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中央政局動蕩因素之初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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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中央政局動蕩因素之初探
——以元中期皇位更替為視角
（三） 肘腋腹心的大汗怯薛
在全面論述大汗怯薛對元代朝局尤其是對皇位更替的影響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大汗近侍群體-----怯薛。
怯薛，是蒙古語輪番宿衛的意思。成吉思汗建立萬人怯薛軍，充當禁衛親軍，同時又兼有宮廷服侍和行政差遣職能。元世祖至元十七年怯薛組織初步分掌於四位怯薛長手裡，並輪番入直宿衛。第一怯薛長為月赤察兒（功臣博爾忽後人），所屬怯薛在申、酉、戌三日入直；第二怯薛長忽都答兒（疑為功臣博爾術後人），所屬怯薛於亥、子、丑三日入直；第三怯薛長怙古迭兒（功臣木華黎後人），所屬怯薛於寅、卯、辰三日入直；第四怯薛長由月赤察兒兼領，所屬怯薛於巳、午、未三日入直。
怯薛人員（怯薛歹）名目眾多，例如掌管璽書和頒詔的扎里赤、必闍赤，掌管宮廷侍衛扈從和車駕的速古兒赤，掌管大都城門守衛的八喇哈赤，掌管御膳供奉諸事的博爾赤（寶兒赤），掌管御酒釀造供奉的答喇赤，掌管牧羊的火你赤。雖然怯薛歹名目眾多但真正能有機會接近皇帝並且獲得大汗垂青的怯薛歹卻不多，其中以雲都赤地位最為崇高。據元末明初士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一.雲都赤》記載「中有雲都赤，乃侍衛之至親近者。雖官隨朝諸司，亦三日一次，輪流入直。負骨朵於肩，佩環刀於腰。或二人四人，多至八人。時若上御控鶴，則在宮車之前，上御殿廷，則在墀陛之下，蓋所以虞奸回也。雖宰輔之日覲青光，然有所奏請，無雲都赤在，不敢進。今中書移咨各省，或有須備錄奏文事者，內必有雲都赤某等，以此之故。」陶宗儀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天子近臣雲都赤負骨佩刀、威風凜凜的形象，也指明了雲都赤較之外廷諸司官甚至宰輔大臣非比尋常的地位。雲都赤們不僅時刻攜帶武器隨侍皇帝駕前，而且參與宰輔御前奏事，與皇帝的親近關係非同一般，哪怕日後已經調到外廷任職，依然需要按時入直宮中。
關於怯薛組織干預元廷中央朝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筆者茲引李治安先生《元代政治制度研究·怯薛與元代朝政》的觀點，怯薛主要通過三種方式影響元廷朝政：一，參與御前奏議決策；二，以內馭外挾制宰輔；三，介入宮廷變故，影響皇位更替。
對於這三點，筆者做一個簡短的說明。首先針對第一點，怯薛參與御前奏議決策，這一點我們已經可以通過陶宗儀對怯薛中的雲都赤描述里找到答案了，自不必贅述。而第二點，怯薛以內馭外挾制宰輔大臣，則有必要花一些篇幅做一些說明。元代皇帝下達聖旨主要是兩種途徑，一是皇帝直接命令怯薛中掌管頒詔和璽書的扎里赤擬定詔書，另一類則是由代表外廷的朝官們草擬而成的聖旨。聖旨一部分由內廷怯薛奏准頒布，另一類則是中書省、樞密院等外廷機構奏准頒布。這樣在聖旨的發布上，二者看似等量齊觀，地位平等，但因怯薛們具有天子近臣這樣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身份，故而實際上元代由內廷怯薛奏准頒布的「內降旨」不僅大有一席之地，甚至在成宗、武宗二朝幾有壓倒外廷的優勢。