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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1987年3月1日早晨,7時30分,衰病困頓的瞿鳳起先生御鶴西去,享年八十歲。上海圖書館和常熟有關單位以及他的親戚族人為他辦理了後事,並在他的家鄉常熟舉行了追悼會。如今,時間過去了二十七年,大地滄桑,物換星移,又有幾人還會記得這位曾對保存中國傳統文化出力甚多、於書愛之若命、畢生精力盡瘁於斯的老人呢?

1 幼承家學,後生可畏

瞿鳳起先生,原名熙邦,字鳳起,號千里,以字行,江蘇常熟人。早年就學於上海南洋高級商業學校、上海中央大學商學院,曾任常熟縣修志委員會委員、常熟市工商聯合會籌備委員會秘書等職。解放後,進入上海圖書館,為善本組的研究員,也是中國清代四大藏書家(瞿氏鐵琴銅劍樓、楊氏海源閣、陸氏皕宋樓、丁氏八千卷樓)後人中唯一的一位精通古籍的版本目錄學家。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瞿氏鐵琴銅劍樓第四代樓主瞿啟甲(字良士,1873- 1940)一門三子,長子瞿濟蒼(1900-1972),原名熾邦;次子旭初(1905-1980),原名耀邦,又名旭齋;三子即為瞿鳳起。三人之中,以瞿鳳起最是知書好書,乃為三子之白眉。他幼承家學,好古不倦,受清代著名校勘學家勞權、勞格兄弟之影響,潛心鈔校古籍,每遇罕見之本,即為精抄移錄,故親友中嘗有以瞿氏鐵琴銅劍樓家藏圖書與明末常熟毛氏汲古閣相比美,更以瞿鳳起與毛晉子扆(斧季)互頡頏。當然,年輕時的瞿先生聞之極為汗顏,以為「烏足以相當」。

實際上,早在其齠齔時,即侍父親瞿良士會見賓客,時時獲聞諸長者藏書緒論掌故等,弱冠後,更得其父信任,多以招待友朋見命。瞿鳳起少年時即為前輩看好,藏書家兼學者宗舜年曾有題瞿氏《海虞瞿氏虹月歸來圖》云:「丁巳首夏,舜年偕費韋齋、丁初我訪良士道長兄於古里。登其堂,花竹窈然,子弟肅然,臧獲粥粥然。請觀所藏,則抱書而入者,即其垂髫之子。其於甲乙之部居,宋元抄校之流別,執簿呼名,應聲而赴,乃知瑤環瑜珥皆寢餗於炱蠹之間,如雅琴弄具之不可須臾離也,瞿氏之流澤長矣。」丁巳,為1917年,時瞿鳳起年僅十歲。

在藏書家、嘉業堂主人劉承幹的眼中,瞿鳳起是屬於「後生可畏」的明白人。我曾讀劉氏稿本《求恕齋日記》,於1941年5月10日的記載中,那天晚上,劉氏在寓所宴客,在座者有何炳松、徐森玉、鄭振鐸、顧廷龍、張乃熊(伯芹)、瞿鳳起等。「席間聞森玉、西諦二公所談所見之書,淵博極矣。見聞多,記憶力強,真可佩也。芹伯對於佛經亦頗研究,專重法相宗,謂此乃玄奘法師之遺法,學佛者必須由此入手方為正宗。今之和尚全然不知,可見學佛之難。鳳起年只三十四歲,對於版本目錄之學,亦頗明白。真是後生可畏。」

1950年年初,瞿氏三兄弟將鐵琴銅劍樓所藏善本72種2243冊捐獻北京圖書館,這對成立不久的新中國來說,在社會上尤其是文化界產生了一定影響,他帶動了平津地區的藏書家向北圖贈書。為此,1951年3月10日,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親筆函致上海市陳毅市長,其函云:「茲有懇者,友人瞿濟蒼、鳳起二先生,為鐵琴銅劍樓後人,家學淵源,邃於版本目錄之學。瞿氏藏書,時逾百載,歷經變亂,均能典守不失。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後,二君極誠擁護人民政權,熱愛政府,曾二次將前代藏書,捐獻中央,我們都很欽佩他們的開明與熱情。際此圖書館將次建立之時,需才自必孔殷,敬代為介紹,盼能加以延攬,對於圖書館事業的推進,當可有很大的幫助也。」同日,鄭振鐸又有致李亞農、徐森玉函,極力推薦瞿氏兄弟參加社會工作。

