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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瓦窯的一棵柳-選自第九屆遼寧文學獎獲獎作品《大雁往北飛》

從遼寧文學院出大門,右拐,再往北走,不遠,就可以看見一棵柳樹,只有一棵柳樹。它沒有什麼品貌,也不能說它高大,它立在樓群包圍中的馬路中央,卓爾不群。樹不能說細,要是讓成年人來摟一摟的話,一摟有餘,兩摟不足;樹榦一人半高處,上分叉二,各撐亂枝無數,皆披散狀,向外張揚,於空中搭結為篷,陽光下,落地陰涼八丈方圓。若有雨來,可容數十人共同躲避。應該說它是一棵幸運的柳樹。要是嚴格地叫它,應該是「盛京西瓦窯的一棵幸運的柳樹」。

要這樣說的話,應該有個理由。

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它長在馬路的正中央,並且還得到了柵欄維護的待遇。按北方的風俗,從它身上纏繞的紅布條來看,它一定是被當地的人給自己的小孩子認了乾媽,也可能是有人跟它許過願,求一樣難辦的事情。結果辦妥了,在它的身上系一根紅布條,算作是還願披紅。一棵樹活到這個份上,讓人把它當作自己的同類來對待,甚至還有了被膜拜的尊嚴,實在是一大幸事啊。我缺少走南闖北那樣的眼界,見識淺。所以,這棵柳樹就讓我異常地動情、動心。你想啊,這樣的風景你還在哪裡見過?

面對西瓦窯的這棵幸運的柳樹,應該允許有這樣的想像。

那時候,瀋陽還不叫瀋陽,叫盛京。由於盛京借了皇家氣,所以在大興土木,根據需要,在城北面的一片荒地上興建了一座規模不算小的磚瓦窯。因地理位置的原因,當時在離這個瓦窯一里多地的東面,還有一個窯,所以順嘴就把它叫西瓦窯了。西瓦窯應該是有皇家照應,所以一定很興旺。瓦窯是屬於小窯的那種,不是一個,是一群,窯骨朵星羅棋布,朵朵搖曳清煙。這樣的清煙不長葉兒,不長葉的清煙在地下結果,果在骨朵里成熟。窯骨朵里成熟的果子不能人吃,但可以起垛砌牆,苫房走頂。這樣的話,就有了一派風景。在西瓦窯到城區的路上必是車來車往的熱鬧。一留兒拉著還帶熱勁的磚瓦的馬車,「吱嘎嘎」地叫著,緩慢地往城裡去;一留兒空車「稀里嘩啦」地跑著,馬蹄刨著塵土,一路飛揚,往磚窯來。

要是這樣的話,在這些來往的車輛之中,必定有一輛這樣的馬車:車已經很破,兩隻木輪上的鐵軸因為沒錢叫油,所以聲音就比別的車要響,響許多。趕車的人更破,破衣爛衫,枯瘦而且面色灰黃,是屬於經常填不飽肚子、隔三差五斷頓挨餓的那種。拉車的一匹老馬,它毛長,蹄子顯大。毛長是因為它瘦,也因為瘦所以它毛長,蹄子大。這就應了當地的一個謠兒:

「馬瘦毛長蹄子肥,

窮漢子喝酒沒人賠,

瞎老婆嫁了個瞎漢子,

一輩子誰也看不著誰」。

他有車,但是沒有那種拴紅纓的鞭子,就逮了個啥地方,興許是家門口,興許在那片樹林里,也興許是在道邊上,隨手揀的一根柳樹條。柳條不粗,象小指頭,也許比小指頭還要細一些,這樣才有韌性,好當鞭子使。

這時節應該是春天,清明以後,穀雨之前的日子。車老闆把車停在窯邊,隨手把柳條插在了窯邊的空地上,然後去裝車。這樣的時節天已經暖和,勞作時已經顯熱。車老闆就脫掉衣裳,光著瘦瘦的胸脯和脊樑。裝完,出汗了,口渴,去找一碗水喝。這時候,有人喊他,他急忙跑回來,沒顧得上去拿那根柳條,也許是忘了,也許根本就沒想去拿那根柳條。

車走了,留下了這根柳條,插在那裡,迎風長著。這根柳條是幸運的,它向根的一頭插在了地里。剛化透的泥土濕潤而溫暖,蓄足了催發綠色的氣力。這樣,在那個春天,這根柳條它發芽了,上面吐葉,下面生根,生根發芽,它就具有了生命,有了一棵樹的模樣。

這棵樹是幸運的,幸運的樹也不可能不經受風險。那還是柳條剛剛發葉的時候,無心插下這棵柳樹的車老闆又把車趕來了,他把車就停在這棵小柳樹的旁邊。他看見了這棵他親手栽下的柳樹,但是他卻不再認得了,也許早已忘到脖子後邊去了,總之是看見了這棵柳樹,他沒認出來。他開始裝車,馬卻看見了這棵風華正茂,碧葉水嫩的小樹,它認定它是一口絕佳的美食,就想捋一口嘗嘗。無奈,車老闆落了死閘。馬並不死心,拚命地向小樹靠攏,車一動,老闆就罵,馬聽不懂,還動,在老闆的罵聲中,馬也將將夠到小樹的葉子了,這時候,老闆也恰恰裝完了最後一塊瓦。就這樣,馬頭被扯了回來。

