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說主人公的自白·通過閱讀
第八節通過閱讀
通常說來,一篇小說,要有足夠人物支撐它的劇情架構,他們要充分發揮與內容相關的能耐,畢竟只活一次啊。以後即使在別的文本中,以同樣的字元出現,哪怕敘述該字元的其他字元,都從原初文本中謹慎照搬,那也因讀者是二次閱讀,不免事先有印象或帶有成見,而破壞人物只活一次的美感。
此外,我的這篇小說雖人物不多,我強調,並不意味著思想鎮只留守我們。被隱略的千萬人,繁瑣的生活細節,時刻翩舞在路人眼前卻不被記錄的白蝴蝶,他們的經歷光怪陸離,相比之下我尤顯遜色,何以唯有我被記錄呢,有時我為此十分惋惜。我們不容易降生到思想鎮,卻只有寥寥幾人被提及他們人生軌跡中不滿意那一段,更多人,被「更多人」一概而過。
我原該慶幸,這完全是運氣使然嘛,我才夠格身為主角,肆意張揚自己,我的每一段落都由你忠實閱讀,提煉主題。你要借我發掘思想鎮,發現虛幻時空中的人性與希望,你總是迫不及待需要一個人物。
可是,突然想起,我接下來要面對可怕的現實——你知道,閱讀是一種進展體驗,你讀一小句,在逗號稍作停頓,整合思路,直到句號才把前幾句的思路捋順。每一段落下來,又作小階段總結,閱讀的記憶與想像疊加,文本是即生即死的,當你擁有這篇小說所謂的完整內容,我也完整死亡,被全知的同時,我也不可變更了,有點像圓寂。
而你呢我的讀者,你漫漫人生啊,只不過用幾分鐘、幾小時(我已試圖乞求你延長閱讀時間了),用你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塊碎片,便足以滑過我存在的全部證據。
我彷彿能透過字元看見,你不流露情緒的臉,這一靜默時刻你不想取悅或在乎任何人,你活生生地死著,偶有分神,有自己的想法,但不要試圖越過我去揣測作者,這裡沒有作者,只有具現的我和追逐我的你。展現於眼前的是我乏味的冒險,狡黠的微笑,大逆不道的閃避,而你不聲不響地暴露在我對面——其實現在每一瞬間,我正截留你原初的色相,之後你如果跟別人談起這篇小說和我,總以為話語權在於你,一旦你在談,你在思索……只要我不完整死亡,不也滑過你存在的證據?
至於那些聽過這篇小說和我的,你生活中次要朋友或陌生人,正如小說中的次要人物,真可憐啊,他們不過是你表現自己的對象而已。你根本不在乎他們讀別的小說引起哪些重大情思,他們關於土豆和黑皮靴的意見,養一隻拉布拉多犬那一套無微不至的經驗,乃至內心深處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邪惡嚮往,你都不在乎。他們所做的(如若他們禮貌地不打斷你,且假裝稍有興趣),不過是聽你講完,睡前便把你的廢話清理掉。
更多人呢,真是個模糊的概念,惹人心煩,我舉些例子吧。生活中與你相對而視的,或碰撞後道歉的,你看著他們的臉,聯想起舊友,你認為該陌生人與那位舊友至少某方面有些相似,比如衣著和出行習慣。如果陌生人展示出你完全陌生的方面,你則在腦海中添加新樣品——我是如此組織對世界的印象的,沒必要在記憶中添加太多重複而平庸形象。
陌生人總有諸多弊端,優良品質極少,不過話說回來,誰也不會慷慨讚美不存在共識或共德的人,即使有,也是媚俗,那些弊端你通常稱之為社會惡俗。這很有意思,你的「更多人」是場景碎片,他們或如前所述勾起你對舊友的印象,或被朦朧地指稱為庸俗。你能以此堅信身邊的人與「更多人」不同,這是支撐你勇敢生活的優越信念。我與你恰相反,我的「更多人」,全是廢物,不值一提,連代表庸俗的劣質角色都不允許,在我這裡,他們是空白,就像一份詩稿的留白處,像書本的頁碼,像筆的側面那花俏圖案,像走廊上剛才還蹲著的背影,轉身便不見了。
我對「更多人」無多大興趣,如果你要探討,請在文本外悉隨尊便。在剩餘篇幅,為了讓你專心讀這篇小說,我們最好談談閱讀。