一個月後,瞿鳳起被安排至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整理善本古籍,並與徐森玉、柳詒徵、尹石公、汪東、楊天驥、沈尹默、沈邁士、顧頡剛等相過從,尤其是與徐柳二公,每見必暢談版本,孰優孰劣,歷歷如數家珍。新中國成立初期,有關文化部門以搶救文物圖書為緊急任務,上海地區由華東文化部領導,組織隊伍,集中舊書店工作人員數十人,至董家渡造紙廠,將所謂報廢書刊逐一進行檢查。時在1951年6月,適逢盛暑,在鉛皮頂大倉庫中工作,揮汗如雨,相當艱困。瞿鳳起代表文管會圖書整理處參與斯役,檢得舊刊本古籍甚多,其中以方誌及家譜最多。珍貴者如宋刊本《蟠室老人集》,此書未見藏家著錄,原本雜附於《葛氏家譜》中,當日亦與家譜重印,未曾畢功,尚留有重印殘卷,後由部調撥南京圖書館入藏。另有太平天國文獻多種。亦由部調撥有關單位入藏。

是年8月,瞿鳳起又參與上海圖書館的籌備工作,從此他在上圖工作了三十六年,一直到退休。

2 一生與古籍、目錄打交道

瞿鳳起的一生都是和書打交道,並以古籍版本為業,青年時代即知悉並看重古籍目錄的作用,大收各種公私書目,他的願望是:倘能天假之年,必將收至千種,遂以「千目」名其齋。他有一篇《千目齋記》,大談書目之學,有雲「私計雖粗知流略之學,惟應對是懼,因思力求深造,日與簿錄為友,如饑渴之忽食飲,不可一日須臾離」。「及壯,廁身社會,公退之餘,書林之所訪求,友朋之所投贈,不足,復假諸公私庫藏,或錄其副,或校其異,初刻復刻,兼收並蓄,求其異同,不厭其重。」他認為目錄之學,為治古籍版刻之綱,所以廣求諸家目錄,並以「千目」顏其齋。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他的工作實踐同樣也都和目錄有關。我以為,瞿鳳起對上海圖書館最大的貢獻,就在於1957年時他編輯了《上海圖書館善本書目》,這是上圖自1952年建館以來唯一的一本。今天看來雖然並不起眼,但它卻反映了1957年以前上圖善本的情況。次年歷史文獻圖書館、報刊圖書館、科技圖書館併入上海圖書館後,善本圖書成倍遞增,於是他又和潘景鄭先生於1961年重編《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每次瞿交我一疊排好的卡片,由我去善本書庫按卡提書,他和潘先生以書校片。按顧師的指示,他們二位校完的書,我和吳織重看一遍,重點即在改動處,有時我還會問瞿,為什麼版本項要這麼改。這樣的版本實踐使我進步很快。

此外,瞿鳳起還參與了編輯《上海圖書館地方志目錄》,前二年,曾見西泠拍賣公司寄給我的拍賣圖錄,裡面有《上海圖書館醫書目錄》一薄冊,我一看,那是瞿先生的手筆,上面還夾有上圖原辦公室工作的徐薇珠的夾籤。

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於1958年曾出版瞿鳳起編的《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彙編》(清錢曾著),錢曾,為錢謙益曾孫,曾與吳偉業、顧湄、金俊明、曹溶、毛扆等結交。所謂「彙編」者,蓋將錢曾《述古堂書目》及《也是園書目》、《讀書敏求記》合併,三者不盡相同,因為之合一,便參閱也。其序云:「憶曩時侍先父校勘,遇遵王藏本,鉤稽諸目,輒感不便,先父勗以重編,使便翻閱。荏苒卅年,因循未果,乃者於工餘之暇,從事排比。其體例詳凡例中,不重贅言。此編之成,雖不敢雲眾本可廢,對治目錄學者或有小補,堪以一得之愚,且效宋人獻曝。」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晚年的他終於完成了《千頃堂書目》的校注本(和潘景鄭先生合作),《書目》是研究《明史》和古籍版本的重要工具書,以明代著作為主,旁及宋、遼、金、元,每一條目後,附有作者爵位、字型大小、科第等,不少內容為《明史》及其他傳記所不載。《千頃堂書目》是在他走後出版的,他也不及見,走得太快了。瞿鳳起還對《鐵琴銅劍樓書目》二十四卷作了補註,該書有常熟志辦的跋,云:「因雕版印刷之目錄印數不多,至今存世稀少。上海古籍出版社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有意將目錄標點重印。請啟甲後人、中國古籍版本目錄學家、常熟市志顧問瞿鳳起擔此重任。鳳起以年老力衰、纏綿咳喘,轉請其宗親瞿果行協助標點,然後親自覆校、增補。」「一九八六年夏開始,鳳起將全部精力投入書目的校補工作,邊喘邊咳,邊用顫抖的雙手剪著小紙條,寫上注文,逐條貼在書名下端加註。至一九八七年春節後,全部完成校勘、增補及文字糾正工作。同年二月二十三日,托同里友人將書稿送交出版社。不料二日後鳳起即卧床不起,於三月一日與世長辭,距書稿送出不及十天。」

