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旺 歡迎回鄉!
東旺,歡迎回鄉!
你一去四年了,一直有話想對你說,可是每每提筆心緒便複雜起來,卻有點無從表述。面對「回鄉」展,我這裡有些話還要絮叨絮叨。
說起來,你進入我的眼帘是在高考色彩寫生的考場上,那時考試是每場都抽籤,在色彩時我們進入了一個考場,畫的是一個大瓷罐,還有一大堆的水果什麼的,當時大家都很緊張,並沒有注意彼此,只是一味地畫著,正在準備交卷的時候,「呯」的一聲,飛來橫禍,一個洗筆的罐頭瓶子落在了我立在地面上的畫板前,「嘩」的一下,我的試卷被洗筆水潑花了,我當時就傻掉了,只是下意識地循聲而去,就看到你也是傻傻的站在那裡,誰也沒有說話,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憤怒的,但並沒有等到你的歉意,就草草的收拾一下交了試卷……對於這件事,不知你記不記得?但我記住了你,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被錄取了。
我們這個藝術系是剛剛組建的,只有一個專業,一個教學班(25人),臨時抽調的三五位老師,除了三倆個應屆生,大多是社會青年。我這個共青團員就成了火種,後來,把你們大多發展成為了共青團員。說實在的由於成長經歷的不同,同學們大多不適應常態的教學管理,於是乎我代理了不少的事情,就在一次集體活動之後,你對著我:「Ingres!你啥也行。」其實,我知道,當時的你在說什麼——除了畫畫,我啥也行,是不是?後來,大家慢慢的了解了些彼此,便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相處著,你和我雖說不在一個宿舍,但還是有些經歷增進了我們的理解。更多的事情是你成了名人之後,我聽說的,基於我對於你的了解,我馬上能夠判斷出,那些事發生過,那些事是演義的。
其實,從入學成績到初期的課程,你並沒有凸顯出來任何優勢,這也許是你特殊的實踐經歷吧,你不能呈現出院校老師所需要的繪畫樣式,但你的專註很快在畫面上得到了顯現,你希望就此得到師生的認可,事與願違的是班裡總是有幾個口才好的老江湖把握著話語權,而你是有話說不出來,經常被憋得鼓鼓的,我們幾個小的,哪裡還有什麼是非觀呢?被各路大神天花亂墜的演說弄得神魂顛倒的,稍有疑問,便被指著鼻子教訓:「Ingres!告訴你,我參加高考的時候,你小學還沒有畢業呢!」而你卻用自己倔強的畫筆得到了大家的認可,那就是電影宣傳畫《成吉思汗》獲得了華北地區的「三等獎」。真是學無前後,達者為師啊!
記得我的第一張油畫風景寫生是與你一起到瀟河灣畫的。當時我們可謂是放養的一批,開油畫課就直接把我們放出去,由於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心裡沒底,看到你平時經常畫油畫,人也友善,就與你一起騎車到瀟河灣寫生,你選好了地點,我們便各自攤開自己的東西,我就問你怎麼畫啊?你就說:「咱倆背靠背,我怎麼畫,你就怎麼畫,我不動,你也不動。」我的第一張油畫寫生就是這樣煎熬出來的,說來也奇了,我的這個單元的成績竟然90多分。畢業後,我每每途徑此地都要望望咱倆坐過的那個小土丘,現在已經改造成瀟河灣濕地公園了,在你走了以後,我還特地去過,小土丘和我們畫過的小路都不見了,只留下了那幾棵大柳樹,原地還搭建了一個觀景平台,我與妻子不停的悵惘著你的離去,不覺已經晚霞滿天……
說來有些事情頗令人費解,節假日會令你那麼的不快,記得我倆站在操場邊的土崗上望著遠方,你竟然用著非常低沉且傷感的聲調長嘆了一聲:「唉!假期快到了——」那聲音彷彿從地底下發出來的,當時把我嚇了一跳,你知道對於學生來講哪個不樂意享受假期呢!你這一聲不但嚇我一跳,還有些煞風景,我剛剛要對你發作,可是看到你幾無表情的面容,我又困惑於那個聲音是不是你發出的,惶惑了一陣子我安慰你說:「沒事,我可以過來陪你坐坐,我們田徑隊還要留校集訓。」之後的休息日我便有意無意去你們宿舍坐坐,你基本上都在畫畫。
由於藝術系剛剛組建,在學校里沒有地位,就連分配宿舍也是極差的,你在119,陰暗、潮濕,同學們大多是本地人,報道的便捷性使他們在宿舍里佔據了有利的地形,你只能在門後的下鋪了。我的記憶中你基本上是坐著小馬扎,側倚著自己的床鋪,前方支個畫箱,畫箱的旁邊好像是個小床頭櫃,上面經常放著一個大缸子,畫著畫著你就停下來,一個肘子撐著床面斜靠著,後仰著頭,眯著眼,雙手捧著大缸子暖著手……
