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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第42篇:想靜靜了吧

《詩經》第42篇靜女

【042】靜女

靜女其姝(shū),俟(sì)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sāo)首踟躕(chí chú)。

靜女其孌(luán),貽(yí)我彤(tóng)管。彤管有煒(wěi),說懌(yuè yì)女美。

自牧歸荑(guī tí),洵美且異。匪女(rǔ)之爲美,美人之貽。

【毛詩序】

《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鄭玄箋】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遺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為人君之配。(毛亨,2010:204)

【朱子集傳】

靜者,閑雅之意。姝,美色也。城隅,幽僻之處。不見者,期而不至也。踟躕,猶躑躅也。此淫奔期會之詩也。言靜女又贈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異。然非此荑之為美,特以美人之所贈,故其物亦美耳。(朱熹,2011:34-35)

1

揚之水《每回拈著長相憶》(2004:234)中說:

兩情相悅,作為表記的贈物,自古沒有一定。舉早期的例子,自然是「詩三百」。《邶風·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悅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所謂「柔荑」,即尚未從茅草葉苞中秀出的嫩穗。北宋蘇轍有一首作於初春的《游景仁東園》詩,句雲「濁酒瀹蜉蟻,嘉蔬存柔荑」(《全宋詩》冊15,頁9902),那麼這嫩穗是可用來薦酒的。柔荑自是微物,但「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作為信物,它便足以溫暖相悅之心。至於彤管,卻是很難了結的一樁公案,雖然歷來不乏討論,甚且是極為熱烈的討論。朱熹《詩集傳》云:「未詳何物,蓋相贈以結殷勤之意耳。」如此,作為故事存之可也。

把《靜女》篇視為是男女相互贈送禮物,並且說在天比翼鳥、在地連理枝等等,是現代學者的常識。揚之水這篇文章中,細緻考察了古代男女之間贈送禮物的品種,比如香囊、銅鏡、玉盒、帕子等等,《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送的就是帕子云雲。我們看到,學者考證出來的古代男女之間送的東西,大概都是一些比較貴重的,如果像周星馳電影中的豬肉佬007送的二斤豬肉的話,學者估計沒有什麼興趣考證,也考證不出來什麼來。豬肉吃掉就行了,還寫什麼詩呢。

「每回拈著長相憶」出自唐代人韓偓的雜言詩《玉合》:「羅囊綉兩鳳凰,玉合雕雙鸂鶒。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長相憶,經幾春?人悵望,香氤氳。開緘不見新書跡,帶粉猶殘舊淚痕。」(《全唐詩》第683卷第33首,冊10,頁7902)韓偓的這首詩是寫相思的情歌大概問題不大,其中送香囊、贈玉合之類的大概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兼高級領導幹部做的事情,當然也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豬肉佬007該怎麼辦?我想,還真的只能是二斤豬肉奉上。

如現代學者所堅持的那樣,把《靜女》篇中的物件理解為是男男女女求愛相贈則不見得。

何以見得?

我們看古人的解說,在毛詩中,《毛傳》對:「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的注釋為:「牧,田管也。荑,茅之始生也。本之於荑,取其有始有終。」鄭玄箋為:「洵,信也。茅,絜白之物也。自牧田歸荑,其信美而異者,可以供祭祀,猶貞女在窈窕之處,媒氏達之,可以配人君。」(毛亨,2000:206-207)

在漢代人那裡,荑(tí)是草木初生的嫩芽,如丹荑;或者是《孟子》中提到的和五穀不一樣的,可以吃的荑稗。

魏晉時期的郭璞《客傲》篇曰:「昆吾挺鋒,驌驦軒髦。杞梓競敷,蘭荑爭翹。嚶聲冠於伐木,援類繁乎拔茅。是以水無浪士,岩無幽人,刈蘭不暇,爨桂不給,安事錯薪乎!」(《晉書卷七十二·郭璞傳》,2013:1905)

「蘭荑爭翹」的荑,顯然不是我們現在所謂的茅草,至少不是滿山遍野可以看到的那種茅草。或者說隨著我們的世界觀的改變,蘭成了高潔的東西了,而荑則成了卑賤的物種。有這種可能么?有的。至於荑是什麼,我們已經不知道了,就說它是茅草也無妨。