瞿鳳起喜歡抄書、校書,尤喜影抄,傅增湘就曾得到他的幫助,傅跋抄本《續考古編》云:「今春薄游南中,過海虞瞿氏書齋,得見舊鈔全帙,為何義門藏書,驚為創穫。爰浼鳳起世兄代覓寫官,為補錄前五卷。鈔錄既竟,鳳起並合全書手勘一通,訂正文字訛奪不尠。」在《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瞿鳳起校跋的書竟有十八種之多。他去世後,他的侄子增樣,代表瞿氏再將家藏圖書悉數捐贈常熟市圖書館,共計230種597冊,其中多為瞿鳳起收集的各種公私藏書目錄,最值得注意的是裡面有不少瞿鳳起手抄本,如《南海潘氏善本藏書題跋集錄》一卷、《萬宜樓善本書目》一卷、《萬卷堂書目》不分卷等。又有《弓齋日記》不分卷、《虞山人文叢鈔》一卷、《芙蓉庄紅豆錄》一卷、《毛子晉年譜稿》不分卷等十餘種。由於瞿鳳起所抄多為常熟地方文獻,其中一些流傳稀少者也得以保存。我曾見他影描《西廂記》中的「鶯鶯像」,大有形象生動、豁然如真之感。

3 向北圖贈書始末

關於瞿氏向北京圖書館捐贈圖書之事,可見仲偉行等編著的《鐵琴銅劍樓研究文獻》、曹培根著《瞿氏鐵琴銅劍樓研究》,但均未提到瞿氏向北圖售書之事。而揭示瞿氏捐贈並售書之事,或僅見於冀淑英《冀淑英古籍善本十五講》,其第九講即為《鐵琴銅劍樓藏書的收購入藏》。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瞿氏藏書中之大部分善本書今藏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前為北京圖書館)。上世紀50年代初,瞿家將藏書分三批售與北圖,賣一批捐贈一批,其緣由是瞿家為常熟鄉間地主,而地主的經濟來源是以收租為主,所以在土地改革時,鄉政府讓瞿家退租,但瞿家拿不出錢,只好將存於上海的藏書中選取部分善本半賣半送。三批書共500多種,另外捐了246種。這近700多部書中有不少是難得一見的孤帙,如宋乾道六年(1170)姑孰郡齋刻本《洪氏集驗方》、宋淳熙十一年(1184)南康郡齋刻本《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宋萬卷堂刻本《新編近時十便良方》、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李丞相詩集》、《朱慶餘詩集》、宋淳熙九年(1182)江西漕台刻本《呂氏家塾讀詩記》、宋刻本《圖畫見聞志》、宋刻本《酒經》等。

記鐵琴銅劍樓後人瞿鳳起先生

北圖所得瞿氏書,皆為北圖善本部主任趙萬里(斐雲)與瞿鳳起洽談,時間應為1951年12月間,正是常熟地區土地改革之時。據《顧廷龍年譜》1951年12月9日,顧的日記中曾載:「趙萬里、瞿鳳起來,長談。」雖不知「長談」的內容,但應與捐獻及售書有關。是月21日顧日記又載:瞿鳳起女來,「述趙萬里昨夜議書價不諧,竟拍案咆哮。」趙萬里於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對北圖的貢獻極大。看來,趙先生為了得到鐵琴銅劍樓藏書的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但卻不惜對一個藏書世家如此凌迫,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這也難怪瞿鳳起認為趙做得太過分,不肯屈從於趙了。

