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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段短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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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選擇十一月看山?因為這個時節山高月小,這個時節山寒水瘦。

山是這個星球的骨骼,在十一月,它露出了它的本色:叫做骨骼清奇。

我們的國土廣大,在十一月有些地方已經是冰天雪地,有些地方還是草木蔥蘢。對於居住在秦嶺以南秦巴山地的我,這個月最美妙的是山景:林木蕭瑟,但依然有黃葉紛揚;純粹幽藍的天空下,有著巍然挺立的山巒;最高的山峰可能已經覆蓋了白雪,但是更多的卻是一帶寒山——如郊寒島瘦的詩行。

在十一月的清晨,走在山深處。河谷里流淌著消瘦的溪流,溪邊的草地上覆蓋著白霜,野長的水杉落下一地金黃……

——王麗紅朗誦:《十一月:看山》

那時,夢裡也在作詩

——回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段短暫時光

文 |李漢榮

那時候,我們還年輕,就像年輕的你一樣年輕;常常,我看著你和你的同代人順風順水中規中矩地掙錢買房娶妻養子偶爾埋怨多數時候滿足愜意地過著雖然庸常卻也自洽的小日子,我每每就有點納悶:那時候,我們為什麼就那麼激情滿懷,詩意浩蕩,手揮五弦,目極千秋,縱酒放歌,瘋狂囂張呢?我們是不同的兩種生物嗎?

要說日子,那時過得並不富裕,是樸素的,甚至是清貧的,不過是三餐素飯,一身布衣,偶爾抽煙,抽的兩角錢一包的寶成牌香煙;偶爾喝酒,喝的是七角五分錢一瓶的嶺南春白酒。白天上班,晚上讀寫,典型的普通勞動者、業餘愛詩者的生活。書架上,一卷卷古今名著,一個個中外詩哲,倒是透出一些精神貴族氣象。牆壁上用毛筆書寫的條幅,算是自勉,也是自許:像凡人那樣生活,像詩人那樣體驗,像哲人那樣思想。

有時,讀書讀到感人處,就打個電話,叫來若干好友分享,並且叮嚀:帶上你發現的好書來,讓我們交換精神的口糧。於是蘇東坡和他的赤壁來了,魯迅和他的狂人來了,沈從文和他的翠翠來了,舒婷和她的鳶尾花來了,托爾斯泰和他的安娜來了,雪萊和他的雲雀來了,羅曼羅蘭來了,雨果來了,莎士比亞來了,尼采和他的超人來了,弗洛伊德和他的白日夢來了......小屋裡,一時高朋滿座,大師雲集,語言和思想的電光石火,燃燒著,閃爍著,碰撞著,交匯著,升騰著。小小斗室,一時充滿了思想和詩性的元素,有濃得化不開的感覺,有被精神的濃縮鈾點火啟動的感覺——真擔心一不小心這斗室真的被啟動,變成一艘精神飛船騰空而起,向宇宙深處遠航。

有一次,寫詩寫到動情處,禁不住倚在桌前淚流滿面,口中則念念有詞,被窗外路過的鄰居家年輕人看見了,以為遇到傷心事,或家裡出了什麼麻煩,急忙敲門進來試探著準備好心勸說,我卻拿起詩稿向他朗讀起來,對方也是個愛詩的人,聽著聽著,竟也眼睛濕潤,神情感傷。於是提了一瓶「嶺南春」出門,兩人踏著月色,沿河而行,河水連夜趕路,絕不停留片刻,卻不忘吟哦那古老而費解的句子,我們被這大地上萬古流傳的情思感染著。河水似乎漸漸流進了我們的血脈,開鑿著也加深著我們內心的水域。我們在一座古橋上停下來,舉杯邀明月,明月在杯中;舉杯敬青山,青山在眼前。就這樣,心中的詩,身邊的河,一輪明月,十萬青山,構成了那個多夢季節最珍貴的記憶,在那不崇拜金錢不崇拜權力只崇拜真善美只崇拜詩神的純真年代,那個夜晚,註定成了一生里最經典最純粹的詩意之夜、鑽石之夜。

