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宗利華短篇小說:呼吸沉重

宗利華短篇小說:呼吸沉重

1

爹說:「你千萬要吃飽啊,吃飽了才有勁兒幹活,吃三個饅頭覺著飽了,還要再吃一個,糧食吃在肚子里瞎不了。」歪頭說:「我知道啊爹,現在我一頓飯能吃五個饅頭,還能喝一碗菜湯去。菜湯里都有肥肉。」父親咂一下嘴:「你這孩子,小日子比我過得滋潤。昨晚上,我就著兩根蘿蔔條鹹菜喝了二兩酒,喝完後下了一把子清水面。」歪頭說:「你也別過得那麼緊巴巴的,給你的錢呢?去老劉那裡割塊肥肉來吃。」爹說:「錢我是有,我得給你攢著,都快四十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我不放心。」爹說著說著聲音就細了,扭回身沿著屋後那一道山樑,一晃一晃,往樹林子里走。歪頭就問:「爹你去樹林子里做啥?」爹嘟嘟囔囔說了句什麼歪頭沒聽清,再眨一下眼,爹就從山樑上不見了。那道山樑看著離樹林很近,可是此起彼伏的。歪頭覺得爹是隱到凹面去了,似乎還聽到爹渾濁的咳嗽聲。

歪頭就在那一刻醒過來。

同屋的二柱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摁著歪頭旁邊的褥角站起來,一抬腳跨過歪頭的腦袋,說:「好人哪能叫尿憋死啊。」就站在靠門後的位置,嘩啦嘩啦撒尿。歪頭說:「你去外頭尿去外頭又不冷。」二柱說:「你起來試試冷不冷。」「昨天在工地上還穿背心呢,你就一個懶,看尿得屋裡一股子騷臭味兒。」二柱嘟囔:「娘的個天沒點兒准數了。我不騙你歪頭,現在外面少說也得零度以下。」二柱把眼睛往堵著門框的破塑料布湊了湊,還伸出個小手指頭挑一挑:「我說你還是不信,你起來看看可不是下雪了。」歪頭忽地一下子坐起來:「你滿嘴裡跑火車,什麼季節了還下雪?」二柱只顧在那裡瞧:「下雪好啊。下雪就不上工了。」歪頭說:「不上工,沒錢可賺有什麼好?」說著也起來了,剛從被窩裡出來就有一股涼風襲來,凍得他吸溜一下嘴巴。二柱轉回身來笑:「我說過冷,你還不信哩。」歪頭在穿褲子的時候突然止住:「剛才,我夢到我爹了。」二柱說:「有什麼稀罕的,我還夢到媳婦了呢。」歪頭說:「拉倒吧你,你哪來的媳婦?」歪頭在穿鞋,突然又說:「我還是覺得不對,我爹跟我說的那些話,蹬不著天,踩不著地的。」二柱說:「你那是做夢啊。夢裡頭的事兒靠啥譜?」歪頭說:「不行,我得回去一趟。」二柱說:「你回哪裡一趟?」歪頭說:「回老家啊,我去看看我爹去。」二柱說:「犯不上,你一去一回得花多少錢?這個月再耽誤幾天就白乾了。」

果然就飄起了雪花,起初是雨夾雪,雨的比例稍大一些,到午前一段時間雨基本消失了,漫天的雪花,地上是濕冷的。二柱的期望落空了,按戴墨鏡的磚窯老闆的話說,「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咱們就得開工。」磚坯得倒到暖和地方去,要不一上凍一化凍就全廢了。歪頭背了一陣子磚坯,身上冒出汗來,他覺得干點活兒還是好的,至少防冷。歪頭幹了半天活,腦子裡一直是他爹。

