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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抵抗詩人

為什麼當詩歌洞察到我們的感官之美、想像之自由,並用美麗對抗醜陋時,它要背負反叛的罪名?

——達爾維什《達爾維什散文選譯》,收錄於《今天》第115期

詩人之道1

我不是那種總是洋洋得意、攬鏡自照的人。鏡子是自我的一種呈現,但它以一種轉變為公共物品的形式呈現……即他人也可從中尋找他自身的模樣。倘若他在其中找到與之相似或相關的表述和描繪,便會說:這就是我;而他一旦沒有在文本或意象中找到什麼共通之處,就會把頭一扭,說:這與我何干!

我對這樣的做法十分擔憂,但它確實反映了許多現代詩作與絕大多數讀者之間關係的普遍現象。如今,有許多詩人熱衷於擴大詩篇與其第二作者——受眾——之間的鴻溝,但如果沒有受眾、沒有他們面向文本的活動,詩歌進程便無法完成。雙方之間還相互指責。但詩歌危機,假如真的存在危機,應當是詩人的危機。每位詩人都應以其獨特的創作方式去努力解決危機。

我知道,我將又一次被人指責為反對阿拉伯現代詩。所謂阿拉伯現代詩,一些人神經質地為其劃定兩個標準:一、詩歌內容自我封閉,不容許其內在向外部開放;二、將韻律詩逐出現代性的天堂……所以,散文詩之外便無現代性可言。這種說法已成為一種教條,誰靠近其邊界發出疑問,就被視為大逆不道。每位敢於質疑詩歌現代性現狀的人,都會被不容爭辯地指責為與散文詩作對!

我一向認為:許多才華橫溢者創作的散文詩,的確是阿拉伯現代詩歌最重要的成就,通過向世界開放、向不同文體開放,散文詩獲得了其美學的合法性。但散文詩不是詩歌的唯一選擇,不是解決無解的詩歌問題的「終極方案」。詩歌的空間是廣闊的,是向所有我們已知和未知的選擇開放的。我們讀者在各種各樣的詩歌實驗里,尋求的無非是詩歌所能實現的詩性,無論是韻律詩還是散文詩。

我也知道,我的這部新詩集,如同以往的詩作一樣,將再度為我眾多的反對者提供精神謀殺的武器,這種武器在方興未艾的仇恨文化里十分常見。有人會說——過去和現在也都有這樣的論調:我放棄了「抵抗詩歌」。對此,我要向那些板著面孔的判官們承認:我放棄的是創作直接的、意義有限的政治詩,而未曾放棄廣義的、美學意義上的抵抗……這並非迫於局勢的變化,並非如一些熱情的詮釋者們所言——我們「已從抵抗過渡到談判」,而是因為詩歌風格必須不斷變化,詩人必須不斷改進其詩歌方式,拓寬其人文視野,而不是上百次地重複老調子……這樣,詩歌語言才不至於淪為倦怠、衰朽和程式化,落入一個為其所設的圈套:僵滯於重複不變的話語。難道,這就意味著放棄了詩歌的抵抗精神?

難道除了「記下來,我是阿拉伯人」2之類的話語,或重複「我要抵抗,我在抵抗」之類的口號,就再沒有別的可以證明抵抗?無論是在詩歌中還是現實中,抵抗者沒有必要宣稱他在抵抗,正如戀人沒有必要老說自己在戀愛一樣。格桑·卡納法尼3將我們命名為「抵抗詩人」,可我們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抵抗詩人。我們書寫自己所經歷的、目睹的生活,記下我們對自由的夢想、對保留本真的堅持。我們創作向祖國、向某些女性表達愛戀的詩。不是每一事物都有象徵,不是所有椰棗樹的樹榦都喻指女人的腰肢,反之亦然!

