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記憶//張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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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美昭陵西部文學藝術微刊
︱第744期︱
天堂
夢
騰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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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昭陵是我家正北面的一座山峰，遠近不逾20里，埋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它是我小時候視野里最龐大的物體，當地人世代都叫唐王陵。
我和昭陵本不相干，可事實上卻從來沒有擺脫它的控制和影響。它雄據一方、威風八面，每天都矗在你的眼前，那種距高臨下之勢，你怎麼能漠視它的存在。還有它的潛移默化，很是讓人嫉妒。譬如:我住在趙村街，而設在趙村街的政府竟然叫昭陵區;再譬如:有人問我:"家住哪裡？"我:「石鼓趙村。"再問:"石鼓趙村在哪兒？"我只能無奈的說:"在昭陵南邊。"如此種種，總是無法迴避。我曾偶爾突發奇想，假如有一天我四海雲遊，天南地北、時長曰久，迷忘了歸途如何辦，繼爾自嘲地笑了笑，瞄著昭陵走，不就回家了么！
時光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的根在這兒，這個昭陵，是家鄉無可替代的地標，今生今世，你都得伴隨，別無選擇。我曾經惡毒地暗暗謀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登上你的極頂，把你踩在腳下。
二
還真的有這麼一天。那是我上初二的1965年，趙鎮中學組織學生春遊，項目是上昭陵。一大早我背上母親縫的白粗布兜兜，裡邊裝著幾片母親烙的鍋盔饃、一瓶開水、(那時水壺是奢侈品，我們沒有。)兩根生蔥，這就是全部的行李，興沖沖地去了學校。
各班整隊集合到了會議室前的小廣場，由梁作錄校長給我們動員安排，強調了紀律和應注意的事項。梁校長戴著一頂時髦的太陽帽，架了一幅清色近視眼鏡，還拄著一根叫做博士棍的拐杖。看起來很知識分子。
全校300多師生開始浩浩蕩蕩向昭陵出發，一出校門，就沒有了整齊的隊形，像一字長蛇，亂而不散。我們不認識路徑，但不怕，跟著老師就行。
一路上麥苗兒青菜花兒黃，何等的情景、怎樣的風光，今天早已忘卻。只記得大家說說唱唱、嘻嘻嚷嚷、打打鬧鬧、拉拉扯扯、蹦蹦跳跳、走走停停。經過近3個小時的折騰，終於到了昭陵北垣。
昭陵三面峭壁，只有北邊地勢稍緩，人們上昭陵，一般都從這裡登臨。我們選平坦處席地而坐，一邊休息吃乾糧喝水，一邊聽趙仕峰老師講解。趙老師講了昭陵、講了唐朝、講了李世民、講了貞觀之治。同學們都聚精會神，我當時在想，這個政冶老師怎麼歷史講的這樣好。後來一打聽，人家是蘭州大學歷史系畢業的。我上初三時，趙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可惜不教我們歷史，教政冶。其實，他的政治教得更好。這是後話，跑題了。
梁校長文明拐一揮，發出號令，大家橫向排開，一哄而上，向山頂蜂湧。像打仗沖峰一樣，雖然不是比賽，但人人都想爭先。我跑到半山腰，氣喘噓噓，已力不從心，不得已而四跂並用，爬了上去。
當很多人開始回返的時候，我終於爬到了頂峰。昭陵頂端，還真不小，我找了幾個人搭夥蹓躂，大多處崎嶇難攀，我撿了幾塊希罕的小石子，在山縫中拔了幾棵叫做萬年柏的小草。人們陸續下山，漸漸人稀，乘此良機，我登上一處高台俯瞰，紅日當空、藍天無雲，無限美景眼底盡收。剎那間一股豪氣油然而生，遂左手叉腰右手揮舉作英雄狀，心潮甚是澎湃，盪氣立馬迴腸。大有目空天下、氣吞山河的良好感覺。突然不禁一陣哆嗦，哈！山上有風。
回校後的第一次作文課，就是寫遊記。當時寫了什麼，有什麼收穫感想，過了半個世紀，實在記不清了。現在總結這次活動，感受如下:1、昭陵腳下有十數通石碑，有的立著有的撲倒，碑上的字跡我們認不出也沒時間認，有一通清代陝西巡撫畢沅立的還清昕可識，上書"唐太宗昭陵"五個大字。"2、昭陵頂上山縫長有一種草本植物，當地人叫萬年柏，其葉如柏，鬚根，極耐旱，暴晒多日，見水即活，綠如當初。是做盆景的絕佳輔料。昭陵之外，從未聽說其它地方有此物。3、昭陵頂上有風，常年有風。
三
再上昭陵，是1981年5月。當此之時，我已是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三年級的學生。我的學弟張建林、趙榮和我相約考察昭陵。(注意:這時用詞沒有用游和逛。)第一因為我年長，第二因為我是班長，第三因為只有我去過昭陵，我就成了當然的領隊和嚮導。
