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霍克尼:老爺子的泳池美學
大衛·霍克尼: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個人回顧展
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是一位不需要過多介紹的英國畫家,同時你也可以說,他是一位製圖員,版畫家,舞台設計師和頗具創意的攝影師,甚至可以涉足到室內裝修和家居設計的領域。
這位出生於1937年的藝術家非常高產,且作品氣質十分具有個人風格,非常搶眼,極具記憶點,這使得霍克尼被英國人視為國寶,稱他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英國藝術家之一。
從20世紀60年代的波普藝術開始,霍克尼一直都活躍在世界藝術舞台上,與他同輩的許多藝術家要麼是淡出了藝術界,要麼是悄然離世,而霍克尼卻依然戴著黑框圓眼鏡,拄著拐杖,穿著寶藍色的毛衣出現在各種公眾場合,成為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受歡迎和廣受認可的藝術家之一。
他的受愛戴程度使得在2017年,藝術界為了慶祝這位老人的八十大壽,聯合了倫敦的泰特不列顛美術館(Tate Britain, London),巴黎的蓬皮杜藝術中心(the Centre Pompidou, Paris)和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這三家目前世界上最為一流的藝術機構為這位花哨的老人舉辦了一場熱鬧非凡的世界級巡迴表演,讓全世界的觀眾回顧了霍克尼長達六十餘年的藝術生涯。
我在2018年的一月初,一場席捲紐約的暴風雪之後來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不知道是因為室外條件過於嚴酷,以至於遊客們都湧入了室內景點,還是因為隔壁展出的米開朗基羅特展空前火爆,當我走進大衛·霍克尼的展覽現場時,一時搞不清這裡是美術館的展廳,還是春運火車站的售票大樓——前來參觀的民眾風塵僕僕、拖家帶口,把每一個原本空曠的展廳都擠得水泄不通;人們涌在幾幅名作的跟前激烈地討論,旁若無人地拍照,以至於誰想要不被打擾地在一幅畫面前看上十分鐘,也變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大衛·霍克尼是一個出名很早的藝術家,在1961年,當他還是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時,他的作品就得過金獎,便開始受到公眾關注;這和他那獨領風騷的畫風是分不開的。一位不熟悉霍克尼的朋友,在一走進展廳的時候,就發出了「好騷氣哦,好時尚呢」的讚歎。在1960年代,霍克尼畫出了一系列最具代表性、也是最具有辨識度的繪畫作品,例如《大水花》(A Bigger Splash,1967)和《美國收藏家》(American Collectors,1968)。這一次的展覽是對霍克尼藝術近六十年的全面調查,自然有這一系列充滿了游泳池、騷氣藍色、裸體男人的作品。
同時,我還第一次看到那些經典的游泳池系列之前的早期繪畫,例如霍克尼在倫敦創作的一些鮮為人知的抽象藝術——在1960年到1962年間,霍克尼創作了一批名為「愛」(LovePaintings)的系列油畫,在這些充滿了潦草的線條、大面積的顏色和如「滴畫」般的機理痕迹的畫作中,霍克尼表達出自己年輕時的愛、慾望、激情,以及一種對自身性取向問題的袒露。
"Love Painting", 1960
一直以來,霍克尼都是一個特別容易吸收新想法和新風格的創作者,從學生時代起,他就開始沉迷於逛各種大大小小的美術館與畫廊,找尋新的創作靈感,也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審美品位。在這批「愛」(Love Painting)的早期創作中,就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青年的霍克尼,對於當時最為盛行的美國抽象表現主義(American 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風格嘗試,在那些飛揚跋扈的線條章法里,我們分明可以看到德·庫寧的影子,而在許多飛濺的顏色中也可以感受到如波洛克般的詩藝洒脫。
Domestic Scene,LA,1963