先不說茅草的事情,我們看看毛公和朱子關於詩篇大義的理解。若是僅從字面意思來理解《靜女》篇的毛序和朱傳,我們可以說毛公和朱子對這首詩的認識完全不同。但我們似乎也可以說他們的認識其實差不太多,都是對胡搞瞎搞的不贊同。這樣的看法,在現代人看來的不可接受的。所以,我們看到很多的釋經學書中都把這首詩理解為對是甜蜜愛情的謳歌,進而認為毛公和朱子都是胡說瞎扯,假道學、腐朽不堪。男女瞎搞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不僅男男女女可以,就是同性之間也沒有什麼問題了。這就是時代的變遷,思想也隨之改變了。然後,我們就可以進一步去考索古代人是如何調情的,他們的信物都有哪些。這樣,其實很有意思。所謂的學術不就是這樣往前走的么。

2

我們看看蘇軾弟弟蘇轍的解說。蘇轍(宋仁宗寶元二年至徽宗政和二年,1039-1112;字子由,謚文定),嘉祐二年(1057)進士。在釋經學方面有和朱熹同名的著作《詩集傳》。國家圖書館館藏有宋淳熙七年(1180)蘇詡筠州公使庫刻本《詩集傳》二十卷,有《三蘇全書》(2001)、《儒藏(精華編24)》(2008)點校本。

清代的四庫館臣認為,蘇轍在釋經學上的貢獻是開創了只討論毛詩序的首句(只保留了毛詩序的第一句)之先河,雖然在蘇轍之前有唐人成伯玙也有這樣的提法,但蘇轍之後的學者比如王得臣、程大昌等人均以此為蘇氏首創。不少學者並未細緻閱讀蘇轍原書,就認為蘇轍是反對毛序,其實並不準確。蘇轍認為毛序首句的解說,恰恰是秦漢學者所堅守的詩說。因此,釋經學要做的就是對序的首句加以堅持,而對詩篇的解說則加以時代的詮釋,使之更加符合現實的需要。至少是讓宋代的蘇轍自己明白是怎麼回事。畢竟讀詩首先是要自己有所把握,然後再去跟人扯淡。四庫館臣還說:

轍自序又曰:「獨采其可者見於今傳,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則轍於毛氏之學,亦不激不隨,務持其平者,而朱翌猗《覺寮雜記》乃曰:「蘇子由解詩不用詩序」,亦未識轍之本志矣。(《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1997:191)

詩序的問題是詩經學中除了比興之外另外爭議最大的問題,四庫館臣認為詩序的問題應該是詩經學中最核心的問題。這個問題簡單說來,可以分成這樣幾個小問題:

第一,詩序是誰寫的?回答有:孔子、子夏、衛宏、毛公、不知道哪個傢伙(應該是個既沒發過什麼核心刊,又沒有得過什麼基金的民科吧)。誰寫的很重要,如果不是牛人寫的,那就無所謂保留不保留的了,更談不上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了。在當今的釋經學隊伍中,一般不會把詩序放在前面。但基本上很多人會自己搞一個詩序,但是詩序名義被搞臭了,所以新的叫法是:「解題」或者「主旨」或者「大義」。

第二,詩序是否對我們理解詩篇有幫助。回答:甲、沒幫助,廢掉詩序即可;乙、有幫助,但比較有限,部分的保留吧;丙、有幫助,還比較大,那就保留,不足之處加以申說。

第三,詩序是做什麼用的?回答:甲、分派系,堅持詩序的是漢學主義者,廢掉詩序的是宋學主義者。乙、理解詩篇,有的地方理解是對的,有的地方錯了,可能還比較離譜,也就是我們前面所說的詩序可以作為釋經學的路標。

對於詩序的問題,恆之以為與其看現代的各種解說,還不如看古代的,畢竟詩序只有一家,別無分店。但是現代的釋經學家們基本上是人人有一說,看起來也費勁。比如《靜女》篇,張樹波《國風集說》(1993:385-388)中就列舉了除了毛詩序之外,還有媵俟迎嫡作詩、淫奔期會、征夫歸思婦候、感囂俗思貞士、刺淫奔、君臣朋友輸意、刺宣公納伋妻、女姻留贈箴管、愛戀衛宮女史和情人幽期密約等十種說法。真的是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亂花漸欲迷人眼。這些有關的說法,都能找到一大堆證據,即便找不到的,也能說一大通。

我們可以暫時不管這麼多,直接往前走即可,畢竟《詩經》三百多篇,倘若每一篇都羅列幾十種、上百種說法,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不過,我們要知道的是,對於詩篇我們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這樣的看法不論靠譜不靠譜,都是一種看法。誰的看法更準確呢?沒有更準確的,只有更有意思的。不過按照有些人的想法,越古老越美好的說法,其實把毛公和朱子的看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朱子要把他的書名寫成《詩集傳》,是不是他認為蘇轍的《詩集傳》的名字挺好的呢?