這也使得怯薛部分侵奪了中書省的權力，時常有越俎代庖的現象發生，元代怯薛在這一點上比之漢唐的「內相」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另一個方面怯薛利用皇帝的信任，充當皇帝耳目，糾核中書省等宰執官員，例如桑哥出任丞相五年就被時任怯薛長的月赤察兒彈劾下台。怯薛挾制外廷中書省、樞密院、御史台等台省官員的第三個方面則很好理解，考察元代宰執官員，我們其實很容易發現，其實不少的宰執本身就是出身於怯薛大根腳（即出身），比如世祖時代的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不忽木等人，成宗時候的丞相哈喇哈孫，阿沙不花兄弟二人，英宗的丞相拜住等皆曾擔任怯薛長，內廷怯薛通過他們挾制甚至掌控外廷台省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怯薛在皇位更替中，同樣起到不可小覷的作用，甚至一定程度上和外廷權臣的作用等量齊觀。例如前文曾提到的權臣或者說強臣，如玉昔帖木兒，不忽木，哈喇哈孫，阿沙不花等人皆是怯薛兼強臣。
怯薛參與皇位角逐最明顯的例子則是南坡之變，這場堪稱有元立國以來性質最為惡劣的政治變亂中，活躍著怯薛參與角逐的身影。對於南坡之變的論述，似乎世人對於阿速衛親軍的關注較多，並且普遍認為英宗遇害與阿速衛軍的背叛有著莫大幹系，筆者承認阿速衛軍的背叛直接導致英宗宮帳外圍宿衛的瓦解，但筆者贊同李治安先生的觀點，即英宗雖然失去了阿速衛軍的效忠，但尚不至於身死亂臣之手的地步，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負責英宗核心宿衛的怯薛對鐵失等人弒君行徑的默認甚至是縱容。下面筆者就南坡之變的本末考察，以證實筆者的論斷。
延祐七年正月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駕崩，三月，皇太子碩德八剌在大都繼位。英宗早年受其父仁宗的熏陶，深受漢法派大臣們的政治影響，從小對漢法儒學之術耳濡目染，可以說其政治主張和父親仁宗一脈相承。英宗自繼位伊始就表現了其推行變革的決心，集中體現在與答己為代表的守舊勢力的鬥爭上。英宗在居喪期間就表現出不願輕易受扶立自己繼位的太皇太后答己和右丞相鐵木迭兒擺布的姿態。早在英宗尚未正式繼位的時候，答己等人便利用皇位空缺帶來的權力真空，迅速援引了一批黨羽意圖把持朝局為日後挾持英宗做人事準備。答己利用攝政之機任命鐵木迭兒為中書右丞相，同時趁機誅殺、放逐朝中的異己，先是誅殺了曾與鐵木迭兒交惡的中書平章政事蕭拜住、前御史中丞楊朵兒只等人。待英宗即位後，誅殺了上都留守賀伯顏，又放逐了四川行省平章政事趙世延、奪前中書平章李孟所受秦國公的制令，降充集賢侍講學士。答己一夥對仁宗舊臣瘋狂清洗已經導致了英宗的不滿，甚至在尚未繼位之時，英宗已經和答己太皇太后齟齬不斷。如延祐七年二月這一個月內，英宗就兩次和答己一方就朝政事務發生衝突，例如參議中書省事乞失監犯賣官罪，刑部擬處杖刑，而答己太后則擬處笞刑，英宗認為「法者，天下之公，徇私而輕重之，非示天下以公也。」最後支持了刑部的意見，駁回了答己的命令。這件事看起來就是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以答己祖母太皇太后之尊實在犯不上摻和這麼個事，可答己偏偏選擇在英宗尚未繼位的時候跑出來橫插一杠，無非就是藉此擺個譜，希望英宗能夠順從自己的意志，而英宗硬生生駁回了祖母太后，顯然表明自己並不願意事事順從，同時也有意無意樹立自己的皇帝權威。而第二件事則完全體現了答己一方培植黨羽的急迫訴求，也是在同月，答己的黨羽徽政院使失列門請求英宗更換朝廷官員，還打著太后的旗號，英宗則委婉地駁回了這一請求，並且說到：「此豈除官時耶？且先帝舊臣，豈宜輕動？俟予即位，議於宗親、元老，賢者任之，邪者去之，可也。」先抬出了先帝，又承諾即位以後會處理這個事，沒有直接生硬拒絕，應該還是考慮到自己尚未即位，此時若公然和祖母對抗，自己在朝廷勢單力孤，如果橫生變故就十分不妙了，這番話實際也讓答己一夥碰了軟釘子，只得作罷。