為此次售書的佐證又可見《顧頡剛書話》,中有「此次革命,社會徹底改變,凡藏書家皆為地主,夏征秋征,其額孔巨,不得不散。前年趙斐雲君自北京來,買瞿氏鐵琴銅劍樓書,初時還價,每冊僅二三千元耳,後以振鐸之調停,每冊售六千元,遂大量取去。按:抗戰前宋版書,每頁八元,邇來幣值跌落,六千元蓋不及從前一元,而得一冊,可謂奇廉。」(《顧頡剛書話》P90)那時使用的是舊幣,二三千元即為人民幣二三角,經鄭振鐸出面調介,書價提高了一倍。於是,趙先生從瞿氏家中所購宋版書,竟然是每冊六角錢,這或許是明、清、民國、現代乃至將來,最為便宜的宋版書書價了。

瞿氏藏書剩餘者,後來都存放在北京西路瞿的住房二樓樓梯旁三個特大木箱內,「文革」中查抄後,又全部退還,瞿先生則毫無保留地悉數捐獻給常熟市圖書館了。這其中明代稀見本也有一些,不過,我最看重的是一部明毛晉的稿本《汲古閣詩稿》,毛晉為明末重要藏書家、出版家,一生校讎,刊布遺書,厥功甚偉。晉詩向不為人所知曉,此稿本全書行式井然,字體工整秀麗,繕寫精良,凡遇訛字皆用白粉塗去重寫。道光間,瞿氏先祖為了不使毛晉自著湮沒無聞,故延請鄉賢王振聲為之勘校,並於咸豐十年(1860)據毛氏稿本刻板印行,板成,即刷印數部樣本,然不慎於火,板片全毀。

不僅僅是善本書,瞿鳳起在上世紀80年代初,又以個人名義捐給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一批銅鏡,共四十二件,時代跨越漢、晉、六朝、唐、宋、金、明代,其中最好、最難得的一件為《六朝花發春冬夏四獸鏡》,此外如《漢十二辰鏡》、《漢八乳鏡》、《唐絕照四獸大鏡》、《唐鳥獸花枝鏡》、《鏨銀八卦鏡》都是稀見之珍品。在當年,這批文物即被估價二百八十萬元人民幣,如今則是天價了。以瞿的名義捐贈給常熟市圖書館的書籍,共計721種2083冊。其中較重要者如《六藝論》一卷(清臧庸抄本)、《使規》一卷(明成化十年刻本)、《恬裕齋藏書目錄》二十四卷(稿本)、《紅豆村莊雜錄》不分卷(清抄本)等。也正是瞿鳳起的無私捐贈,從而使常熟市圖書館有若貧兒暴富,而常熟市博物館則似錦上添花。

抗日戰爭時期,瞿先生不避敵偽耳目,積極協助上海淪陷區「文獻保存同志會」在滬購藏文獻的行動。筆者曾在台北「國家圖書館」調取1939至1941年時的中央圖書館檔案,當年在上海的鄭振鐸、徐森玉、張壽鏞、何炳松等組織「文獻保存同志會」,配合重慶方面代表蔣復璁,利用「庚款」基金在日偽的眼皮底下,為國家蒐集古籍善本。而瞿鳳起知道有某藏書家打算售書的,就推薦給鄭振鐸等,避免了古籍流落海外。檔案中有「同志會」報告書九份,其第一號報告書云:「三月底,購進上元宗氏(禮白)金石書二百二十餘種……係鐵琴銅劍樓瞿鳳起君介紹。」又第三號報告書又云:「又由瞿鳳起君介紹,得元刊本《纂圖互注南華經》、明藍格抄本《寓簡》、明抄本《天文書》等。」

在那個時代,瞿氏因迫於生計,不得不出售部分藏書以應付,1940年3月至次年2月,瞿氏三兄弟曾四次售善本書近80種於「同志會」,計有宋刻本《毛詩註疏》、《宋書》、《營造法式》、《春秋括例》等。那段時間裡,瞿氏還轉讓給北平圖書館明刻方誌七種、抄本方誌九種。