3

我們把蘇轍(2008:228)的解說和朱子的解說對照起來看就會發現非常有趣:

《靜女》,刺時也。

(按:蘇轍這是堅持了毛詩序的說法。而朱子在開篇沒有這樣的解說,而是把定性的放在了第一章。朱子說是淫奔之詩。不過他並沒有解釋什麼是淫奔。後來很多人批評朱子說他把《詩經》中的不少詩篇定性為淫詩,開啟了釋經學的新篇章,似乎也是瞎說。)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詩篇原文)

衛君內無賢妃之助,故衛之君子思得靜一之女,既有美色,又能待我以禮者,而進之於君。思而不可得,是以踟躕而求之。城隅,言高而不可逾也。

(按:城隅的解釋上,朱子用的是幽僻之處。蘇轍認為是城牆很高,高不可攀,在詩句的理解上就自然變成了想要找個好女人沒找到了;而朱子則以為是傻漢子到小樹林等著痴婆娘過來,沒等到,當然就是傷心失望了。)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詩篇原文)

古者,後、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以記過失,且以次敘群妾之進御者。煒,赤貌也。樂其有法,而後說其美也。

(按:蘇轍說彤管是類似我們寫日記的東西,凡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必然會記錄他們的日程,他們自己不記錄也會有人幫他們記錄,古代如此,今天仍是如此。如果是規格高,那就要有高規格的東西來記錄,我們看到後世皇室用的書,大都是開本很大,字也喜歡用紅色的,可能不僅僅是喜慶的意思吧。朱子則認為彤管不知道是什麼了,他推測是贈送的禮品,收到美女送來的禮物,又看到了美女本人,心花怒放。)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按:詩篇原文)

牧,田官也。荑,茅之始生者。蓋言宮中無復斯人矣,故願得幽閑處子而進之君也。苟有以是女進者,吾非此女之美,乃美其人之遺我者耳。蓋求之至也。

(按:蘇轍說,牧是官員的意思。皇帝不急太監急,這樣的話我們都知道。如果老大出了問題,其他人都會跟著遭殃,所以下面的人總會想辦法替領導分憂。積極奔走,想盡了各種辦法,實在是值得表揚。我們的文化中,比較相信有一個賢內助對老大是有好處的,畢竟一幫小弟不可能連老大睡覺也管吧。但可以為他找一個靠譜的人陪著,要是這人不靠譜,那就是個大麻煩。古往今來,這種故事很多。蘇轍的哥哥遇到烏台詩案,之所以沒死,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年太后保他了了。無論是小家庭、大家族還是小公司、大企業,女主角的地位應該是不容置疑的。朱子則認為,牧是野外的意思,前面朱子已經說了小樹林,那麼接著說野外就順利成章了。朱子說美女給了他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之後終於給了一個認識的東西了,從小樹林中找了一根剛剛發芽的茅草。雖然不值錢,但因為是美女所贈予,那也就非常有價值了。)

《靜女》三章,章四句。(毛公、蘇轍、朱子都同意這樣分章句)

從朱子的《詩集傳》來看,我們看到,朱子和蘇轍只有一個地方是一致的,即最後對於章句的劃分上。其他的解說基本上沒有一個是一樣的。在字詞句的解說、文義的分析等等上面,兩人完全沒有共識。但是,這並不妨礙朱子稱頌蘇轍,認為他講的不錯。

無論是蘇轍還是朱子,都沒有做詩篇的翻譯,至少在我們看來,他們的解說還是有不可理解的地方。因為時代久遠,他們用文言文寫下的東西,還需要我們繼續解釋。這是現代白話文運動之後,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很多東西我們看不懂了,能看懂的,卻有很多不同的解釋。當然,這也是釋經學的魅力所在。到處都是坑,也到處都是好玩的事情。

