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暈死人的稱呼——「哥哥」「哥兒」和「哥哥兒」
閑話《紅樓夢》里的稱呼——「哥哥」「哥兒」和「哥哥兒」
作者：子凡shine
「哥哥」是最尋常的一個稱呼。在家庭成員中稱呼同輩但比自己年長的男子。書面語為「兄親」、「兄長」、「兄」等；口頭語稱「哥哥」、「大哥」、「二哥」等。
當然「哥哥」也泛指比自己年長的男性，禮多人不怪，出門在外嘴甜好辦事，遇到年齡比自己大的甚至相仿的男性叫一聲哥，女性叫一聲姐，表示禮貌和尊敬。
可是在《紅樓夢》里，通過分析「哥哥」這個司空見怪的稱呼卻發現了很多問題，（我們暫且以八十回吳銘恩先生主編的《紅樓夢脂評匯校本》為參考進行統計和分析）：
其一：小紅叫「哥哥」叫的是誰？
《紅樓夢》里「哥哥」稱呼出現了一百六十七處，其中回目中出現了兩次：一為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二為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合，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這裡的「哥哥」意思均為該詞的基本意思，即兄長。例如：
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第三回，黛玉對寶玉）
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第四回，寶釵對薛蟠）
又見哥哥升了邊缺（第四回，王夫人對王子騰）
大哥哥今日不在家（第七回，寶玉對賈珍）
你珍哥哥也不理他（第七回，鳳姐對賈珍）
好哥哥，你別委屈（第九回，寶玉對李貴）
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們並哥哥們（第十一回，賈蓉對眾人）
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第十二回，賈瑞對賈璉）
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第十六回，鳳姐對趙嬤嬤之子趙天梁趙天棟）
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第十九回，襲人對花自芳）
寶玉哥哥攆我來了（第二十回，賈環對寶玉）
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第二十七回，寶玉對探春）
……
從文本語境分析可以看出，這些「哥哥」確實是指親戚關係中同輩的兄弟、兄妹之間的稱呼；而且一家之內無論尊卑貴賤，也不論是親疏嫡庶。其中有點特殊的是「奶哥哥」，因為賈府，以及清代貴族對於奶媽的優厚待遇，所謂養育同恩，那麼主子管奶媽的兒女也稱呼相應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一種尊重的體現。
引起爭議比較多的問題發生在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小紅「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那麼小紅叫的究竟是誰呢？
根據以上「哥哥」用法的推斷，小紅所稱呼的「哥哥」必定是她的哥哥。原文如下：
（賈芸）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裡來。只見焙茗，鋤葯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
寶玉的外書房即綺霰齋，在賈母的儀門外，這裡應該是寶玉讀書的地方，寶玉的八個小廝平時都在這裡等候差遣。古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伺候寶玉的小廝並不能進入內帷，而伺候寶玉的丫鬟之前在絳芸軒中，搬入大觀園內，丫鬟們在怡紅院中，也不宜隨便外出。
主人傳話，都是由小丫頭子或者婆子通傳到外面伺候的小廝，再傳給管家之類的。因此，小紅這一聲「哥哥」叫的應該就是她的「哥哥」，當然也可能是親哥哥，也可能是親戚家的哥哥，而且這個「哥哥」應該是伺候寶玉的一個小廝，通常在外書房裡。否則，小紅作為怡紅院的丫鬟是不可能隨便到外書房來的，也不應該隨便叫其他男性為哥哥。
其二：和「哥哥」意思大相徑庭的「哥兒」
《紅樓夢》里經常出現的一個稱謂是「哥兒」，這個「哥兒」的意思和「哥哥」雖然看起來差不多，意思卻有很大的差別。
一、對官宦人家子弟的尊稱
哥哥表示的是親屬關係，是沒有兒化音的；而「哥兒」有兒化音，表示的是尊稱，舊指官宦人家的子弟，與老爺、太太、奶奶等敬稱是類似的。
賈府的男子從賈源、賈演到賈代善、賈代化，到賈敬、賈赦、賈政，到賈璉賈寶玉等，再到賈蓉賈蘭等，已經經歷了五代。按稱呼來說，水字輩稱為太祖太爺（第六十三回探春語）；代字輩稱為太爺（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第七回焦大語）；文字輩稱為老爺；玉字輩稱為「爺兒」；草字輩稱為「哥兒」。