當你讀完這篇小說,再讀其他文本時,會在某些與我文風相近的地方想到我,或想到你以前讀過的另一些文學意象,並且不經意混淆了許多文本,這正是我認為不存在純粹文本的原因。要是閱讀純粹文本,你得時刻警惕思想的跳躍,稍不留神它便跳到你過往的閱讀記憶,你的生活經驗也趁機混雜其間。優質文本更甚,它應該能調動你所知與所忘,同時又清空一切,從「無意識到無」開始創世,如果你足夠聰明,就能覺知上述並無矛盾,要看你如何獻身罷了。每天早晨,你初醒睜眼,耳際迴響著夢境的餘音,你似乎剛離開那個世界,即將回到另一處世界中。昨日的、更先前的記憶被閘口擋著,還未決堤吞噬你。就此一刻,便是優質文本的閱讀狀態了,你只要大睡一覺醒來就明白。倘若你久久不能入睡,屢次放空思緒,意識飄離,突然被一絲聲響驚擾,怨恨著家住沉浮河畔的禿頭畫師咳嗽難聽,然而轉念一想,你生活中未曾見過這位畫師,更無沉浮河這一地方,便興奮地告訴我,原來醒睡間也能覓得優質文本。
我無權要求你讀兩三段並背誦、隨後大睡以實踐之。一篇小說有大量繁雜的物景描寫,深處結著錯亂的網,從該文本看來,作者不強求你對作品如何深沉思考,表達的詞你別誤解、盡量達意即可。但,你若想跟我點頭握手,卻恐怕要受盡睡睡醒醒的煎熬。
第九節每逢分岔向左轉
很多時候,我們遭遇過優質文本,縱使它少得可憐,好比你徹夜未眠就為了證實一種說法:今晚定有流星划過天空。午夜下起滂沱大雨,你依然堅信雨點之間有流星閃爍。我作為被讀者,告訴你吧,你們多時只要讀著幾篇劣質文本就能過完一生。你根本無須站上舞台,劇本楚楚動人,不需要。只要小丑哭你欲哭,鬧你所不敢鬧,你就心滿意足。倘若小丑作了座中人的戲,倒讓你懷疑自己,懷疑那頭要被吃掉的豬何必最大願望是在冬季增一膘,就這意義上說,越劣質的文本反而越優質,它能讓你像樣地安然處世,追求優質文本的人最痛苦,你們時刻抑制頭腦中的沉重意念,它一分一秒吞噬你,你只能在列車中厭惡地看著眾人玩那副色情圖案的紙牌,難道你要他們歌頌但丁嗎?
要是小說給你一片虛幻世界,要迷醉你,請你可憐可憐它吧!不要摧毀它,哪怕情節多麼生硬,人物多麼偽劣,你要殺死上帝吧?你可否暫且懷著冷笑與悲憐之心,在彼世度過斑駁時光?請你戴上金色帽子吧,為你的愛人跳一支金色舞蹈,扔開書本後仍要堅信勇敢與誠實此類品質,去愛你們眼前那染血的金質粉塵。畢竟,那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呢。
我正不相信以上,才赤裸裸地與你交涉。你看,我能是誰現在?你要是反抗迷宮,要飛,能飛往哪裡?我倒是有個不錯辦法,淹死石頭,讓死石頭大行其道,我們要滿身背負累贅,嘗試道聽途說的規矩,吃一口前人吃慣的泥土。如果當中有老者說左轉是個不算差的決定,如果你絕望了孤獨與荒郊的月,不妨每逢分岔向左轉,儘管沿途的鐘與鼓發出詭異聲響。
我曾把查拉圖斯特拉當作自己,也渴望在早早入睡的深暗中追憶似水年華,發瘋似的成為醫生那雙眼死盯著海岸盡頭那盞綠燈。到頭來,我只是一片笑聲中平凡的主人公,我被社會背景影響著,在與人和環境衝突中彰顯性格。你要多讀幾遍,讀更多小說,找無數身份,只期待當你碰上棘手事情時(就像你遇見生命之光、慾念之火時,會想到如亨伯特那樣執行罪惡行徑,以靈魂之名),把我喚醒,你要逃避那些灰暗,在任何痛苦中讓我為你鼓舞。
而我,也會在別的小說中尋找舞伴。
來吧,差不多了。你要把前文重讀嗎?它通篇思路不連貫,殘損不堪,越往後越偏離,欲表達某主題又點到即縮回。結尾部分,它考慮著不能把文本進行「躍升」便被捆死;「躍升」而不得優雅,就顯得技拙、氣數不足。它多慮了,記住,古老的藥方在前文,記住了你就可以緊握真理,坦蕩地開始閱讀這篇小說了。
關於作者
你知道,作者不存在。很多人誤讀我,把作者的瑣碎生平關聯到文本中闡釋。我不得不註明幾句:作者誕生於平凡日子,死於二十一世紀。童年是個好東西,總有人找出寫作天賦的源泉;居住叢林小屋,飲懦河水,沐洞中光。作者希望活在十九歲,那是深夜時分疾跑而無所畏懼的年紀,你能看見第七棵樹的葉子紛紛飄零,每一幢樓傳來鼻鼾聲,嶄新的雙行線延伸至雲層,街道上的流浪漢大喊「真可愛」,醫院裡青白色的臉緊貼著鋼質柵欄,紙巾皺縮成團讓粘性液體殘存餘溫,破裂的瞳孔穿透「營業中」吸吮著沙與沫,乍一轉身驚訝手指甲原來沒跟上。
我只在幾句話中提到作者,不管脈絡如何,慶幸他一言不發,慶幸吧,布簾後或許傳出低吟笑聲,但沒有人。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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