歪頭說:「不行!我真得回去一趟看看。」

2

爹只露著個腦袋,身子躲進被子里,那腦袋像是葉柄,被子及被子下面的內容就像葉片,薄薄的,輕飄飄的。

歪頭說:「爹,我是歪頭啊!」爹說:「哦,你說歪頭啊?他到磚窯上幹活去了。」歪頭說:「我就是歪頭我回來啦!」爹說:「歪頭這孩子孝順。五個兒子裡頭,數他心眼兒少,可就數他孝順。每回來家都給我買肉,還打上桶散酒。」

歪頭看一眼冰冷的屋子,看一眼一絲溫乎氣兒也沒有的爐子,說:「你等著我去燒火啊,我給你打碗雞蛋湯,喝上你就暖和了。」又說:「我一會兒就去給你找大夫,你這是讓病給燒迷糊了。」

那一片山的每道溝里都隱現著三五戶人家。方圓一片,只有一個大夫,外號叫做「一斤半」。歪頭翻山越嶺躥了好半天才找著他。已經在一戶人家裡喝了一斤左右了。炕上的老太太掛著吊瓶,「一斤半」就坐在吊瓶底下喝酒。桌子上,擺一碟蔥炒雞蛋。老太太乾癟著嘴,說:「要變了。」「一斤半」的禿頂,一喝酒就是紅潤潤的,好像那酒不是喝進肚子里,而是拿來擦了腦袋一樣。他說:「嬸子,什麼要變啊?」老太太說:「寒食都過了還下雪,要出事兒啦。」

「一斤半」一扭頭:「咦,歪頭,你咋能找著我的?」歪頭說:「你活蹦亂跳的,我哪裡找不著你。」「一斤半」說:「我叔的病又犯了是吧?他那個病很粘乎,找我也是白找。上年我就對你家老大說得趕緊送大醫院,你們沒一個聽我的。」歪頭說:「我聽啊可我沒錢。」「一斤半」點著頭:「你聽不頂個屁用,你一根光棍兒,自家能管住自家吃就不善了。」

老太太轉過腦袋來:「歪頭你爹又咋了?」歪頭說:「我爹和你一樣,躺下啦。」

3

「一斤半」抓著歪頭爹的胳膊,眯縫著眼看了好半天,說:「血管倒是好找,你看,到處都是,槐樹根一樣。」歪頭說:「你行不行啊?要是酒管事了,就讓我來。」「一斤半」虛張聲勢:「我是大夫你是大夫?你要是能行,你開藥鋪啊,幹嗎出去背磚頭?」歪頭說:「你忘了那回,你喝多了就是我扎的。還有那一回,你給我扎針,打完了我自己拔下針來的。」

爹突然說:「咦,聽動靜像是歪頭回來了。」歪頭說:「是啊,歪頭早就回來了。」「一斤半」說:「他這頭歪得這麼厲害,都快掉地下了,叔你還認不出來啊?」說著捏起針頭來,眼睛湊到胳膊上開始找血管兒,卻又說:「剛才明明看著很多的,現在都到哪裡去了?」爹說:「歪頭不可能回來,你哄我。歪頭在外頭下苦力掙錢呢。」歪頭說:「你還是把針給我,我來扎。」

歪頭捏著那根針來,像是舉著根棍子。說:「你看看這一根血管行不行。」一扭頭,卻見「一斤半」半靠在炕邊,腦袋垂著,嘴角流出涎水來,居然睡著了。歪頭嘟囔:「這麼粗的一根血管兒,我就不信我扎不上。」

爹問:「歪頭你啥時候回來的?」歪頭答:「頭午就回來了。」爹說:「歪頭你別給我扎針了,扎了也是白扎,拿著錢打水漂,不如去割塊肉來給我吃。」

歪頭不管爹,開始往那根血管里推針頭,終於推進去了,卻有一股子血順著針管返回來,嚇得歪頭一下子抽出針管,捏住爹胳膊上的針眼兒。歪頭說:「還真是不行!」爹嘿地一聲笑:「我說你缺個心眼兒你還真缺心眼。你沒打開水龍頭水能自家淌出來?」歪頭歪著頭看看針管,也笑了:「光顧著你這頭,忘了另一頭了。」又扎了一次,成功了。