4 「文革」未逃劫難

我的三位導師中,顧廷龍師嘗以書法著稱於世,潘景鄭師則是1961年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的首批會員,而瞿鳳起似乎從來未用過鋼筆,他的書法都是小楷,從來不草,無論是卡片還是文稿,且永遠寫不大。他自認「書法至劣,小字實藏拙之意,對視力減退者增加負擔,深感不安」。上海古籍出版社張明華曾為《千頃堂書目》的責任編輯,於此書工作許為認真,其曾向瞿索書小楷條幅,瞿以「余不善書,所以作小字者,抱藏拙計耳。」後以篋中有先人傳錄汲古閣所藏明抄本,聊資留念。他自退休後,從來沒有向上圖提過什麼特殊要求,最多就是要求去探望他的同事,再來時帶上狼毫小楷筆三五枝而已。

「文革」期間,瞿鳳起也未能躲過劫難。1966年夏天,他被非法抄家,記得那天晚上,我也被黨支部安排去了顧先生、潘先生家,然而那只是象徵性的抄家,因為沒有拿什麼物件回館,而是把書櫃等貼上了封條。我後來又去了瞿家,那時已有好幾位同事在場,但瞿見到我後,稍稍地把我拉到一邊,指著地上的一幅畫軸,輕輕地對我說:「這是王翬(石谷)的畫,要留意。」在當時的條件下,我沒有辦法,也不可能打開,即使到後來,我也沒有看過。最近,我在翻看有關瞿的有關材料時,才知道這是王翚的絹本青綠山水《芳洲圖》,是畫家七十六歲時的巨幅佳作。瞿曾回憶家族對此畫珍愛備至,平時從不輕易示人,如遇家族喜慶之時,或是新年佳日,才取出在大廳上懸掛數日。此王翚繪畫之精品,後來落實政策,由上海圖書館退還瞿,瞿於1982年又化私為公捐贈給常熟市文管會了。

1968年初,瞿先生及顧廷龍、潘景鄭先生等在上海圖書館的「牛棚」里度過了學習、批判、勞動的二年。湊巧的是,上海圖書館接到有關部門的指示,要求配合上海市文物圖書清理小組,上報「文革」初期接收的單位抄家所得重要古籍版本的圖書清單。為此,我和館裡某負責人商量後,請顧、潘、瞿在上圖東大樓307室(原善本第二庫)整理朱氏結一廬及陳清華藏書。這二批書是當時上海地區乃至全國來說所發現的最重要圖書,內多宋元明刻本及名家批校本,前者為某房管所移交上圖的,後者是上圖在1966年夏天,由湖南路街道委員會通知去劉潔敖(陳的女婿)家取得的,清單是我花了一個通宵做成的。這項工作他們三人用了二個月的時間方才達成,除一份詳目外,還有三人手書複寫的一二級藏品內容介紹,當時一式三份,其第一份今在我處。

瞿鳳起生前留影不多,存留下的就更少了,我手頭上居然沒有一張和他的合影,甚或他的照片。在《鐵琴銅劍樓研究文獻集》中的「瞿鳳起」照片,應是攝於他晚年,背景是在他居住的小亭子間,他睡覺的小床就在後面,家居條件惡劣。瞿的房子特別小,是一樓至二樓旁的亭子間,面積似乎不足八個平方米,方向朝北,夏熱冬冷。但這就是他的卧室兼客廳、唯一的一張小桌既用來寫作又充作飯桌,還可堆書並放些小物件。因為地方太過窄小,那張小床並未靠牆,靠那面牆堆放著用牛皮紙紮得很整齊的一捆捆、一包包的物件,瞿先生說那是他收集的各種資料以及一小部分書。二樓雖有廁所,但他卻因腿部行動不便,改用放在床邊的馬桶,馬桶的後面又是紮好的書和資料,實在是蝸居。前來探視瞿先生的訪客,在針錐之地也只有一把椅子的立足之處。

老先生原來的居所並非這樣的,他住在上海北京西路1290號二樓,一大一小二間房。我每年春節年初一上午都先去西康路北京東路口的顧師、潘師家拜年(顧在二樓、潘住三樓),然後再轉至瞿家。也沒有那麼巧的事,偌大的上海灘,他們三人竟然住在走路不到二分鐘的距離,轉個彎,就到了,真可謂一箭之遙。1981年2月11日瞿先生致孫楷第函有云:「承詢敝居,仍保舊處,原租居一大一小兩間共三人,閨女患心臟病,運動伊始,受驚先我而行,現與賤內被迫退居跑破之雙亭子間之外間,遲遲尚未落實。地處北向,夏暖室溫高達四十度以上,冬涼低至零度以下,不能生火,難作羲皇上人。又患腰脊骨肥大生刺,影響骨神經,舉步艱困,少行動,血脈欠流通,足又患凍瘡,五年未赴圖書館工作。」