英宗繼位以後，答己一夥非但沒有收手，反而更加跋扈貪弊，培植私黨，企圖繼續把持朝廷，英宗對於鐵木迭兒血腥清洗仁宗舊臣的行為，明顯表現了不滿「帝覺其所毀者皆先帝舊人，滋不悅其所為，乃任左丞相拜住，委以心腹。」《元史紀事本末·卷二十·鐵木迭兒傳》甚至對其迫害老臣的行為多次加以庇護，例如鐵木迭兒曾經多次在英宗面前進言，欲致趙世延於死地，而英宗對此自然是不予支持的，後趙世延被逮捕下獄，在獄多年，始終沒讓鐵木迭兒得逞。左丞相拜住請求英宗釋其出獄，英宗不僅同意了，甚至對左右近侍說到：「趙世延先帝所尊禮，而鐵木迭兒妄入其罪，數請誅之，此殆報私怨耳，朕豈能從之。」（《元史·趙世延傳》）英宗和答己、鐵木迭兒等人的矛盾在逐漸白熱化。
英宗除和內廷答己太后、外朝鐵木迭兒黨羽矛盾激化，其推行的政治變革尤其是是財政政策的調整也使得英宗與一大批分封在手握一方大權的宗王、勛貴們的關係逐漸惡化。諸如從《元史·英宗本紀》里，我們可以看到兩則記錄削減甚至停諸王歲賞的記錄，延祐七年九月，英宗「以廩藏不充，停諸王所部歲給。」至治二年三月，英宗「以國用匱竭，停諸王賞賚及皇后答理麻失里等歲賞。」英宗這些行為實質上正漸漸將自己推向了宗王集團的對立面。
可以說英宗秉政初期，政治形勢於己極為不利，英宗面臨著內廷、外朝、在鎮諸王的三重壓力，顯得極為孤立。英宗急需培養自己的勢力，在這種情況下，英宗迅速起用了開國功臣木華黎的後人、世祖朝名臣安童之孫拜住，並任其為中書平章政事，隨後升任中書左丞相。拜住入相之時年僅18歲，可以說年輕有為，並且深諳漢法儒術，與英宗本人興趣相投，政治抱負也趨於一致，加之功臣之後的特殊身份，無疑是英宗倚重的對象。
在拜住的輔佐下，英宗對答己集團的弄政進行了警告性打擊。延祐七年夏五月，有人告發前中書左丞相嶺北行省平章阿散、中書平章政事黑驢、御史大夫脫忒哈、徽政院使失列門以及已故要束謀的妻子亦列失八密謀廢立皇帝，英宗得到密報後，召拜住於穆清閣商議對策，拜住請求立即逮捕相干人等，審明罪狀後即行正法。而英宗此時卻顯得有些顧慮，並且向拜住表達了自己的顧慮：「彼若借太皇太后為詞，奈何？」拜住則表示：「此輩擅權亂政久矣，今猶不懲，陰結黨與，謀危社稷，宜速施天威，以正祖宗法度。」英宗聞言消除了顧慮，命拜住率衛士將一干人員全數逮捕處死。而這伙密謀廢立的人中，徽政院使失列門乃答己太后寵臣，此舉無疑是對答己集團的一個警告，表明了英宗強勢的態度，但英宗並未對此事過多追究，僅僅只是處置了幾個主要密謀者，沒有牽扯到答己、鐵木迭兒等人。而答己等人自此以後也稍加收斂，其黨羽的活動也逐漸趨於沉寂，明面上與英宗的對抗少了很多。
至治二年八月、九月間，鐵木迭兒和答己太后相繼去世。英宗施政阻力頓時大減，英宗君臣不免會有如釋重負，游龍入海之感，立即開始對鐵木迭兒秋後算賬。至治三年六月，英宗下詔追究鐵木迭兒罪行，剝奪鐵木迭兒生前所受爵祿官位，接著毀鐵木迭兒父祖碑。同時在外朝開始進行人事清洗，中書左丞張思明被杖免，鐵木迭兒之子八思吉思坐受冒獻田地伏誅。晉陞拜住為右丞相（元代宰輔以右為尊），虛左丞相不設，同時召還了遭鐵木迭兒誣陷杖罷的老臣張珪，任其為中書省平章政事。朝廷形勢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是暗流涌動，或者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答己、鐵木迭兒等人雖然已死，可二人在朝廷中盤根錯節的勢力並未土崩瓦解，大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之勢。英宗等人此後只是不斷地針對鐵木迭兒清算，對於其眾多殘餘的黨羽並沒有斬草除根，相反甚至有加官進爵者。如鐵木迭兒的義子鐵失，不僅沒有受到清算，反而以御史大夫兼領忠翊侍衛親軍及左右阿速衛親軍。元代自英宗之前列朝，還沒有台省官員直接統領侍衛親軍的成例，英宗此舉事實上開了先河，並且為日後鐵失等人弒君增加了武力籌碼。英宗和拜住一系列清算措施讓在朝的答己、鐵木迭兒餘黨陷入了空前的恐慌。而在劉夔獻田案中涉嫌巨額貪污更是將鐵失推到了風口浪尖。面對死亡的威脅，掌握阿速衛軍的鐵失選擇了以弒君並另立新君的方法試圖擺脫他所面臨的困境。