經典就是在不斷的閱讀、解釋、翻譯和創作中不斷地被人認識的。所以,我覺得白話文的翻譯還是很有必要的。無論正確與否,都提供了一個比較方便進入的依據,也就是俞平伯先生所謂的拐杖。

4

前面我們提到過塗爾乾的學生葛蘭言的釋經學著作《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2005)。我們繼續看看他對《靜女》篇的翻譯。這個翻譯,恆之以為是比較靠譜的:

1文靜的女子多麼美麗,

2等候我在城隅!

3心裡愛她么見不上,

4我撓著頭皮不知所措。

5文靜的女子多麼迷人,

6贈我一枝彤管來。

7彤管有色紅煒煒,

8我愛戀著你的美!

9從牧場送來的白茅,

10真是嫩美又稀奇!

11不是你的怎麼樣美,

12你是美人贈來的!(葛蘭言,2005:57-58)

按照葛蘭言這樣翻譯,把這十二句看成兩個人的對唱,即男的唱兩句,女的接兩句。可以把它想像成為某個對歌的場景。葛蘭言(2005:59)分析說:

一首鄉村的約會歌。

主題:愛的象徵(花)。反映畜牧生活。

注意,(根據鄭對第9和第10句的注)可以把退隱的「靜女」和《關雎》 中的「淑女」,她在成為「君子好逑」之前也曾退隱,進行一番對比。也應該注意「荑」所具有的宗教意味。(按:這一點非常重要。「荑」不見得就是年輕的男子在見美女的路上順手弄了一把剛剛發芽的茅草,而是有它特定的含義,即毛傳中所謂的祭祀之物。現代社會中,祭祀不成為我們生活的組成部分,相關的器物件什麼的都已經不為我們熟悉了。我們甚至沒有辦法找到對應的東西。所以姑且稱之為茅草吧。)

儘管在這首詩中沒有發現與《關雎》《行露》《采蘩》以及《召南·采蘋》中相似的解釋,但要了解適用於農家訂婚女子的觀念和規則是如何轉換到貴族階層女子中的,這首詩卻具有重要的意義。

葛蘭言(2005:78)認為,像《靜女》這樣的詩篇可能是在古代的鄉村或者田園中即興對歌中產生的,因為在這一類的詩篇中主題比較明確,即田園生活;景物比較明顯,即鄉村景物;個人情感比較缺乏,即不是一種個人情緒的宣洩;手法比較直白,而慣用對稱的形式,還有著進行曲的步調。這一切似乎都表明類似的詩篇似乎比較適合於對歌,也需要用手勢補充語言的表達。

從《靜女》篇的理解來看,到宋代人那裡就已經不是很清楚到底在說什麼了。所以蘇轍、朱子就各有不同的講法,在字詞句篇方面,甚至可以說是極為不同的。今天,我們如何去理解其實並不重要了,可以按照錢鍾書(2007:148-149)的指示——古人解說甚謬!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傳》:「非為其徒說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遺我法則」;《正義》:「言不美此女,乃美此人之遺於我者。」按謬甚。詩明言物以人重,註疏卻解為物重於人,茅草重於姝女,可謂顛倒好惡者。……蓋爾汝群物,非僅出於愛匿,亦或出於憎恨。要之吾衷情沛然流出,於物沉浸沐浴之,彷彿變化其氣質,而使為我等匹,愛則吾友也,憎則吾仇爾,於我有冤親之別,而與我非族類之殊,若可曉以語言而動以情感焉。梁玉繩《瞥記》卷二考「爾汝」為賤簡之稱,亦為忘形親密之稱。呼人既然,呼物亦猶是也。

為什麼是大謬不然呢?因為,他們不理解現代人的情感,不理解人作為人乃是一種感情的動物,性的衝動和情慾的發泄,乃為生命第一要義。古代的釋經學家們,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就胡扯一通,寫了幾百萬字還不滿意,豈止是荒謬,簡直就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為什麼《孟子》中要把荑稗和五穀對舉,認為五穀不熟不然荑稗;晉人郭璞把蘭與荑對舉,認為兩者可以爭艷呢?這些人是不是也受到了後世學者的影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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