5 晚年鰥居孤寂

瞿的晚年,可以說是有些「慘」,在身體上,體弱多病,腰脊生刺,大便不暢。每戒獨步,不能訪醫,惄焉憂之。1983年2月10日他致古里編史修志人員吳雍安函云:「由於體力日衰,腰脊增生,醫藥無效,行動不便,一切收效甚微。近數月來,賤內患肺病,亦難以相依為命,近勉得一保姆,來數小時幫忙,暫度難關,總覺得心緒不寧,所處北窗斗室,夏熱冬冷,體衰者尤感困難。高唱苦經,要非得已,千萬見諒。」同年6月28日,又有致吳雍安信云:「近一兩日來,氣候不正常,內人終日呻吟床褥,我本人於六月十日亦發燒四十度以上,經打針後,熱度雖退,但四肢無力,胃納大減,睡眠困難,尚未復原。」

而家庭的變故,使他受到打擊更大。1966年11月6日,先生的獨生女兒佩珍,因「文革」初期,目睹騷亂,又受抄家驚嚇,病情愈發惡化,終於先行離去,終年三十有九。他曾在一篇《己未除夜有感》云:「子未期而殤,女亦不中壽而歿,無後為大,後顧茫茫,每生身後蕭條之痛!聞鄰室之合歡,三代同堂,兒孫繞膝,開懷暢飲,歡樂之聲,連連達耳,幾家歡樂幾家愁,不啻天上人間。老伴相對無語,有言不言,免彼此心痛,其無聲之詩,無弦之琴乎!?」

瞿師母李蕙華是1983年11月16日離世的,年七十有五。師母二十歲時嫁入瞿家,自此之後,鶼鰈情深,相偎相依,瞿先生的飲食起居,俱為師母悉心照料,以致體力日衰,終致不起,憂皇而歿。老太走了,先生沒能去送,因為他走路邁不開腿,那個時候又沒有輪椅,他哭了,大哭一場,哭得很傷心,幾十年中都未曾有過。

在生活上,鰥居孤寂的他,曾經告訴過我的同事,說他平常是「吃百家飯、百家菜」。那是因為家人都走了,他不方便上下樓,也不能去小菜場,即使有食材他也不會做,舌尖上的事都靠親友們、鄰居們在幫助他,有一位阿姨臨時照顧他的起居。居房的政策遲遲不能落實,夏天40℃的高溫,沒有電風扇,汗珠似黃豆似地滴下;冬天窗戶上的冰花,刺骨的寒風從縫隙中侵入,使他穿再多再厚的棉衣也無奈其冷。斗室里一盞支光並不高的電燈,更顯得有一種莫名的低調慘狀。

瞿先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本想留有遺囑,但他去世後,在他的枕邊發現的一塊紙片,上面僅有二行小字,為「瞿鳳起遺囑:姓名、別號、出生地……」沒有人知道他想繼續寫些什麼,他或許認為他要辦的事都已辦妥,也不想去寫他最後想說的話了。

回顧過去杖履瞿先生的二十多個春秋,他的音容笑貌有時會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他是一位極為平凡的人,「文革」前的上海圖書館善本組,僅有顧廷龍、潘景鄭、瞿先生、吳織和我,每天雖是早上八時上班,但潘、瞿二位卻七時多一點即到館了。我的印象里,個子不高,曾生過肺病,右腿有殘疾,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從不與人發生紛爭,身體虛弱的學者。他似乎從來沒有穿過什麼新衣服,永遠是冬天一領藍色舊絲襖,夏天一襲白色舊汗衫,尤其是炎暑,一把蒲扇不離手,一塊毛巾掛頸項,那是他時時要用來擦汗的。他唯一的嗜好是抽香煙,但又非常節儉,平時抽的是「勇士」牌,最便宜的那種,每包七分錢,而且每次只抽半枝,另半枝掐熄後放在煙盒裡留下,下次繼續接上新的。而「飛馬」牌0 .28元一包,「大前門」0 .31元一包,能抽上這二種牌子對老先生來說,真是「奢侈」之事了,而又遑論「牡丹」、「紅雙喜」?