4

爹的呼吸沉重。爹說:「日頭出來了吧?」歪頭看看外面:「出來是出來了,可外頭冷哪!」爹說:「我想曬太陽。」歪頭說:「曬什麼太陽啊?你還打著吊瓶怎麼出去?」爹說:「打幾天了這是?」歪頭說:「第三天,一斤半說要打一星期的。」爹說:「你這孩子純粹燒包啊,錢多了咬你手了?」歪頭說:「錢咱有,沒了再去掙,爹要是你沒了我可就真沒爹了。」爹說:「爹也想多活兩天,可病在我身上我心裡有數。」歪頭嘁了一聲:「你有個什麼數啊。」爹又說:「你背我出去我晒晒太陽。」歪頭說:「等打完這瓶。」

歪頭把爹扶起來的時候,覺得手底下像是推著一團棉花。他用被子把爹包起來,伸手抱起那團棉花往院子里走。爹的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嗓子眼裡像堵了什麼東西,每呼吸一下都吹一聲哨子。

爹說:「把我放在牆根那塊磨盤上。」又說:「你今天拾雞蛋了沒有?」歪頭說:「總共就兩隻雞,一隻還是公雞,你尋思能下多少雞蛋啊?都催我兩遍了。」爹說:「雞蛋是好東西,用香椿芽一煎,就著喝點小酒,給個皇帝咱也不當。」歪頭說:「你不當啊?我當。」爹說:「就你長得那個熊樣的連個老婆找不上還想當皇帝。」歪頭說:「你這話不對啊,當皇帝不一定非得長得有樣子,你不是說過朱元璋長得也歪瓜劣棗,人家咋就當上了?」爹說:「當皇帝的都是真龍現世,咱爺們怎麼端詳也不像。」爺倆對著頭笑。爹的臉上所有皺紋都湊到一起,渾身一抖一抖的,爹又說:「後脊樑上痒痒,歪頭你給我抓一抓。」歪頭說:「哪裡啊?」把手伸進被子,「你後脊樑在哪裡啊?」爹說:「後脊樑那麼大塊地方你找不著啊?」歪頭說:「我說咋找不著還在棉襖外頭呢。」爹說:「右邊,再右邊,往下一點兒,跑遠啦又,再往上挪挪,嗯,就那地方,使點勁兒抓。」爹眯起眼睛,舒坦地呻吟一聲。歪頭說:「你這身衣裳穿了多少日子了?都臭了。」

5

爹拄著一根槐樹棍兒在前頭走,歪頭跟在後頭,沿著山樑斷斷續續地走。爹說:「歪頭,你看看咱家那片地,都荒了,草都長到齊腰深了。等我好一好,咱爺倆來把它整出來,栽上點兒地瓜,到冬里,不想做飯了,就煮地瓜吃。」歪頭說:「行啊,栽上點紅瓤兒的,我烤給你吃,你不知道啊爹,現在城裡頭賣烤地瓜的都掙大錢。」爹說:「算了吧,城裡城裡的,說破了天,咱也變不成城裡人。」歪頭說:「我要是有了錢,就去城裡給你買套房子讓你住,你就不這麼說了。」爹說:「你大哥二哥都在城裡賣水果,好幾年了我也沒看著掙多少錢。」歪頭說:「人家掙了錢拿來給你顯擺啊?你一提他們我就生氣,就我是你兒子,他們四個就不是?躺在炕上一星期,你就不會叫他們給你看看?」爹說:「我不敢朝你大嫂和二嫂的面兒,她們真打我,我打不過她們。」歪頭說:「老三和老四呢?」爹說:「嗐,別說這個了!歪頭,我走不動了。」歪頭說:「歇歇呢還是我背你回去?」爹說:「你背我去梨樹地。」歪頭說:「去梨樹地幹啥呢?要去你自己去,還有一里多路呢。」爹央求說:「好孩子,你從小到大就聽話。」歪頭說:「誰聽話誰吃虧。」爹嘿的一笑:「誰說俺五兒是個傻子啊?」