例如第二十九回，張道士說：「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不用說，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爺們一輩」指的就是賈寶玉這些玉字輩的人。大老爺、二老爺顯然指的是文字輩的。
《紅樓夢》里經常出現的就是「蓉哥兒」「蘭哥兒」「芸哥兒」「薔哥兒」等等；當然長一輩的親人稱呼小輩，或者長一輩的奴僕稱呼少主人也做「哥兒」，例如賈母成賈珍為「珍哥兒」，王夫人稱呼賈環為「環哥兒」；王一貼稱呼賈寶玉為「菩薩哥兒」「哥兒」。
二、「哥兒」在《紅樓夢》里另一個用法是對男童的稱呼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賴嬤嬤對王熙鳳說，「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這裡的「彩哥兒」指的是王熙鳳的小廝彩明。賴家本身也是奴才身份，又受了賈府的恩惠，稱呼彩明為「彩哥」也有表達對主人家的奴僕的尊重之意。
三、「哥兒」在《紅樓夢》里還表示女孩的小名
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
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謬補余香」：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
《紅樓夢》中這三例作為小名的「金哥」，「鳳哥」，「巧哥」，日常稱呼中為「鳳哥兒」「巧哥兒」，均是女子。但是又有特殊之處，張金哥是富戶獨女，王熙鳳是自幼充男兒教養，巧姐是鳳姐的獨女；她們在家裡都有非常尊貴的身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起名字的時候以「哥」名之，也體現了對該女孩的重視。
總而言之，《紅樓夢》里的三種「哥兒」的稱呼其實都遵循一種基本意思，即大戶人家的子弟，在運用中有所變化，但表達出的含義都是對對方的一種尊重。
其三，奇怪的稱呼「哥哥兒」究竟是什麼意思？
《紅樓夢》中的「哥哥兒」只出現了兩次：
其一在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前兒在家裡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裡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
其二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裡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
這兩處的「哥哥兒」顯然表達的意思與「哥哥」和「哥兒」都是不同的。賴嬤嬤教訓自己的孫子賴尚榮，意思是別看你小子今天富貴了但不要忘了本；而大觀園的婆子對小丫鬟叫「哥哥兒」的言下之意也透露著，偏你就那麼尊貴，就不能多走兩步路嘛！
雖然稱呼的對象一個是對男子，一個是對女子，但都屬於長輩對小輩；在意思上都有譏諷、嘲弄或勸誡的意味。
那麼「哥哥兒」究竟來自何處，在子凡小築同名微信群討論，出現了幾種說法：
其一：來自於滿語，但是沒有找到實際的證據。請教相關老師表示滿語並無「哥哥兒」的特定說法，滿語中對於男子稱呼「阿哥」，相當於《紅樓夢》中「哥兒」的含義。
其二：「哥哥兒」指的是小孩，是長輩稱呼小輩的詞。這個解釋符合《紅樓夢》中出現的語境，但我認為並不確切。沒有體現「哥哥兒」中明顯的貶斥意味。
其三：有的認為「哥哥兒」稱呼男性的小廝，並且進一步解釋說婆子之所以對丫鬟喚做「哥哥兒」是因為看錯了男女，後文有「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這種解釋顯然是說不通的，因為前文有「走大了腳」，婆子如何能對男子這麼說呢？另外婆子之所以說「眼花了」並不是沒認出男女，而是沒認出要水的是寶玉房裡的丫鬟，誤以為是尋常的丫鬟。
綜上所述，竊以為「哥哥兒」是一種當時社會流行的口語中的特殊稱謂，其本意的來源應該是本文第二種含義，即「哥兒」的含義，通過「哥哥兒」的稱呼，在語氣中強調了不同於「哥兒」的意蘊，表達明褒實貶，明升暗降，明裡抬舉暗中譏刺的含義和語氣。
另：我小的時候，外婆經常說我是一個「嬌哥哥兒」，意思就是在家裡嬌生慣養的小孩子。因為過去男尊女卑的現象比較普遍，把嬌慣的女孩稱作「嬌哥哥」，大約是說這個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被家裡所重視，所嬌養的。聯想到《紅樓夢》里的「哥哥兒」似乎也有這樣的含義在內。
「哥哥」「哥哥兒」「哥兒」看起來多麼相似的語彙，表達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國漢字的奧妙無窮，於此也可略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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