在其後的兩年里,這棵樹還經歷過一次劫難。有一天,是六月的一個晌午,先前的天氣很熱,是那種悶熱,潮濕而悶蒸,盛京的天空象個大蒸籠。太陽偏西,大約是未時,天空突然有了一種聲音,顯見是雷聲,由遠而來,滾滾如天車的巨輪碾過頭頂。一波過去,一波又來,往複數次,攪起天上的塵埃,掩住了太陽,天黑了,神仙去點燈,風不讓,點著吹滅,點著吹滅。天燈必是亮,賊亮,能傷人眼目。看一眼半天讓人看不見東西。這樣的話,天地鬧鬧的,就熟透了一場雷陣雨,昏暗的窯場上,窯上的火光在雷雨中搖曳,突然一聲巨響,是神仙不小心把天燈掉在了窯場上,天燈炸裂,硬生生地把一個小山般的窯骨朵炸得粉碎。生長在旁邊的這棵小柳樹它在劫難逃,被塵土埋了。其中一塊鍋台大的青石就壓在了它的身上。

雨過天晴,盛京的天空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人們圍攏過來,觀看被雷劈的廢窯。有人說,並排著這麼多的窯,為啥偏要霹它呢?顯見這裡有說道兒。也有人說,這裡必是犯啥啥病。於是,就有人提出應該祭一祭。

祭窯,應該不是一件隨意的事情。買來香紙、供品,再就是缺了一個供桌。窯上物事,除了燒制磚瓦精細以外,一切都粗略簡便,所以找一個桌難。這時候,有人相中了那塊壓在柳樹上的方塊石板,搬開,它做了一個祭桌。

小樹又躲過了一劫,這是它的幸運。

當最後一輛馬車拉走最後一車磚瓦,瓦窯的最後一縷餘溫也被帶走,不再回來,這裡的各種樹木便拔地而起了。小柳樹也努力生長,但它不如意,長得丑。眼看身邊的樹木拔地頂天,把它淹沒了,它一定無奈。

歲月這盤大鋸,勤勞而又執著,當把其它成才的樹們又一茬割去之後,西瓦窯,就單單地剩下了這樣一棵醜陋無才的柳樹,這年,它已經百歲。西瓦窯,也已經成了一片村莊的名字。

一天,一位老太太領著一個孩子,老太太滿臉核桃紋,兩腮深陷,駝背弓腰,羅圈腿,滿頭白髮,不厚。孩子四五歲,牽著老太太的手打嘟嚕。他倆在城市的邊緣閑逛,其實她可不是閑逛,她在為自己的小孫子找一個乾媽。她的兒媳婦一連給她生了七個孫女,只有這一個孫子,她拿著嬌。怕不好養活。有人出主意,讓孩子認一個乾媽,這乾媽應該是一棵百年老樹最好,於是,就在一個良辰吉日,老人在樹前擺供上香,在樹身上繫上一條紅布條,讓小孫子給老柳樹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三聲乾媽。

這個孩子成了這棵柳樹的第一個兒女。這棵柳樹也第一次當了媽,當人張口管樹叫媽的時候,人就和樹成了一家人。這不容易。

自此,這棵柳樹就漸漸的擁有了許多的兒女,這些兒女都是一個輩分,祖宗那輩叫它媽,孫子這輩也叫它媽,重孫這輩還叫它媽。它丟了輩分,就成精了。據說,人一旦成了樹的兒子,從此就可以得到樹的庇護,從此少生病,身體安康,長命百歲,這我信。

時光這東西,人看不見,它是活的。有腿,會跑;有翅,能飛。它時刻跟在人的身邊,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把人一代代的載去,把世上的物事不停地更改和變換,新的變成舊的,舊的去了,新的又來,新的又變成舊的。這棵柳樹沒有去,在時光里它泡老了。站在西瓦窯這塊地上,無奈地看著身邊的大樓拔地而起,一條馬路迎面而來,直逼在它的腳下,它感到車流和人流要把它淹沒了。那應該是一個灑滿陽光的上午,一台車和幾個人圍在它的身邊,它害了馬路的事。

結果,伐樹的木匠來了,肩上的大鋸銀光閃閃,很像是一口包銀的假牙,它要吃東西。木匠來了,帶著一種消息,人們也來了,圍住了樹和木匠。

「怎麼能砍呢?」一個沒了牙齒的老人說,他瘦小而乾癟,說話透風,兩眼昏花,但是看得清這樹。「它是我媽,我活八十九了,有它在,多大我都是孩子。

「是啊,怎麼能砍呢?它是我爺爺的乾媽,要打那裡論,我該叫它太奶。」說這話的,是一個青年。

「砍不得,前天我孩子才認它乾媽,你看它身上的紅布條,那根新的就是。」一個抱孩子的小媳婦,擠進來插話。因為焦急,鼻樑上沁出了汗珠。來的人多,都是跟它沾親掛拐的,把木匠擠在了圈外,木匠看看,一跺腳,說:「這樹,我不放。」

木匠走了,又來一個木匠也走了。木匠走了,就剩下了樹。

連木匠都不能砍伐的樹,它已經不是一棵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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