知道嗎?當時我能夠去看看你是多麼不易,陪你是多麼的熬人,一塊8開大小的油畫紙在你的手裡常常被你磨嘰個把月,明明畫的挺好的,突然被你用刀颳得乾乾淨淨,調起色來,畫筆不知在調色板走多少個來回,彷彿在做鐵杵磨針的遊戲。與你說話嘛,常常得不到及時的回應,令我甚感無趣,偶爾給你留下幾張塑料飯票,你也沒有什麼反應,我們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對於我在田徑隊享有最高一級的訓練補助,且時而回家改善改善的人,飯票是用不完的,而你卻大不同了。我寫到這裡,想必大家都會明白你的早期作品為何如此的「灰」!那是你一個人在陰冷、潮濕、昏黑的環境中書寫著你內心的「高級灰」。海明威說過:人生來就不是為了被打敗的。但我們每個人卻又很難褪去出生時的色彩,你的這一色調直到《適度興奮》才有所改觀。
我們在一起從來沒有談及過家庭的事情,以至於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孤獨的存在,直到臨近假期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教室里補拙,突然門被推開了,暖暖的斜陽里站著一個較為豐滿的姑娘,剪影的周邊是金色的光,她開口問道:「忻東旺在哪?」她見我沒有及時回答,便意識到我被射進來的光線晃瞎了,於是帶上了門。這時我便愣住了,眼前分明站著的是《青年近衛軍》中的柳芭嘛!周身的寒氣,凍得微微泛紫的臉,略顯金黃的長髮……這不是剛剛從蘇聯過來么!只此一眼,我們再沒有任何的交流,我把她領到了你面前,然後我就離開了。說來也是的,就那麼一個瞬間,我今天還在提及是不是?記得當時我並沒有多想,只認為是你的女友,但那個形象簡直太深刻了,後來咱們班在畫那個穿軍用棉衣的女青年時,我腦海里一直閃現著她的形象,我把完成後的作業掛在了床頭,咱班還有個男同學時不時的跑到我的床上看著說:「看看這臉部的顏色,這個舒服,這個潤!」
幾年後,我知道是你的妹妹。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提過,你也肯定忘不了,就是那雙台灣產的旅遊鞋,從台海關係上看也應該是個「聖物」。我在百貨大樓發現它時就被震撼到了,於是我就進入了籌資狀態,而且還要不停的趕往百貨大樓看看賣掉了沒有,兩三個月下來,它竟巋然靜卧於櫃檯里,當時普通的白球鞋只有三兩元錢,最牛的上海回力籃球鞋也不過六七元,而這雙台灣產的旅遊鞋售價竟然為64元!咱們工作後的月工資也只有50元。但它是我們見到的第一雙旅遊鞋,特別像今天孩子們說的板鞋,通體白色,兩側各有三條普藍色的條紋,類似今天阿迪達斯。我自己也只是在照彩色照片時才捨得穿那麼一會兒,回來根本不捨得讓它著地,用磚頭架起個板板,陳放在上面,不想有一天我覺得有些異樣,就趴過去看,很是不對頭,上腳一試,頓覺崩潰,剛要在宿舍爆發,其實室友們早就看出了苗頭,已然做好了準備,馬上過來向我說明了情況,要是別人一定會有一場暴力事件,但對於你,我只覺得傷害不起,幾次想提上鞋甩給你:給了你吧!後來你發達了,我都想就此開個玩笑,讓你送我雙名貴的鞋,但我知道你是開不了這個玩笑的,近日來,趙墨在整理你的作品時我看到了《成長》這幅作品,上面都是鞋,鞋竟然值得你那麼的玩味!我知道你肯定沒有忘記那雙鞋,你對它也是有情節的。
老兄,你是那麼的注重裝扮自己,審視自己,幾經到了自戀的程度。你隨身攜帶的那塊不到三寸的鏡子片,時不時的掏出來照照,另一隻手理一理額頭上燙卷的頭髮。記得一個漫漫的冬季你就用那塊小鏡子片一個局部一個局部的審視自己,畫著自己的畫像,畫幅雖然只有8開,但卻包含了你滿滿的自信。你學著大師們的一貫構圖,側著臉,眼光斜著向下,鄙夷地看著這個世界,是不是你參看了《德拉克羅瓦日記》的封面?畫完後你還鄭重其事配上了帶玻璃的白色鏡框,你為此很是得意。由於我有比賽任務,很多時候不能隨班外出,我們的接觸一度很少了,直至搞畢業創作時我們才有較多的交流,同學們大多熱衷於藏區的題材,你也是,很多時候收集的素材不充實導致創作不好進行,正好我從北京帶回來的一本攝影圖冊有你所需要的「藍天白雲」背景,你就如獲至寶般的拿去畫,天天看著你捏著圖冊畫油畫,便覺得那圖冊恐怕難保了,就主動地送給你了,也不知道它在不在了?