過了好半天,到了梨樹地。爹說:「背我到你爺爺奶奶墳前轉一圈。」幾個墳頭在地的一角,爺倆一深一淺地晃過去。爹看著那幾個墳頭,說:「歪頭,你爺爺奶奶的房子頂上荒了,改天你扛著鐵杴來,添上點新土。」歪頭答應:「行啊。」爹又說:「你看,你娘的房子邊有一道裂紋。」歪頭問:「哪裡有裂紋了?」爹說:「那麼寬的一道你沒看見?」歪頭說:「你別嚇唬我。」爹說:「放心吧老婆子,我很快就來陪你,我知道你自己一個人冷,沒人給你暖和被窩。你說什麼?喝雞蛋湯?我也想喝啊,可你看看哪裡還有雞蛋?」歪頭說:「爹,你咋又說胡話呢?」爹說:「老婆子你等著,我這就到山下去,打電話叫咱歪頭回來。我知道你不放心這孩子,我也不放心啊。」

歪頭覺得爹的身子越來越輕。歪頭說:「爹,你別嚇唬我,咱這就回家去。」他顧不得拿那根棍子,就忙不迭地往山下奔去。歪頭說:「爹,你跟我說會子話。」

一路上,爹一句話都沒說。

「一斤半」瞪著大眼,看著滿臉熱氣騰騰的歪頭:「你咋背到我這裡來了?快背回家背回家。」歪頭說:「你沒看我爹不行了嗎?你得趕緊給他扎針啊。」「一斤半」說:「我說過扎不扎都沒用處了。」歪頭說:「你那天扎了針,今日還拄著棍子上山了呢。」「一斤半」說:「我跟你沒法解釋,行啊,你趕緊背回家,我這就跟著你去扎針。」歪頭說:「在這裡扎不行嗎?你紮上針不就好了嗎?」

「一斤半」吼起來:「死在我家裡怎麼辦?」

歪頭嘴角動了動,扭回頭往家跑,邊說:「狗日的你趕快跟著我走!要是我爹出什麼事兒我跟你沒完。」「一斤半」說:「你個歪頭說話越來越不著調,你爹的病,是我吹口氣給他裝上的?」

歪頭背著爹一步一步爬上那段上坡路,「一斤半」在後面追上來,後背上一個臟乎乎的皮箱子晃過來晃過去。歪頭一腳踹開屋門,把爹放在炕上。爹的眼睛閉著,身子卻像一個柔軟的麵糰,任歪頭擺弄過來擺弄過去。

「一斤半」捏過爹的手腕,又伸出兩根手指頭掰開他眼睛,端詳了半天,回頭說:「不用扎了,真不行了。」歪頭說:「不行了是什麼意思?你趕快給他扎針!」「一斤半」說:「我叔他不行了,紮上也沒用!」歪頭說:「狗日的一斤半,趕緊給我爹紮上針!」「一斤半」張張嘴,一聲不吭地去打開藥箱子。

6

老三和老四一前一後進了屋,走到炕前打量一眼,都扭回頭去。老三說:「得給老大和老二打電話,叫他們趕快回來。」老四皺著眉頭,半天才說:「爹病成這樣子,你不知道啊?」老三一擰頭看著老四:「你要是知道,你怎麼不來告訴我?整整半個月了我在山底下修公路,你說我咋知道?」老四說:「那我三嫂呢?她不是在家嗎?她就從來沒過來看看?」老三說:「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嫂子得上坡種地,還伺候著家裡雞呀羊啊豬啊兔子啊一大群牲畜,她一個人能忙過來嗎?」老四說:「牲畜要伺候自己的爹就不伺候了?」老三挽起袖子來:「老四你故意找茬是不是?你個沒良心的,別忘了,你老婆是我跟你三嫂費事勞力幫你找的,你現在成精了是不?」老四也叫:「那也算是個老婆?我一個大男人給人家養活倆孩子。」老三說:「你這樣的,能找個寡婦就不錯了。」

