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半個世紀的架，拌五十年的嘴

最新 01-22

壹

是奶奶先看上爺爺的。

當年的爺爺是出了名的英俊瀟洒，翻開那時的舊照片，挺拔頎長的身形，長長的一件風衣契合得彷彿量身定做，一頭濃密的黑髮被鴨綠江邊的風吹得意氣風發，襯得濃眉大眼高鼻樑愈加端正，即便相紙被時光熏黃，那雙深目奪人的桀驁不馴依舊讓人過目不忘。

不僅生得一副好皮囊，爺爺還寫的一手好文，在周遭吐著唾沫星子說慣了粗俗寧願守著小日子的男子間，他被認為是好苗子，前途坦蕩。他時常捧著一本書，出口是「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或「俱懷逸興壯思飛」的壯志凌雲，這讓他有些格格不入，倒是映在年輕女子們眼中成了鶴立雞群。

不少姑娘傾慕爺爺的才貌，奶奶也不例外，不知道奶奶的內心是怎樣的兵荒馬亂，只是在姑姑們的隻言片語間覓得些線索，暗自揣測定是奶奶一見鍾情。

一個才華橫溢卻是家貧，身為長子無奈退學，滿身抱負無處施展；一個出身書香世家，卻被冠以「走資派」，一身的靈氣被踐踏在示眾批鬥下，總之，相貌平平的奶奶嫁給了窮小子爺爺，彷彿要感謝那個特殊年代，才有了這荒唐的結合。

而這只是個開始，並沒有打算結束。

貳

任何一方面看，爺爺和奶奶都是水火不容。

爺爺出身寒門，過慣了苦日子，素來秉持家中勤儉節約的傳統，對待一粥一飯都極其珍惜，奶奶卻從小嬌生慣養，時常懷念未抄家前的一抹骨牌和一碟子豬頭肉，愛去菜場剁些當天做的豬婆肉，企圖抓住那最後的一點紙醉金迷。

兩人的愛好也極其不同。

爺爺熱愛書籍，床邊擺著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巴金的《家春秋》，還有一柜子的書，打算以後留給我，即便是落魄時，他也只嘆息許多書被借走未歸還。雖是書迷，又少有書獃子的迂腐，他也愛跳舞，家中的長桌上放著笨重的音響，在許多個明媚的午後，他打開音響，拉著我的小手教我恰恰。於奶奶而言，這些是華而不實，是花拳繡腿，是矯揉造作的小資情調。

而奶奶雖戴著副老花眼鏡，儼然學究的模樣，更多時候卻是用來看牌，該是小時候的骨牌沒摸夠，所以午後的奶奶愛打幾圈麻將。雨天或犯懶的日子，她就躺在床上看《紅樓夢》，或打開收音機聽黃梅戲，手上的蒲扇扇著扇著便扇出了鼾聲。爺爺看在眼裡，甚覺她好吃懶做，奢靡腐敗。

有了不同，便有了紛爭。

他嫌棄她品味低俗，不愛錫劇愛黃梅，她嫌棄他自視甚高，頑固不化，種的菜常常枯死的多，兩人永遠在爭吵的路上，一粒紅豆也能引發一場戰爭。小小的我每天就在他倆不停的相互嫌棄間周轉，偷偷拿著奶奶的零花錢然後想辦法在爺爺那矇混過關，陪爺爺哼一段《一剪梅》，再窩在奶奶懷裡瞄兩眼《天仙配》。

只有夜深人靜時，針尖與麥芒終於達成前所未有的和解，如出一轍的頻率，出奇相同的音量，只是苦了擠在中間的我，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腦補了一整晚的武松打虎。

床頭打架床尾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叄

無疑，生活這盒巧克力是苦的，是純度達95%的黑巧。

年輕時的爺爺像極了高加林，擁有近乎浪漫主義的崇高理想，一個小小的書記員，秉持著「克己復禮為仁」，所以不停在紙上妙筆生花，他的抱負是宏大的，但因娶了奶奶，「成分」二字徹底斷了他的仕途，他夢想的執筆生涯中圖腰斬。

後來爺爺另闢路途，開辦工廠，擁有羨煞旁人的財富，也在轉瞬即逝的巔峰後迎來無盡的波折苦難。有人指責是爺爺管理不善，有人指責是奶奶鋪張浪費，眾說紛紜但沒人能給出當年那廣廈轟然倒塌的真相，權當解了未解之謎將責任一股腦推向他們。

只有爺爺奶奶隻字未提，全然接受所有指責，默默咀嚼生活的艱辛。

年三十每戶人家皆是燈火通明示意全家闔樂，唯獨爺爺奶奶家燈火黯淡，因總有提著手電筒的不速之客到訪，不爭吵，不動手，只靜靜坐著，但那空氣凝固壓迫我的心臟絲毫未覺屋外鞭炮齊鳴的歡快，後來奶奶講述紅衛兵半夜造訪她家，她從曾祖母從被窩拉起，然後緊緊貼著牆壁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搬走家裡一切的時候，我突然穿越時空彷彿來到奶奶身邊，直至今日，我還厭惡年三十，正如那些噩夢縈繞奶奶一生。

日子混沌焦灼，生活難捱刻薄，她沒有成為他一團慌亂里的治癒良藥，他也沒能成為終結她所有苦難的蓋世英雄，卻成了他們共同牽手走過的見證。

肆

雖然過程是波折，但後來，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