我的畢業創作也終於搞出來了,是水印版畫的形式,薄薄的一張紙,是無法陳展的,對於我這隻菜鳥來說愁得沒辦法,你就過來說幫我弄,我就把畫交給你了。畢業展我沒有看到,我外出比賽了,回來時聽說你我,還有一位老師的作品被地區選走了,參加解放四十周年紀念展去了。可沒等到展覽結束我們就畢業了,在我們收領作品及紀念盤時,我看到我的畢業創作裝在白色的玻璃鏡框里,我趕緊要卸下來把鏡框還給你,你卻忽然地伸展雙臂,仰頭高呼:「送——給——你——了——」然後雙手重重的按在我的肩上輕聲說:「都送給你了!」那神情真的像淪陷區的人們贏得了解放……
畢業以後你一如既往的到處奔走著,時不時地彼此來個明信片,上面寫著一句話:Ingres!不要辜負了你偉大的綽號!直到1991年早春的一個晚上,你突然的出現在我的宿舍前,同行的還有一位張姓的姑娘。當時我正準備結婚,便叫妻子過來一起招呼你們,我問你明天是否叫附近的同學朋友聚聚,你說不用了,看著你們都倦了,吃完飯我們就休息。我們分別擠在我與妻子的單身宿舍的單人床上,可是一上床卻又有許多話要說,你告訴我你已經去了師大,我很替你高興,並認為你的人生從此可以安定下來了,最後,我終於沒能忍住問起了哪位「蘇聯姑娘」,你先是饒有意味的看著我,告訴我那是你的妹妹,那年在蘭州上學過來看你,聽到這我便說:「嗨呀!你還有妹妹。」接著你就像洞穿一切似的拖著長長的調子「啊——哈——」壞壞的看著我,弄得我好不尷尬!
第二天的晚飯後,把你們送到火車站,我剛要買票你卻叫住了我,說你有票,簽個字就行了,我好生奇怪,簽字的時候我留意了一下,你們原來是中途下車,坐的是同一車次。等把你們送走,在回程的路上我與妻子說:「東旺,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事呢?好生奇怪!」妻子說:「東旺沒有告訴你?小張說他爸爸去世了。」直到2010年9月間你回母校講學,在我倆步行回住處的路上我問你:「當時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事情沒有說?」你先是一怔,然後一手插向牛仔褲屁股的口袋裡,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嗎?!
後來,你結婚了,接著《誠誠》、《明天,多雲轉晴》、《適度興奮》的產生,你越來越有名了,關於你的信息已無需我倆親自交流了,它會時常通過各種渠道傳到我的耳朵里,我真為你感到高興與驕傲!直到現在乃至將來我都認為以上的作品將成為經典。尤其是《誠誠》,你將民工兄弟像鑄造紀念碑似的塑造在你的畫面里,畫面分割的跌宕起伏,人物形象充滿了張力,須仰望方能見其真容,大氣魄也!當我在美術館第一次面對《適度興奮》的時候,我先是一愣,然後,對著畫面沉思良久,心裡琢磨:小子,變了!天亮了!你徹底褪卻了內心裡的陰霾,色彩變得明麗而純粹,畫面中的人物也不再隱含在一片灰色之中,而變得咄咄逼人,藝術對於你而言已不再是高不可攀的殿堂,此時的你已然登堂入室。
新千年的初春,你開著你的私家車來找我,說已經調到天美了,這是回師大辦理善後手續,此次的見面給予我很大的震動,原來我安心教我的書,你到處畫你的畫,我們各有不同罷了,我努力踐行著陶行知先生「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格言,爭取做一名好老師,也囊獲了全省美術教師賽講的第一名,你說這是大善與小善的問題,你的作品掛到美術館會影響到更多的人,說我在小地方教書到底能影響幾個人?我切實地感到了差距,以至於合影的時候與你保持了距離,你伸過手把我摟過去說:「躲得那麼遠幹什麼!」不久,我就換了個新單位,並在新單位的門口碰到了你。之後很快又得到你的喜訊,就是2004年你憑藉《早點》獲得了全國美展的金獎,我幾次面對你的畫面都覺得有話想說,於是就著手寫那篇《明天的「早餐」在哪裡?》,中途幾次的電話交流,使我們對於藝術的認識也更為深刻,與此同時你正在籌劃著「村民列傳」的展覽。