歪頭慢慢地站起來,走到牆角水缸旁邊,拿起水瓢舀了些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老三和老四繼續辯論,好像屋裡根本沒歪頭這個人,也根本沒爹那個人。歪頭喝完水,伸出袖子擦一下嘴,從案板上抄起菜刀來,走向老三和老四。

老三和老四突然停住話頭。

歪頭豎起菜刀,說:「滾出去!」

老三和老四對視一眼。老三說:「老五你幹啥呢?爹沒了我們也難受。」歪頭說:「我叫你倆都滾出去!」老四說:「老五你咋了?拿菜刀對付你哥啊?」歪頭呼吸沉重,突然掄起菜刀一下子砍掉地上一張桌子的角:「滾出去!」

7

歪頭坐在一個馬紮上,趴下身子,兩手抓著爹樹枝一樣的手:「爹你不是說和我上山栽地瓜嗎?你咋這麼不講信用呢?」老三和老四在外面拍門框。老三說:「老五,你別這樣,爹走了咱得商量一下怎麼辦後事兒。」歪頭說:「我要不帶你上山就好了,你是累的。」老四說:「歪頭你別鬧了,是你四哥不對,我不該心裡憋屈守著咱爹發脾氣。」歪頭說:「爹你走了我咋辦啊?只要你還在這個屋裡,還躺在這個炕上,我在外頭幹活也有勁兒,心裡也有個盼頭。過年過節的,我回來還算有個家,你這一走,閃下我可怎麼辦?」老三嘆口氣:「這樣吧,老四你去打電話通知老大和老二,我去喊幾個有年紀的來。」

不一會兒,主持紅白事兒的三叔來了。三叔喊:「歪頭,歪頭,我是你三叔,好孩子你給我開開門,我看看你爹。」歪頭趴在被子上,不聲不響好半天了。三叔搓著手,又說:「歪頭,你是個好孩子,你爹現在走在半道兒上,咱不得好好送送他啊?你開開門,有啥事兒我給你做主。」老三嘟囔:「他不會在這個時候犯了病吧?」三叔罵了一句:「歪頭從來就沒病!倒是你們幾個白眼狼,一個個的病得不輕!」三叔還想說幾句的,門開了。

第二天,老大和老二都回家來了。

家族裡主事兒的長輩也都蜷縮著身子湊了來。

三叔問老大:「還雇吹手嗎?」老大說:「雇吧,瞅著也像個樣兒。」老二媳婦卻說:「雇啥吹手啊?花那份冤枉錢。」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三,老三看老四。老四說:「雇吹手我沒意見,反正所有花銷咱五個人平攤就是。」老二說:「其實,雇不雇都無所謂,人都死了,也聽不著了。」歪頭自從昨天開了門後就沒怎麼說話,突然說:「雇!為啥不雇?這錢我出。」老二媳婦說:「既然這樣那就雇吧,孬好的聽聽動靜。」三叔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那裡有整套的鍋碗瓢盆,等會兒我打發幾個人去搬了來。你們五個孝子從現在起得守在這屋裡,外頭的事兒,交給我辦。」

8

歪頭一整天就窩在炕腳的旮旯里一動不動。老大出去一趟,哈著手回來了,說:「又飄雪花了。」老二說:「今年的年景肯定又不好。你說,這樣的天氣桃樹還能坐住果嗎?」老三說:「就你那幾棵桃樹,就是結滿了也發不了大財。」老四說:「去年我那片果園收入還行,早早就被預訂了。你說現在城裡人啥點子想不起來?在蘋果上打上字兒,年底的時候送禮用。」

