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一江山戰役國軍指揮官王生明將軍之子王應文追憶父親

王生明將軍殉國前最後的全家福留影

文｜王應文

您的老爺子是好樣的！

在那個動蕩戰亂的大時代中，我們的父親互相對壘，終至一決生死，多年以後，我們偶然相逢，放下了仇恨，以及沉甸的歷史，但願未來的中華民族不再受此痛楚。

十多年前，我與大陸張愛萍將軍的公子張翔，在北京初次見面，張翔本人也在軍中服役多年，擔任過二炮副司令員等要職，一見面，身形高大的他，很誠懇地走向前握手，跟我這樣說道：

您老爺子（王生明將軍）是好樣的，蔣介石好多學生，打仗都不及他。要是每一個仗，都像是你們這場仗（一江山戰役）打成這樣的話，那真是……

王生明將軍接受戰鬥英雄授獎

或許因為出身軍旅，有些話不能說的太過直白，但是這樣幾句，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他內心的一番剖白，一時也讓我頗為激動，畢竟，最好的讚譽，正是來自於敵人。

當年一江山戰役結束後，大陸官方的人民畫報，特別以整版的照片刊登消息，當中也看不出太多戰況慘烈，事實上，蕞爾小島，不過1.2平方公里的一江山，落彈達到五萬餘發，張愛萍為了打好這場共軍史上頭一遭的海陸空三棲登陸作戰，可說是用盡了一切辦法。

當時，張愛萍編組了17個兵種，28個戰術群，出動火炮120門、高射炮兵近60門，空軍230架次、海軍船艦138艘，又將戰防炮、火箭筒裝載到普通船隻上，加強近射火力，並且調集幾乎所有可用的火焰噴射器，組成噴火連，共軍不斷在海面上訓練再訓練，就是為了奪佔一江山，不僅是打開通往大陳的門戶，更要一舉打垮我方軍民的心理防線，以及美國盟國的支持意願。

這樣的縝密工作，讓我對張翔說，令尊在首批授銜的十位大將當中，確實是一位傑出、細緻的軍事人才。

今日猶屹立於一江山的國軍碉堡遺迹

在物資豐裕的今日社會，我們很難想像，當年駐守一江山島的國軍官兵，是在怎樣艱苦的環境下戰鬥著、生活著，當年曾經親登一江山島的蔣故總統經國先生，追念島上的陣亡官兵，是在沒有水的環境下作戰，水源是從大陳島的小艇運送過來，涓涓滴滴都無比珍貴，一位同志招待他的最好禮物，竟然是一杯開水。

經國先生看到一位一江山島的戰士，把兩瓶軍人之友社慰勞前線的汽水給好好保存起來，他好奇地問：「怎不喝呢？」這位無名英雄說，水太寶貴了，要留到打起仗的緊要關頭再喝。

一江山戰役發生在民國四十四年的舊曆年末，那年的正月初一是一月廿四日，我與母親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再也等不回父親魁梧的身影與爽朗的笑聲，就在家家準備歡度春節的四天之前，我的父親江浙反共救國軍一江地區司令王生明將軍，無負於國家對他的付託，率領全體官兵在面積僅有一點二平方公里的一江山島上力抗強敵，最後雖因眾寡懸殊，壯烈成仁。

先父與他英勇的弟兄們，沒有因為強大的敵人而退縮，在共軍的戰史當中也記載著，國軍守軍依託著一江山崎嶇的地形、密布的工事，一個據點一個據點的抵抗著，甚至還發起了果敢的逆襲，游擊英雄們無分男女，都抱著必死的決心抗敵到底，海上風浪奇高，空中支持被阻，他們已經是一支沒有外援的孤軍，但是他們卻沒有放棄卸責，在撲天而來的數萬發炮彈，以及不計其數的近戰肉搏當中，先父與全體官兵，業已盡到了他們作為軍人的職責。

一江山抵抗的慘烈，震撼了全國軍民、震撼了在大陳島上，以望遠鏡看著一幕幕戰局的美軍顧問、震撼了自由世界，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威爾，盛讚守軍的英勇，並且籲請美國國會，迅速批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又另行通過台灣決議案，授權美國總統可以動用本國軍力，保衛中華民國安全。當時海內外各界，無數人士主動捐輸，賑濟遺族，他們是出自內心敬仰父親代表的一江戰鬥精神，以及捍衛的自由價值。

蔣中正總統巡視大陳，與南麂地區司令王生明合影

先父年方十五便步入行伍，在部隊當中，渡過了三十多年的漫長歲月，從北伐克複南京，中原大戰率部臨汝，淞滬抗戰，率領一連弟兄死守蘊藻濱十八晝夜，他總是在最困難的戰線上奮鬥著，記憶當中，他是那樣的開朗而威武，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個與我相處的時刻，為了讓我開心，他曾經一槍就打下了隔壁房頂的一隻小鳥，對於他神準的槍法，讓我敬佩崇拜得不得了。

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正在他為國犧牲前不到半個月前，他特別仔細地帶我理了發，買了信封信紙，並且將剛剛獲頒戰鬥英雄的手錶、筆、日記本，全留給了我，他陪著我等公交車，越來越大的雨中，他用手帕紮成一頂便帽，不一會兒，手帕就濕了，我再也分不清天空的大雨，還有我因為想念父親，不願分離而落下的眼淚。

民國八十六年（1997年），我第一次登上一江山島，試圖追尋父親與他忠誠袍澤的足跡，在蒼茫的大海前，我與十餘名一江山遺族，一同祭奠父親，我拾起父親指揮所的一塊石頭、一束藤蔓，彷佛把他的英靈也帶回台灣；之後我又兩度到一江山，雖然終究未能發現父親的任何遺骨，但是先後發現的刺刀、彈片，卡賓槍與手槍子彈等文物，卻彷佛讓我重新嗅到了當年戰鬥的煙硝。

直到年歲漸長，我才了解父親從軍，總是在最危險處，他以自己的生命，照亮了更多人回家的路。

張翔跟我說，退休了，就對歷史特別感興趣，也花了不少時間投入，以史為鏡，我看見了我們兩個素昧平生的父親，投身於大時代中，投身於部隊當中，最後廝殺浴血的情境，但願這一段曾讓無數家庭破碎的歷史，不再重現，我們應該以讀史的智能，找出兩岸的和平之道，使每一個家庭，更為幸福快樂，當年的戰場硝煙，才真正換來了價值。

王應文於一江山追思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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