前一天三人一同回到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借了兩輛自行車，(我家有一輛。)我們計劃從南邊登山，頗有些探險的味道。今非昔比，我們背著野外作業的專業挎包，裝有雞蛋、麵包、餅乾、饅頭、榨菜、飲水等等生活用品，還帶著一把考古專用手鏟及若干包標本用的麻紙。9點鐘左右，我們把車子寄放在山下的魏陵小學，開始爬山。昭陵南坡歷來人跡罕至，無路可尋，雜草叢生，荊棘遍地，陡峭的山勢十分兇險。我們三個不敢分開，互相照應，小心翼翼，摸索向前。儘管非常謹慎，衣服上還是沾滿了草屑針刺，手臂上划了無數細血痕。到了山腰，這裡一排有八個石窯洞，基本都在一個平面上，大小和平常住人的窯洞不相上下，全是人工開鑿的，較為規整。我們把所有的窯洞都認真撿查了一遍，拿著手鏟這裡刮刮、那裡刨刨，煞有介事地做出考古專家的模樣。仔細搜尋，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結果一無發現，茫然而出。繼續登攀，更加艱難，從這往上，有的地方刀劈斧斫，有的地方危石疊壘。到此關頭，已天退路。咬緊牙關撥荊避棘，尋竅順勢闖關奪隘。到達山頂，已經精疲力盡。
從南邊山腳到山頂，高不過500米，我們竟費了3個多小時，此時已過中午12點，不敢久停，在山頂稍做考察，即從北坡平緩處下山。山腰略下處有一片廢墟，這應該是昭陵當年的祭祀遺址。我們在這兒稍作休息，吃了些東西，補充點體力，商量了下一步行動方案。
這裡遍地都是斷磚殘瓦，在成堆成堆磚瓦中，我們翻刨出了許多帶字的磚頭，字是模印在磚的正面，分析是當年製作工匠的名字。這讓我們如獲至寶。繼續翻找，越找越多，三個人拿著這些磚塊，愛不釋手。我們不知道如何處置這些東西，帶走吧，太多太重拿不動，不帶吧，太可惜。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知道這些都是文物，不可大意，最後決定不拿，等待機會或向主管部門反映。我們把帶字的磚塊大概掩埋了一下，時間不早了，戀戀不捨地離開北坡，從西邊側峰下山。
昭陵西側到我們放自行車地方，約有5一6里路，沿途田邊地頭，到處都是磚瓦堆，多不勝數。其特徵和陵北發現的一樣，都是唐代昭陵建築群的遺物，帶字的殘磚也不在少處。我們不禁唏噓感嘆，昭陵真乃遍地是寶。
如果要對這回登昭陵做總結，我的認識如下:我的收穫是爬出了一身臭汗，他們兩個爬出了什麼，沒有問，也不得而知，我只能告訴大家，20年後，張建林成為全國著名的隋唐考古專家;他主持了昭陵獻殿遺址的發掘，其成果被評為當年中國考古十大發現。後來，他出任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長。趙榮，30出頭就成為博士生導師，是省上知名的有突出貢獻的青年學者。後出任陝西省文物局局長。
四
前些年又去了一趟昭陵，坐汽車去的，也沒有登山。是應學弟張建林的邀請去的。張建林是昭陵考古隊的隊長，他讓我去發掘工地參觀。
發掘現場，就是當年我們搗騰殘磚破瓦的那片廢墟。我看到許多近年為了發展旅遊事業而造的山寨文物，譬如仿刻的昭陵六駿浮雕。這些東西妨礙著正常的發掘進展，被搬到20米開外扔著，顯得無趣而尷尬。這是昭陵獻殿的遺址，遺址已現出基本輪廓，有名的昭陵六駿石基座己清理出地面。工人們都在緊張有序地忙碌著，張建林告訴我，現在看到的只是明清時代的獻殿平面結構，唐代的還在下邊迭壓著，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我讓建林不必陪我，忙自己的去，我在工地隨便轉轉。工地有30多人幹活，有一個像工頭一樣的人正在指手劃腳，工人們看到是張建林陪我來的，對我很客氣，我也就裝模做樣，讓他們看來很內行。走到工頭跟前，竟然是熟人。這是我在秦宮殿遺址實習時的一個技工。他見是我，非常熱情。慚愧的是，我已經忘了他的姓名。周圍還有幾個人和我打召呼，稱我張老師，我卻不認識。在這種場合硑見認識我和我認識的人，大大激活了我的存在感。
參觀完了發掘現場，回到考古隊駐地，又參觀了他們的資料室、工作室和文物標本庫房。在工作室，讓我大開眼界，儘管電腦當時已相當普及，但把考古這個特殊學科納入計算機管理，我是前所未聞。考古工作科技化、現代化的進展速度是我始料未及的。在標本庫，展示著昭陵考古的豐碩成果，這次出土的昭陵六駿殘缺部分的實物，彌足珍貴，蕃王石像等重要新發現，讓我們必須重新閱讀昭陵。
告別了考古隊，告別了張建林，告別了昭陵，我長時間默默無語，其實我是在思考。我不知道我今後還會不會有和昭陵交集的機會，但這次收穫挺大，那就是，我深深地認識到:我離考古越來越遠了。
寫到這裡，行將灰飛煙滅的我突然異常興奮，覺得有一種要抒情的衝動，啊！昭陵，你太永恆了！啊！昭陵，你太讓洒家難為情了！
作者簡介：張彥文，禮泉趙鎮石鼓村人，1982年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曾任咸陽地區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咸陽博物館館長、咸陽市文化局社會文化科科長、新聞出版科科長。2009年退休。現正在享受平淡、平安、平常的平民生活。
本期編輯：董志振
編審：洪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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