其實,早在霍克尼搬到洛杉磯之前,他就幻想過美利堅這個自由的國度。在《家庭生活,洛杉磯》(Domestic Scene,LA,1963)這幅畫里,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對於洛杉磯烏托邦式的浪漫想像畫了下來:自由、開放,充滿了年輕的身體和愉快的性愛。這幅標準版的「撿肥皂」場面簡直是霍克尼對於親密生活的一種大腦切片,其實畫完這幅畫的第二年他才搬到美國去。拋開一切關於性的詮釋和曖昧關係的營造,這幅畫在「平面化」的處理上也樹立起來了霍克尼的一貫風格:畫面中只留下了最重要的信息,兩個男人在搓澡,水龍頭的設計簡直是天女散花,而一旁騷氣的沙發也讓人迷惑不解,這是什麼空間結構?到底是浴室還是客廳?而這一切似乎在霍克尼那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自己和一個愛人,做著親昵的舉動,家裡乾淨整潔,有沙發,有花草,這就足夠了。
A Bigger Splash,1967
這樣的平面化處理,在建築空間結構上的「做減法」貫穿了霍克尼的藝術美學,無論是《大水花》中的背景設計,還是後期人物肖像畫中的空間營造,如廣告插畫一樣的扁平空間感知形成了霍克尼搶眼的個人簽名。
而《大水花》這幅畫無疑是霍克尼的標誌,形成了他個人的美學商標:大面積的藍色,平面的空間設計,遠景處的一張導演椅,和一棵挺拔的棕櫚樹,都描畫出一個洛杉磯叫人羨慕的陽光午後。
Pool and Steps,1971
霍克尼曾在一次採訪中透露出自己對於游泳池的迷戀;他說,在英國如果你家裡有一個游泳池,那是一件非常奢華的事情,因為大概一年只能用到一次,但是在到達洛杉磯之後,我發現它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上許多倍,因為在這裡擁有一個自己的泳池簡直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Pool With Two Figures,1972
於是,游泳池便成為了霍克尼的一個迷陣;他畫泳池,記錄池水的波紋,畫泳池裡的人體變形,給泳池拍照,研究水底的顏色變幻——甚至在1982年把自己的泳池底部也畫上了畫,而到後來,1987年,好萊塢的羅斯福酒店也邀請了霍克尼在自己酒店的泳池底部作畫,想增添它的名氣與趣味。於是,身為「游泳池代言人」的霍克尼圍繞著這個主題與色調形成了自己的一種生活美學,他把美國西岸的充足陽光,泳池裡的一灣藍色,包括自己鍾愛的明艷對比色活脫脫地運用到自己的生活里。
查查資料,會發現出名很早的霍克尼在英國和美國有多處房產,他在倫敦的肯辛頓(Kensington)有一個家和工作室,在美國加州更是有兩個住所,一個在洛杉磯尼科爾斯峽谷(Nichols Canyon, Los Angeles),另一個辦公室和檔案館在加州的好萊塢(Santa MonicaBoulevard in West Hollywood, California)。
尼科爾斯峽谷中的住所成為了他的精神樂園,在那裡,霍克尼住了三十多年。曾有美國建築時尚雜誌專門登門拜訪過霍克尼的家,果然不出人所料,這位藝術家的住所也處處充滿了明快的顏色和風騷的搭配。
可以說,霍克尼的房子也是一個充滿了原創設計的作品,它似乎是結合了馬蒂斯的野獸派畫風,和波普藝術的明快色調,大膽、前衛,也有點原始的野性,在傳統的品味面前,這個居所就想要飛起來似的。但霍克尼十分驕傲這樣的居住環境,他說,「來這裡的每個人都喜歡它。人們通常不敢使用這樣的顏色。」
這一個普通的棕色牧場風格的房子,坐落在一片樹木繁茂的山坡上,隨著霍克尼的精心設計,每個角落都顯示出藝術家的獨特氣質,似乎隨便一瞥,也能捕捉到某張經典畫作中的構思。霍克尼甚至會為每個房間設計出一套獨特的色調,就像是在調色板上塗抹各種顏料——房間里的沙發、抱枕、掛畫、花瓶、燈罩,都會根據藝術家的設計,逐漸發生顏色和關係的轉變,最終形成一種專屬於霍克尼的生活環境。
霍克尼自己有著豐富的舞台美術設計的經驗,自己酷愛歌劇,於是這座房子的布置也處處流露出舞台劇的效果。如果我們把他的繪畫作品看作是一些大幅的照片,而那二維空間內抒發和記錄下來的是三維世界裡的時空存在;那麼,他的房子則是一個最大的、最生動、最具體的大型三維圖像。他不忘在自己卧室的顯著位置上掛好畢加索的畫《藝術家與模特兒》(Artist and Model,1965),時刻讓這位視覺導師啟發自己的創作;他也不忘在起居室的各處放好精心布置的鮮花,與自己參與設計的舞台道具產生有趣的對話。
當然,還有他最愛的游泳池——整座房子都懶洋洋地圍繞著一個由蜿蜒的磚牆勾勒出的天藍色的游泳池。最開始,由於天然磚塊沒有提供霍克尼所設想的顏色對比,所以它被重新粉刷成鮮艷的紅色和白色;而現在,它又被藝術家處理成了較為溫和而平實的存在,大面積的藍色和粗細統一的條紋模仿了它在藝術家腦海里乖巧的樣子。可以說,從池底的圖案,到岸邊的太陽椅,都暗藏玄機;失心瘋的霍克尼對游泳池的愛就像魚缺不了水,連自己畫畫的工作台也必須搬到可以看見泳池的大玻璃門的旁邊。