再一次的重逢是在2010年你回山西講學,在母校的幾天是我陪著你,配合你的作畫示範,這可謂是我們此生難得的機會,也讓在場的學弟領略到了大師般的風采。在開始選擇模特的時候,我曾毫不猶豫的自報家門,結果你嘴角一個淺笑就否定了,我明白啥意思,就是當年在班裡你曾悄悄的畫過我,上面竟然還寫著「才情不盡一少郎」,結果被我搶過來,差一點被我撕掉,因為畫的我實在的——呵呵!接下來的兩天你一絲不苟的為在場的師生做著示範,有那麼一次你竟然去服藥,我趕緊弄了些溫水,並問你怎麼回事?你說沒事,是胃藥。我也沒有多想,關鍵的是我們都正當年,年輕力壯的。還有一回,就是午飯後大家都在聊天,你要回房間躺躺,我們只覺得你應該躺躺,畫得也實在疲勞。在模特休息的時候我倆得空說說話,你邊翻看我的畫邊發表你的看法,給予我很多的鼓勵:「能畫就好好的畫吧!好鋼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唯獨看到我的《自畫像》時表示不滿意:「你明明挺男子氣的,怎麼畫得這樣軟呢?」在一次去衛生間時,我倆並排站在小便池前你對我說:「第一步很難,我是走過來了,不想告訴你,怕你痛苦。」然後我們都沒說話。
兩天下來大家似乎都很疲憊,在你即將離開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出現了,那就是李燁的出現,當年,她是你的御用模特,師專子弟,她爸爸是我的專項教練,後來遠居加拿大了,可能自從畢業你們也沒有見過。她剛剛下飛機,看到歡迎你的條幅,興奮的到處詢問,終於在你即將拉開車門離去前找到了你。記得當年你畫她的那幅畫吧?看你那神情簡直就是個皮格馬利翁。夏天來臨,你為畫中的她換上件發白的牛仔襯衣,秋天將至,你為畫中的她編織件時尚的棒針毛衣,就像何家英工筆畫中的毛衣,其實,你不是在無謂的消磨時光,是在磨鍊心志。再一次在全國美展上看到你的作品是《消夏》,與《早點》相比,表現的內容已經從物質層面提升到精神層面,我最最看重的是畫面結構的變化,就是《早點》中的那堵牆被你「拆除」了,我們當初討論的比較多的地方。事後,我給你打電話,聽到你那裡人聲嘈雜,便沒有多說,匆匆掛斷了,但又怕你掛記,馬上補發了一條信息,不想這就是我倆的最後一條簡訊,現在還留存在我的手機里……
以後我又在不同的渠道看到你畫的一些丙烯作品,畫面的人物更加的誇張,有著人間悲喜劇的色彩,我在家不止一次的與妻子說:東旺這畫接下來還怎麼畫呢?我說的是無論在技術層面還是在心理層面你已然跳脫出去了,彷彿在雲端俯瞰著芸芸眾生,你已然不屬於民工兄弟,也不屬於我們,你只屬於你自己!
後來你竟斷然的走了,每一次說起,我心裡都在祈盼:說不定哪天你就又來了,現在去寫生了。四年了,不給你寫信我手癢,提起筆來我心疼!時不時的我又想起宏芳,她是多麼的堅強!時不時的我又想起孩子們……唉!東旺,你是達者,不是智者,你走得太遠,以至於忘記了出發時的目標……
還好,我將再一次的面對你的作品,歡迎你的回鄉,更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的孩子已成長起來,每一次與宏芳通話她都非常客氣地說:「這次多多這孩子付出很多。」我則安慰她說:「孩子們努力我們才欣慰,東旺能夠感知到的。」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到以前我寫的一首短詩放到這裡與你共賞吧!
【孤獨的綻放】
就是那麼一株丁香
在山谷中聽風的暢想……
孤芳自賞
芳香與憂傷飄向遠方……
搖曳的枝丫旁
蜂蝶翩躚
風中還有鴉雀的合唱……
緩緩抬頭
與一朵白雲相逢
是千年前的映象
不斷回望……
2018-1-19夜於天涯海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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