老二站起來,繞過頭朝門口躺在地上的爹,到牆角一個烏黑的桌子上去翻找。那裡堆滿雜亂無章的東西,酒瓶、茶葉盒、碗、筷子、裝餅乾的紙袋、火柴盒、油桶。老二說:「咱爹的酒呢,喝上口也暖和暖和。」老大說:「你就知道喝酒,啥時候你也不看看。」老二說:「這麼冷得天不喝點兒酒,咋熬下半夜啊!」他翻了半天,沒找到,又說:「咱爹這人有意思,臨走前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老大說:「倆月以前,我回來給咱爹打了五斤,估計早就沒了。」老二說:「就連點兒菜也找不著啊。咱爹不是養著雞嗎?雞蛋呢?」歪頭仍然一動不動。老四說:「誰家有牌啊?回家拿兩副來。」老大說:「我家倒有,不過肯定不夠兩副。」

歪頭站起來,誰也沒注意他。一整天就沒人注意他。歪頭慢慢走到牆角,打開炕頭的一個箱子,掏出一床揉成一團的被子來,又慢慢地走到躺在地上的爹身邊,蹲下身子把被子展開,蓋在爹身上,起身轉到另一頭爹的腳底下,往裡窩了窩被角,又轉回來,坐在爹的旁邊,悄無聲息地脫鞋子,一掀被角,整個人鑽進去了。

那四個呼吸急促。老大問:「老五你幹啥你這是?」

歪頭說:「咱爹剛才說他冷啊。」

9

一支白晃晃的隊伍,順著山路往山下村子走。吹手是山下上來的。兩口子,男的吹喇叭,女的打小鑼。男的鼻尖上有一滴透明的水,一直懸著。他仰了頭,喇叭呈四十五度向上,嗚哩哇啦吹一通,頭上圍一片黑圍巾的女的,就低了頭,輕輕敲一下小鑼。喇叭聲唱著主角,小鑼聲不仔細聽聽不分明。

吹手在前頭走,後面跟一擺溜孝子孝孫。弟兄五個和四個媳婦全身皆白。老大捧一個罐子,老二提一個禮盒。兒子們都不哭,都低著頭,女人們有的哭,有的不哭。老大媳婦是會哭的,老四媳婦也會哭,聲音卻低一些。老大媳婦哭得很有節奏:「俺那親爹啊,有你吃的,有你穿的,這麼好的日子你不過,你咋就走了哇?」老二媳婦和老三媳婦也哭,但沒有話也沒眼淚。只有老四媳婦與老大媳婦此起彼伏,互相接應。歪頭不哭也不叫,揣著手往前走,眼睛自始至終一動不動,盯著最前頭四個人抬著的用葦箔卷著的爹。爹的頭超前,腳朝後,穿著一雙很大的花鞋。鞋底是白布做的。在廟口站著一匹紙馬,停著一輛拖拉機。紙馬是用來給爹騎著走的。拖拉機是雇來拉著爹去火葬場的。拖拉機手快五十了,戴著軍用大棉帽,穿著黃軍大衣,油漬麻花的,用一根繩子攔腰捆著,腳上穿著大棉鞋,正蹲在一邊的堰牆下烤火。

隊伍停下來,三叔站在最前面,聲音有點兒嘶啞,又尖又細。一道一道程序走完,三叔舉著一根草棍向天,大喊:「上路啦!」老大高高舉起手裡的罐子,狠狠地摔向地面,罐子嘩啦一聲碎成數片。緊跟著,喇叭聲小鑼聲哭喊聲在廟碑旁邊的古槐樹下響作一團。孝子孝媳婦們向爹衝過去又被拉回來,被人架著,一個個頓足捶胸,大聲哭喊。那匹馬被點燃了,火光衝天。