隨後的新興的各種媒介都為霍克尼的創作欲和好奇心提供了機會;1980年代,霍克尼在攝影方面的創作也包含在里這次的展覽中。他調整了一貫的攝影創作與展示觀念,把多重畫面組成為一個多維度、多角度的綜合視野,形成了他的「The Joiners」系列攝影。
Jerry Diving Sunday,1982
他痴迷於不同的藝術表達方式,在80年代來到中國,於故宮看到了中國傳統繪畫之後,霍克尼便發現,中國繪畫藝術中的「散點透視」是一種全新的繪畫思維模式,不同於他所認識的、統領西方藝術幾千年的線性透視法則。於是,他用照相術完成了一次類似於畢加索的立體主義的嘗試:一個男人在泳池裡的不同動作與角度;一條加州公路的沿途風景被鏡頭分解成了不同的方塊;霍克尼的母親在約克郡的風景里延展出不同維度、不同視角下的肖像。
再到後十年的風景畫的回歸,霍克尼離開好萊塢,回到家鄉英國的約克郡,帶上助手,搬起畫板,像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那批印象派大師們一樣,走出畫室,回歸到自然界之中去畫畫,親身感受風光的變化、氣息的流動、自然的顏色。
在這一批創作中,霍克尼依舊保持了自己的一貫風格,平面化的空間處理,一反繪畫傳統的透視正確性,同時在顏色的處理上要比之前6、70年代的人物肖像畫更加誇張、更加自我。在這批創作於自然天地之間的風景畫里,觀眾看到了自然界里永遠不可能出現的景緻與顏色——熱烈的橙色、熒光燈般的綠色,還有霍克尼一貫的「游泳池藍」,這些意外而異化的處理,讓這些早已淡出當代藝術舞台聚光燈下的「風景畫」題材作品,綻放出了如寶石般的璀璨奪目之光。
Nichols Canyon, 1980
我和幾位朋友在霍克尼這批巨大的風景畫面前,竟然出現了類似於眩暈症的感受——那些不受空間限制的田野、山頭、道路,在極其搶眼的顏色處理過後,產生了如Disco舞池般的動感,而氣質上又彷彿被外星人附了體;於是,雙眼浸染了霍克尼的熱烈色調之後,再回到真實的生活里,看看自己和周遭的事物,竟然覺得日常生活是如此的乏味單調。
霍克尼的家,deck上
Garden With Blue Terrace, 2015
展覽的最後,展示了霍克尼自2013年回到美國加州之後創作的最新作品。這些記錄下他的生活居所的彩色畫面告訴世人,這位高齡老人在藝術創作上依然精神矍鑠,用色和構圖簡直大膽騷氣,叫現代的年輕人也不得不去佩服。
iPad 繪畫電子展示
而這個展廳里也包括了霍克尼頗為著名的iPad繪畫。它們用顯示器和數碼動畫的形式展示,讓觀眾看到了這位有六十年畫畫經驗的大師,在數碼小玩具上的塗塗抹抹——前期鋪上底色,再用數碼筆刷勾勒事物,再用熒光綠畫出主題,最後用螢火蟲一般的小點點完成高光處的點睛之筆。都說「老小,老小」,八十歲的霍克尼在數碼媒介上畫的這些花花草草、山谷綠樹、雨後窗檯,確實透露了一顆不老的童心,無論是繪畫的題材內容,還是這一筆一筆勾勒時記錄下的興趣盎然。
從頭到尾,這場展覽都敘述著霍克尼的藝術人生;無論是貫穿各種不同類型媒介的色彩運用,還是對於愛情、慾望、親密關係的捕捉與描述,或是霍克尼對藝術表徵狀態的挑戰,觀眾都能讀出這位藝術家的痴迷:他痴迷於一種情緒,濃烈的情感狀態,和試圖在一幅靜止的二維畫面中,記錄和發散一種動態、模糊、無法言表的情緒。那些相互搓澡的裸體男人,在泳池裡嬉鬧的情侶,在客廳里穿戴整齊的中產階級夫妻,或是他們的山間別墅後、遠方那片鬱鬱蔥蔥的山景,這些定格的手段和情緒投入,都如同流芳百世的著名廣告,拷問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霍克尼一幅畫的細節
霍克尼在自己生活的雙眼所及範圍之內,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怎樣才能在二維平面有限的空間里捕捉住真實時空里不斷流失的世界?所以,我們才會在每一幅霍克尼的畫面里都能感受到一種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情緒——那些標誌性的泳池藍,大水花里每一滴濺起來的白色水珠,茶几上精心擺放的一盤水果,室內牆壁上掛著的梵高的《向日葵》(出現在「Looking at Pictures on a Screen, 1977」中),霍克尼幾乎是在用一幅幅畫作為容器,把自己生活的點滴經歷、美好或糟糕的體驗、期待已久的故事或是不能得到的永恆,都深情地放了進去,在一個個二維平面的盒子里,幽默地寫下了自己和時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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