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獻給百年清華的情詩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們的人生,不知道你們是否還有勇氣前來,世俗是這樣強大,強大到生不出改變他們的念頭來。可是如果有機會提前了解你們的人生,知道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不知是否你還會在意那些世俗要你們在意的事情。比如佔有多少才更榮耀,擁有什麼才能被愛。」
讀了以上材料,你有怎樣的感觸和思考?請以此為基礎確定立意,併合理引用,寫一篇不少於800字的文章。要求:想像合理,有敘述,有描寫,可以寫宏大的場面,也可以寫小的場景,以小見大。
《無問西東》就像是這樣一篇命題作文。「如果提前了解了你們的人生,不知道你們是否還有勇氣前來」。開篇點題,幕啟,張震的話在黑暗中足夠有力量可以擊中人心,在觀者的心中留下疑問,也為故事的展開定下基調,埋下伏筆。同樣以張震飾演的張果果的故事作結,首尾呼應,同時對開篇的話做出回應,並留下呼籲,「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願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中間部分起承轉合,由張果果、陳鵬、沈光耀、吳嶺瀾四位不同時代的清華學子的故事展開敘述,涉及職場、愛情、家國、理想,有宏大的戰爭場面,也有微小的個人情愫,四個部分採用多時空非線性敘事,相互印證,並由同一精神貫穿始終。雪中奏琴、為孤兒們展示的飛行表演、直擊人心的讚美詩等場面,適時出現營造了極具感染力的氛圍,增強了敘述的可信力,引發共情,打動觀者。
彩色的天空之上,殘酷的殺戮和空靈的歌聲並行,那聲音彷彿來自上帝,溫暖、平和。一連串宏大的場面和生死的對照足以讓這一組鏡頭催人淚下。導演在這樣嫻熟的煽情手段中,讓觀眾的感情達到高潮,也甘心落入導演營造的溫柔鄉。然而,我卻並不喜歡這樣用力而刻意的感動。尼采曾說:「最動人的美不做暴烈的醉人的進攻」。在微信創始人張小龍的演講中也提及,微信作為一個產品,選擇不做過多活動去感動用戶而帶來流量,因為他同樣認為「故意去感動一個人是不尊重他的表現」。在2017年11月上映的電影《嘉年華》中,可以看到導演文晏冷靜和剋制的表達,沒有直擊心靈的台詞,沒有情緒飽滿的音樂,即便以性侵這樣敏感的社會題材為題,也並未注入過多的煽情橋段,來引發觀眾的憐憫或是悲憤。文晏說,她不該去消費那些人的苦難。
《無問西東》故事本身的力量足夠打動人心,何必要那麼多刻意?直到我知道電影的背景故事。《無問西東》最初是作為向清華大學百年校慶獻禮的作品,片名《無問西東》取自清華大學校歌中的一句歌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我立刻就明白,原來這真的就是一篇命題作文。那麼以這個角度來看,也無怪乎電影會如此的煽情。作為一個宣傳電影,《無問西東》最直接的受眾群體應該是全體清華人,這是對他們最濃烈的深情和期盼。
吳嶺瀾民國年間的故事,講述了清華的校格:器識為先,文藝其從。器識,即格局與見識。吳嶺瀾面對的文理選擇的困惑,因當時校園流行的理工興國論。而這樣的困惑放在今天依然存在,只是緣由成了「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這句不知是哪傳來的順口溜。時任清華校長梅貽琦告訴吳嶺瀾,要「真實」,「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和誰在一起,如果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那就是真實」。1924年,泰戈爾訪華,在清華的演講說了同樣的話:「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走錯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真心和真性,千萬不要理會那惡俗的力量的引誘,誕妄的巨體的叫喚,擁積的時尚與無意識,無目的的營利的誘惑。保持那凡事必求美滿的理想,你們一切的工作,一切的行動都應得折中於那唯一的標準」。那一刻,吳嶺瀾從「思索生命意義的羞恥感中釋放出來」,遵從本心,棄理從文,並在西南聯大將這種精神傳遞給當時的學生,沈光耀。
沈光耀的故事,發生在抗戰年間,講述了少年英雄救國於危難之間的勇氣。沈光耀是家境優渥的世家子弟,養尊處優,家風清明。當他從軍的願望被母親知曉,沈母也從未拿威嚴來逼迫,「我們想你,能夠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同你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結婚生子,能夠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什麼事你的祖上沒經歷過的,那些只不過是人生的幻光,我怕,你還沒想好怎麼過這一生,你就連命都沒了」。平靜安穩地享受完這一生,是身為將門媳婦最美好的期待,可即便她再不願承擔兒行千里的擔憂,也放手讓他做出從心的選擇。
