥加劇,法國形成了奧爾良派和阿馬尼亞克派,而英國的約克家族和蘭開斯特家族將刀兵相見,人總是仇恨自己的親人超過自己的敵人。挑起百年戰爭的英國絕沒有料到,在戰敗之後,戰火隨著那些返回島上的貴族蔓延到本土,玫瑰戰爭即將爆發,那些在法國殺人放火的英國貴族們將自相殘殺,無人再關注遠方的戰鬥。

百年戰爭彷彿一把火,焚毀了封建制度的舊世界。在封建制度中,上對下保護,下對上忠誠,這種對等性的權利和義務都逐漸消失。借用卡爾·施米特的比喻,法國逐漸變為陸上巨獸貝西摩斯,英國則成為海中的利維坦,近代的國家主義呼之欲出,「祖國」將高於一切。就像莎士比亞在《理查二世》中的台詞——「可是只有這一塊國土是你所享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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