至治三年三月初一，英宗按照慣例由大都啟程前往上都巡幸避暑，至八月初五，英宗決定南返大都，行至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駐蹕。當晚鐵失等以阿速衛軍為外援，闖入英宗御帳將英宗弒殺，同時被殺的還有右丞相拜住。鐵失在展開弒君行動的同時還派人聯繫身在漠北鎮守的晉王也孫鐵木兒（晉王甘麻喇之子，大德二年嗣晉王位），並承諾殺死英宗後將扶立晉王為皇帝。在殺死英宗後鐵失第一時間將皇帝璽書送至漠北也孫鐵木兒處，晉王隨即在漠北繼位，是為泰定帝。
在弒君行動中，傳統史家和不少學者均認為阿速衛軍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筆者則認為阿速衛軍的確有不可忽視的作用，但我們應該看到，阿速衛軍本身只充當一個外援的作用，並非是直接參与弒君行動的兇手，筆者推測阿速衛軍的作用極有可能是封鎖消息並隔絕御帳和外界聯繫，防止其他扈從的侍衛親軍前來救駕，無非就是在這場宮廷政變中扮演了幫凶角色。因而阿速衛軍並不是此次政變的中堅力量。
筆者認為真正導致英宗殞命的則是負責御帳宿衛事宜的怯薛們。按照正常情況，任何涉及宮廷和翰兒朵（大汗宮帳）的軍事政變都是繞不開怯薛的，鐵失等人明目張胆的弒君行動不可能不遭遇入直怯薛的抵抗。但事實上鐵失等人不僅沒有遭到怯薛的反抗，甚至全副武裝一帆風順地進入了英宗御帳將其殺死。這樣匪夷所思的現象只有一種合理解釋，即當日入直宿衛的怯薛默許甚至縱容鐵失等人弒君。
表面看這個結論似乎和拜住擔任怯薛長的史實矛盾，實則不然。鐵失等人行動的時間是八月初五，即是癸亥日，當天應當是第二怯薛輪直。而拜住雖名為怯薛長，實際能夠有效掌控的只有木華黎家族統領的第三怯薛，對於當天入直的第二怯薛無甚影響力。而反過來考查鐵失等黨羽的怯薛屬性，問題則迎刃而解。《元史·英宗本紀》記載了當晚直接參与弒君行動的十六人，分別是御史大夫鐵失、知樞密院事也先帖木兒、大司農失禿兒、前平章政事赤斤帖木兒、前雲南行省平章完者、鐵木迭兒之子前治書侍御史鎖南、鐵失之弟鎖南、典瑞院使脫火赤、樞密院副使阿散、僉書樞密院事章台、衛士禿滿及諸王按梯不花、孛羅、月魯鐵木兒、曲呂不花、兀魯思不花。其中也先鐵木兒系月赤察兒第四子，仁宗時擔任第四怯薛長。而御史大夫兼宣徽使鐵失也是隸籍怯薛，鎖南和脫火赤則極有可能是帶院使職銜的怯薛執事官。另一則記載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怯薛直接參与了殺死英宗的陰謀。根據《至正集·卷七十六·惡黨論罪疏》中的記載：「如特實（鐵失）者，身為台端，兼領數職。妹為君配，已正位次，先帝待之情過骨肉。其餘各賊，累世富貴，義同休戚。而集賽（怯薛一詞的另譯，見《欽定元史語解·卷二·宮衛》）官員又腹心肱骨之託……」由此可見，儘管拜住身為怯薛長，卻根本無法有效控制怯薛組織，反而是鐵失等人在怯薛中影響巨大，進而公然弒殺了皇帝和當朝宰輔重臣。鐵失等人的弒君行徑直接衝擊了傳統政治框架下的君臣關係，更是對封建禮法秩序的蔑視和踐踏，其惡劣的政治影響進一步加劇了元中後期元廷中央秩序的動蕩，同時赤裸裸暴露了怯薛組織在宮廷政變和皇位更替中的推手作用，並進一步證明怯薛組織對英宗罹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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