在階級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的那個時代,陳鵬、王敏佳、李想這三個年輕人經歷著最殘酷和複雜的人性的考驗。王敏佳固然有她的虛榮和驕傲,但在時代的碾壓中,她的一點善意也足以在過分解讀中演變成最不可饒恕的罪孽。即便在最暗無天日的時候,有陳鵬將她「托」住,但那張裹在臉上的麻布,時刻讓她的慘痛經歷顯得欲蓋彌彰。導演並未刻意迴避歷史中旁觀者沒來由的惡意,那場王敏佳被批鬥的戲裡,一牆之隔的另一邊,就是李想的表彰大會,在蒙太奇的剪輯手段下,李想堅定地說出要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時候,王敏佳的長辮子也被剪斷。密友的決裂、旁觀者的指控,就像那把銳利的剪刀,徹底將王敏佳最美好的部分掠奪,不帶一絲猶疑。那場王敏佳洗臉的戲,是片中格外讓人感動的片段,章子怡在這幾秒內貢獻了全篇最精彩的表演。章子怡動作輕柔熟練,沒有一句台詞甚至眼神,只在一個背影里,就能清楚地看到王敏佳的過去和現在的重疊,那份逝去的美好讓如今的殘破,顯得更加刺痛,也因著這份刺痛,讓陳鵬寄來的雪花膏彌足珍貴,那是如雪中送炭般難得的善意。陳鵬的善,不僅因為他深愛著王敏佳,還因為他是骨子裡的「老好人」,有彷彿是救世主一般的濟世情懷。「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李想聽到陳鵬這話的時候,自動把自己從生者的行列中排除,在雪地里救人的時候,他是在用死,證明自己從未泯滅的善良,也洗脫曾經的罪責。
張果果是四個人精神傳承到現代的結果,也是電影的講述者,和串聯者,他像一根線和調味劑,讓觀眾從跌宕起伏的劇情中不是抽離出來,審視歷史中存在的一切,思考同現在的聯繫。但不足的是,人物並沒有足夠的厚度,來承載先人的這份傳承。張果果所承擔的,是職場中上司的出賣,和救助四胞胎新生兒家庭的人道主義關懷受到的考驗,他懷有善意,卻並不是像吳嶺瀾、沈光耀和陳鵬一般高大全。張果果就像一個普通到極致的現代人,有我們所有人會面臨的焦慮。我也許可以理解成這是四段故事的落地,但是,和前三段相比,張果果的故事並不能起到這個作用。李想捨生救下張果果的父母,而身為受益者後代的張果果,同普通的孩子一樣,並不願意浪費時間,在擁堵的車流中耗盡耐心,只為了陪父母給當時的恩人獻上一束花。所以,影片結束張果果為孩子在窗戶上畫畫的一幕,雖然氛圍感人,卻像是無本之源,張震充滿磁性的聲音和具有感染力的表演,也不能拯救這個結局。
《無問西東》作為一個命題作文,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但若是一部成熟的電影,恐怕並不能在電影史上,甚至市場中留下過多的痕迹。導演李芳芳恐怕有太多殷切的期望,在電影中傾注了她對各種現象的勸慰。比如職場和生活中莫要以己度人、勾心鬥角;比如希望商販不要缺斤短兩、以次充好;比如希望學生的專業選擇要從心而行;比如要和朋友坦誠相待,彼此真心……也許正因為想說的太多,而平添了許多刻意。陳鵬在王敏佳墓前對李想的斥責,「你怪她不對你真實,可你給她真實的力量了嗎?」,這突如其來的暴怒沒有支點,倒像是我們從前寫作文的時候,拚命要把自己編的故事往主題上靠攏的笨拙和吃力的樣子。在每一段故事中出現的讚美詩,雖然具有蕩滌心靈的美感,卻像是專門渲染氣氛的工具,在適當的時候,催人淚下。而王敏佳恩師許伯常和妻子淑芬的戲份,表現和剪輯也都凸顯著尷尬。
即便有些細節過於刻意,但故事內核中存在著的「真、善、美」正是現在的人們缺少,並且渴望著的。在西南聯大簡陋的教室里,突降的暴雨猛烈地敲擊鐵皮屋頂,擊鼓一般和窗外的雨聲應和成天然的交響,課堂難以繼續,教授索性寫下四個大字「靜坐聽雨」。窗外的遠景中,身披蓑衣的漁民獨自垂釣,頗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浪漫,教師帶學生雨中跑步,堅定的口號聲中亂世學子飽滿的精神狀態盡顯。
電影中許多直指人心的台詞和寫意的畫面寄託著導演對清華學子,或者對現代人的盼望。李芳芳導演希望在故事的結尾,讓更多的「張果果」們明白,我們身上,承載了老一輩先賢的精神和風骨。電影最後的彩蛋中出現的那些人,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梅貽琦、梁思成、林徽因等都只出現在電影中幾秒鐘的畫面里。這些在時間的長河中最終被我們記住的人,在別人的故事中也不過是倏忽而過的剪影,也同我們一樣微不足道,但他們困頓中不屈,逆境中不倒,對自己真實,對世界抱有善意。他們釋放的能量,就像陳鵬所說,是「原子經過巨大的加速器後與另一個原子碰撞」後產生的核能,足以影響後世。電影最後的話像導演寫給百年清華學子的情書:謹以此片獻給珍貴的你,May you always remember how precious you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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