80年代電影《廬山戀》劇照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紛紛揚揚的天上來信,立即打動了多情善感的詩心。那時候,純潔是我們的本色,純潔也是最有感召力的流行色,應和著白雪的召喚,我們,一群年輕的詩人集體出動,集結在白雪的曠野。這是天、地、人聯合舉辦的詩歌朗誦會,這是青春的盛唐,這是詩的大雪。上蒼用潔白的語言、潔白的盛宴款待我們的心靈,我們則以一首又一首青春的詩篇饋贈這浩蕩的大野高天。那時候,我們是那樣純潔,我們熱愛純潔也珍惜純潔,我們希望用自己純真的熱血和辛勞的汗水,建設一個地上的天國。瞧,上蒼彷彿也贊同我們的想法,它用浩瀚的思路,用大手筆的揮灑,激濁揚清,棄黑守白,紛紛揚揚的白雪,布置了一個何等可愛的朗朗乾坤。這使我們相信:一切詩意的圖景和美好的理想,只要是心靈確認的,都將像此時白雪降臨一樣,也會在大地上一一出現。白雪,紛紛揚揚;我們的詩情,紛紛揚揚。雪,是紛揚的天地之詩,詩,是紛揚的生命之雪。以青春為原型的一個個雪人誕生了,這是純潔的造型,這是詩與真的造型。鄭重地,我們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上詩的手印。面對雪人,我們不無傷感地想:他會化去,他會失蹤的。然而,我們又不無欣慰地想:他會化去,但他是不會死去的。我們會老去,但上蒼不會老去,雪不會老去,詩不會老去。十年後仍會下雪,百年後仍會下雪,千年後仍會下雪。那時候,在天地間紛紛揚揚的,依舊是青春之詩,生命之詩。那時候,在天地間一次次再生的雪人,依舊是純潔的造型,詩與真的造型,這些純潔的雪人,是我們不會老去的孩子,他們註定還會出現在一萬年後的白雪的曠野......

星期天,是難得的自由時光,是完全屬於詩神漫遊的時光。有時獨自進山探幽訪古,有時邀三五好友登高攀頂。東面的閣老嶺,北面的紫雲峰,西面的猴兒山,南面的五冠山,都被青春的足跡一一登臨。在山上,我們與白雲握手,我們與瀑布聯歡,我們和樹木稱兄道弟,我們向太陽鞠躬致敬,我們在一碧萬頃的天空,發表剛剛寫就的青春頌詩。手中攀援的葛藤,連接起我們的心跳;身邊迸濺的泉水,打濕了我們的靈感;頭頂高飛的鳥群,也加入了我們的朗誦,嘎嘎的鳴叫,將動人的詩句種進蔚藍的天心,種進銀河兩岸。然後,我們站在山頂,站在山頂最高的岩石上,我們說這是站在峰頂之上的峰頂,我們開始俯瞰,像英雄一樣俯瞰塵世,而塵世,以及那個坐落在塵世中的小小城市,早已不見蹤影,唯見天宇茫茫,青山盈盈。此時,藍霧漫過來,白雲漫過來,一車車天上的白棉花拉過來,一卷卷天堂的白絲綢鋪過來,哦,此時,我們被白雲淹沒,我們在人間失蹤,我們去了雲深不知處的仙境。

你相信嗎?那時候,那一天,曾經,在高高的峰頂,在高高的時光的峰頂,我們攜著青春的激情和浪漫的詩情,我們登上心靈的峰頂,我們吟嘯著心靈的詩句,並且以青春的名義,以詩的名義俯瞰塵世。或許有些天真,或許有些輕狂,但因為有詩神作伴,有理想照耀,那時,我們天真得何等壯麗,輕狂得何等美好啊。

你相信嗎?那時候,我常常在夢中作詩,我的詩友們也都有夢中作詩的經歷。杜甫詩曰:漫卷詩書喜欲狂。我們則是:夢中得詩喜欲狂。那時,我有不少詩的靈感是來自夢中的,有的詩就是根據夢中的朦朧詩思和片段詩句加工完成的。那時,我的枕畔一直是放著紙筆的,以備隨時記下夢中所得的詩句。那時我確信夢境深處是藏著許多靈感的湧泉的。多少個午夜夢回之際,我忽然被詩神喚醒,一個激靈爬起來,卻並不開燈,趕緊抓起紙筆,摸黑將夢裡的詩句記下來。為何不開燈?怕突然亮起的燈光,驅散了那如夢似幻的詩的氛圍,這會讓受驚的詩散落、失蹤。我像一個夢的探秘者和詩的書記員,藏在夢神與詩神密會的路口,捕捉那潛意識深海里最真摯的潮湧和呢喃。現在回想,那時,連我們的睡眠都有詩神出沒,連我們的夢境都有靈感蒞臨,連我們的夜晚都籠罩著美好的思想和思念,都翩躚著壯麗的幻想和幻象,那時的宇宙似乎被一個壯偉的詩意之神、光明之神、自由之神引導著和照耀著,那時候,頭頂的星空,就像被永恆女神引領的心靈船隊,正向著詩意的彼岸遠航;那時,詩的身影,一直追進我們的內心深處、追進我們的夢裡,詩意和詩情,竟構成了我們的潛意識。重讀那時寫的日記,發現有很多與詩相會的夢境,在那些夢境里,我真真切切走進了詩境,真真切切拾到了珍珠一樣的詩句,真真切切體會到在詩的意境里行走和沉浸,是何等澄明、遼闊、奇妙和美好啊。