歪頭注視著那群人,嘿地一聲笑了。

1

天快要黑下來,歪頭捧一個盒子回來了,那盒子看上去很沉很沉的。老大他們早在梨樹地等著,在地頭一塊大石頭底下燃起一堆火在烤。歪頭始終抱著那個盒子,站在娘的墳旁,端詳著早就挖好的那個坑。三叔說:「歪頭,放進去吧,讓你爹好好歇歇。」歪頭沒反應。老大走過去,想把盒子接過來,抽了抽,沒抽動。老大說:「老五你幹啥呢?」又抽了抽,抽出來了。老大把那個盒子慢慢地放進坑裡去。老二老三老四開始拿鐵線鏟起土來埋那個盒子。歪頭呆愣愣地站著,突然撲通一下跳進那個坑裡,抱起那個盒子,躺下了。

三叔說:「你看你這孩子!」

歪頭說:「我不想回家,家裡很冷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三叔說:「你這不胡鬧嗎?你有哥有嫂子還有你三叔呢!」又說:「你兄弟四個下去把他拉上來。看來,他又犯病了。」老三和老四跳進坑裡,老三奪下盒子,老四拖著歪頭往上走,歪頭不走,連踢帶打,老四揮手就給他一巴掌。老四說:「你再鬧我就收拾你你信不信?」歪頭說:「從小到大你就沒少打我,你收拾我吧,我死都不怕了我怕你收拾我?」老大說:「老五你上來,你上來看我不一钁頭敲死你!」歪頭說:「你敲啊,你敲!你是老大你敲死我我也願意。」老大和老二也跳下坑,弟兄五個扭扯到一起,最後,把歪頭弄上來了。

11

埋下爹的第二天,太陽興高采烈地出來了。歪頭本來躺在炕上,身子輕的像在雲彩上飄,但看看窗子外面的太陽,就決定起來了。歪頭穿上棉襖,一步一步,走到門口,烈烈的陽光刺他眼睛一下。歪頭扶著牆,慢慢走到磨盤那兒,靠著牆盤腿坐下來。那隻母雞剛產了蛋,挺著胸脯,一邊叫一邊斜著眼端詳歪頭。歪頭的腦袋向左歪著,看上去嘴巴也有點歪。日頭暖暖地照在歪頭身上,他覺得身子里有一股熱氣在騰騰地升起來,很舒坦。歪頭眯著眼睛,看看梧桐樹,看看櫻桃樹,看看公雞,看看母雞。

爹在屋子裡叫他:「歪頭,你還不去拾雞蛋來?你沒聽見那隻蘆花雞在叫嗎?」歪頭說:「什麼眼神啊你?還蘆花雞呢,分明是一隻紅色的。」爹說:「你還就是傻呢,什麼顏色的雞你都分不清啊?」歪頭說:「我不跟你犟,跟你犟也犟不出個結果來。」爹說:「你別磨嘰,收拾收拾家什,咱爺倆上山,記著拿把鐮刀,先把地里的草割一割。」歪頭說:「你今年沒畦瓜苗吧?」爹說:「咱種個三棵兩棵的,值當的燒個瓜炕?到集上買兩把子來栽上就行。」歪頭說:「你就是懶啊。」爹說:「歪頭你說的對,我是懶,從去年一入冬,就渾身散了架一樣不想動彈。——你拿回來那些錢啊,我都給你存著,留給你娶媳婦用。」歪頭說:「正說著瓜苗咋提到錢了呢。我要是娶了媳婦,你咋辦啊?」爹說:「你少操那份閑心。」歪頭說:「要是我也離開你,你喝涼水都成問題。」爹說:「你這孩子說的,我就不信你跟你四個哥哥一樣。」歪頭說:「也不好說,人和畜牲比起來差不多啊。」爹說:「胡說八道。你過來給我抓抓痒痒。——我覺著地邊上再栽上點豆角啊南瓜什麼的。」歪頭說:「關鍵是得種紅瓤的瓜,紅瓤的好吃。」

(小說發表於《山花》雜誌。文章配圖由作者拍攝)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全球大搜羅 的精彩文章: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