6 對藏書,一生沒有遺憾

1975年,上海圖書館為培養古籍版本目錄專業的人員,辦了一屆訓練班,學制一年,瞿先生也參與授課,教材共十七講,潘景鄭先生講了六課,我講了五課,瞿講的是方誌以及金石。退休後,他也沒有閑著,顧廷龍師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工作彙報事,於1983年2月22日有致筆者信,云:「上次給劉季老及圖書館局的彙報信,第二頁末一行『至今迄未提出意見』云云,我讀了再三,深感內疚。我們自己看了沒有?我希望你們幾位如何擠出時間補補課。你們研究一下,如何安排力量,我想瞿老在家,送一份去請他看看,能看出多少是多少。其他見縫插針了,你以為何如?」劉季老,即劉季平,時任北京圖書館館長、《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主任委員。那時瞿先生退休在家,我見信後,即將已完成的《書目》的油印本,送了一套給瞿審閱了。

鐵琴銅劍樓是中國著名私家藏書樓,瞿氏家族歷來以耕讀傳家,淡泊功名,幾代樓主以藏書為樂,前赴後繼,不遺餘力地收集圖書,而又藏而不秘,對有求者提供閱覽,並刻印流布,化身千百,他們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清黃宗羲在《天一閣藏書記》中云:「嘗嘆讀書難,藏書更難,藏書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歷來藏書家皆眷眷於其子孫,所以收藏印中常有「子子孫孫永寶之」之語,但僅管如此,鮮有傳及三代的,以再傳而散為多,及身而散者亦不乏其例,故藏書家鮮有百年長守之局。當年的四大藏書家,丁氏兄弟經商失敗,八千卷樓的藏書全部轉讓江南圖書館;陸氏皕宋樓樓主陸心源歿後,藏書為其子樹藩於1907年售於日本岩崎氏靜嘉堂文庫;而楊氏海源閣則迭遭寇亂,藏書損毀很大,加上後裔凋零,所藏星散後,多歸於北京圖書館。而只有瞿氏書藏五代,即使太平天國、抗日戰爭,也費盡心機保護。

54年前,我追隨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先生習版本目錄之學,潘先生和瞿先生亦在旁協助指導,他們三人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家、文獻學家,當時顧師57歲、潘師53歲、瞿師52歲,這也是他們處在版本目錄實踐中的頂峰時期。然而,三人中最先去世的卻是瞿,那時我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作圖書館學研究,直到我的同事來信我才得知。顧師仙逝是在1998年,我即請假專程飛北京在八寶山參加追悼會,見顧師最後一面。而潘師則是2003年我飛滬休假,即在舊日同事的電話中得知先生剛走二天,所以我趕上了去「龍華」送潘師最後一程。如今,在中國圖書館學界中,再也沒有出現如上海圖書館那樣的人品高尚、業務頂尖的「三駕馬車」了。

瞿鳳起的一生沒有輝煌,也沒有遺憾,他這幾十年中見證了太多的藏書故實,我相信他的信念和目標,就是要保護先人的藏書,他也清楚地知道,先人收集之難,子孫謹守不易,以他三兄弟之力,是無法繼續延長藏書樓的命運,他曾云:「鐵琴銅劍樓藏書,肇始於高祖蔭棠先生,及餘五世,已越一百五六十年,私家收藏,經歷之長,僅次於四明範氏天一閣,並得有妥善歸宿,可告無罪於先德矣。」(《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

「文革」時,瞿氏家族包括其祖、父、母、伯父、伯母墳塋俱被毀。瞿先生的晚年又是如此之不幸,甚至可以說是悲慘。不過我想,他遵其先世之遺訓,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祖上留下的藏書基業終於在他的手裡得到了全部的釋放,得到了最好的歸宿。他將藏書化私為公,是他家族的驕傲,是對先人最大的告慰,他可以放心地走了。如今分藏各處的瞿氏藏書安然無恙,有關部門當前又有新的古籍保護計劃在實施,所以,為國家、為民族保存了那麼多善本書的瞿鳳起先生,當可含笑九泉。

(沈津,版本目錄學家,著有《中國珍稀古籍善本書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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