且錄一首《夢見飛碟,致外星人》:

你們又來到地球

發現這個鎖子太多的世界

不接待沒帶鑰匙的客人

你們將一個個鐘錶偷偷帶到空中

時針撥動了無數圈

然後放回考古學家的枕畔

走的時候,你們拿走了許多鎖子

要研究:僅僅為了把旋即打開的門又旋即鎖住

僅僅為了拒絕心靈的來訪

愚蠢的人類

浪費了多少貴金屬

你們不是強盜

你們是我走失多年的兄弟

你們連夜返回地面

是想校正

人類的時間

這首夢中吟成的詩里,透露出改造世界、升華人性的理想主義激情。那時候,我們是打算用詩一樣美好的方案,來解決人生和世界的各種問題的。

80年代電影《人生》海報

再錄一首「夢見」的詩《遠山在落雪》:

當然,那白色肯定是一片一片降臨的

集中在一起就是一片白茫茫

如同我們一滴一滴灑落的淚水

卻釀造了盛大的海洋

我們知道了聖母是怎樣誕生的——

將全部的潔白搜集起來

作為送給河流和孩子們的唯一遺產

在白雪的意象里,折射出對純真愛情的渴望和對母性的讚美。

最後錄一首《夢中拾句》:

經歷過最多波浪的海洋魚

和從沒有見過任何波浪的盆中金魚

都叫做魚

假如鞋會說話,他會說出

最深刻的關於路的哲學

我們關於路的議論

都是比鞋晚一步說出的

大理石在地底

珍藏著一個名字

我一直在詩里行走

走著走著,天就完全黑了

銀河裡的燈盞

全都向我舉起來

我看見一顆流星

藏進少女憂傷的記憶

漸漸變成寶石

場景變幻,意象迷離,魚和浪、鞋與路的議論,透著一些焦慮和遠行的衝動,而大理石的出現,則折射了那時年輕人對某種永恆精神價值的真誠信仰;浩瀚的銀河,無限的宇宙,無窮的星斗,最終結晶成少女記憶里的寶石,意境唯美而憂傷,唯美得就像美本身,憂傷得就像青春的憂傷本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時,我和許多年輕朋友,虔誠地追求詩意的生活,詩歌凈化和升華著我們的心靈,我們幾乎天天讀詩寫詩,晚上就經常夢見詩。就像如今的一些人們,不知詩為何物,卻視錢為神物,金錢拜物教儼然成為一種流行性普世宗教,為了錢,可以傷天害理,可以出賣良心,可以不擇手段,他們白天拜著錢、想著錢,晚上就夢見掙大錢,發大財。

你相信嗎?我說的那個虹一樣、雪一樣、詩一樣的短暫歲月,以及那個短暫歲月里的那些虹,那些雪,那些詩,你相信嗎?

也許你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責怪你。當我回憶這些,我都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

但是,這是真的,我和我的許多朋友就是從那個短暫年月,從那些虹、那些雪、那些詩的映照里走過來的。

......

在迷亂、渾濁甚至險惡的時間長河裡,畢竟也會出現一些芳草鮮美、野花盛開的美好、清澈的河灣,它或許不是河流恆定的常態,但這樣的河灣一經出現,就昭示了某種可能,這就是:這個世界遠不完美,甚至很渾濁,但卻可以被向善向美的心靈引向善、引向美,引向遼闊,引向詩意棲居的境界。誠如哲人所言:生活中只有一種英雄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這就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卻仍然熱愛著生活並追求生活的理想。是的,在一條流經我們生命的洶湧河流里,我們曾經以詩和青春的名義主導了一段夢境一樣的河灣,它很短暫,它很快被時間的洪流淹沒和遺忘,但在那短暫的夢一樣的河灣,我們曾經逼真地看見了心靈的焰火和生命的彼岸。在那短暫的河灣里,連天上的銀河也奔流在我們青春的河床,連水底的月亮也差一點走上岸,連最粗糙的石頭也差一點變成了黃金......

—END—

【本文作者】李漢榮,詩人,散文作家,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著有詩集《駛向星空》、《母親》、《想像李白》,散文集《與天地精神往來》、《李漢榮散文精選》等。詩《秦嶺,命運的巨型群雕》等多部獲得陝西省優秀詩歌獎等多種獎項。現居陝西漢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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