詩人無法擺脫他的歷史環境,但詩歌為我們提供了一塊自由的土地;我們對於改變現實無能為力,但詩歌提供了某種隱喻的補償,它把我們提升到一種更高層次的語言,超越那些局限我們、阻礙我們融入作為人的存在的環境。當自我因受阻而無法自由翱翔於無垠的高空時,詩歌或許能夠通過解放自我,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自我。在群體中認識自我,並表達屬於自我的這一權利,是個體尋求自由的一種形式,而群體也正是由這些個體組成。由此,在長期衝突的語境中,那些表達我們人文特徵、個體關懷的——這種關懷又不完全是個體的——詩歌,代表了詩歌抵抗的行為中人性的、自我的層面,即便詩歌描寫的是愛情,是自然,是對一朵玫瑰的凝視,或是對於平庸而死的恐懼。

有人或以為:巴勒斯坦詩人沒有權利坐在山丘眺望日落,沒有權利聆聽身體的呼喚或是遠方的笛音,除非他的靈魂已經死去,除非土地的靈魂已在他的靈魂里死去,除非連接他與人類本性的臍帶已被切斷——這種想法並不正確。

巴勒斯坦人並非一份職業或一句口號。他首先是一個存在的人。他熱愛生活,為杏花而欣喜,在初秋雨落時感到寒戰,他響應身體的自然慾望、而不是別的號召做愛……他繁衍子嗣,為的是保存種姓、延續生命,而不是求死,除非到後來他變得生不如死!這意味著,長期的佔領未能抹殺我們的人類本性,未能如願以償地征服我們的語言和情感,令其在封鎖之中枯竭。

詩歌將我們身上自然的生命力納入詩中,這正是一種抵抗行為。為什麼當詩歌洞察到我們的感官之美、想像之自由,並用美麗對抗醜陋時,它要背負反叛的罪名?美即自由,自由即美。因此,捍衛生命的詩歌,便成為一種本質上的抵抗形式。

我不禁要再問一次:祖國是否仍舊需要用詩歌去證明,詩歌是否仍舊需要用愛國去證明?詩歌與祖國的關係,並不需要把詩歌淹沒於口號、路線圖和旗幟之中去確定。這種關係是有機的,無須每天去證明。它是一種本能、一種意識、一種意志,是傳承和抉擇,是被賦予的,是歷久彌新的。拙劣的愛國詩會破壞祖國的形象,而祖國引起的衝突和其內部的衝突,還包含著諸多尚未引起我們重視的有待創作的層面。因此,我們需要拓展詩歌之美與文學的文學性,深諳這一高難度的職業之道,奉行公認的藝術標準,而不僅僅以巴勒斯坦境遇的特殊性為標準,以此改進我們表達公共與個人生活中人性諸領域的方式,這是祖國、也是詩歌賦予我們的要務。只有這樣,我們的詩歌才能登臨與世界進行創造性對話的平台,我們的創造力才能獲得承認,進而引發他人關注產生這些作品的國度。對於許多國家我們知之甚少,但因為我們愛上了它的文學,進而愛上了這些國家。

只有這樣,詩歌的國家屬性與詩歌衝破文化與身份障礙的永恆追求之間的界限,方得以消除,不同的詩歌才能共同翱翔於廣袤的人性天際。與此同時我們也不會忘記,詩歌對於一個為身份而戰的民族,能發揮凝練其文化屬性的獨特作用。

是的,詩人必須銘記所有磨難,聆聽不在場的聲音,命名世間萬物,投身所有的鬥爭;但他們也不應忘卻他們的職業之道,不應忘卻:詩歌的界定,本質上不在於所道出的話語,而在於這話語具有異乎尋常的品質。他們還不應忘卻:詩歌是樂趣,是創造,是美,是一種戰勝了困難與虧損的朦朧的喜悅,是一段在未知中找尋自我的永恆旅程。在此,我無意為這本已不再屬於我個人的新書辯護。自從它離我而去,我已記不得其中的任何內容,但它會讓我面臨那個沉重問題帶來的困境:然後怎樣?我要捍衛的,是詩人探索新詩、讓詩歌濾去雜質的權利,因為創新而屢受挫折者的不幸,總要好過僵化因襲者的幸福。

【注釋】

1. 本文是達爾維什在其詩集《宛若杏花或更遠》簽售會上的發言,選自其散文集《歸者的困惑》。

2.《記下,我是阿拉伯人》是達爾維什早年創作的一首詩,在巴勒斯坦廣為傳誦,但詩人後來視之為「直接的政治抵抗」的淺顯之作。

3.巴勒斯坦著名作家、評論家,最早提出巴勒斯坦「抵抗文學」「抵抗詩歌」的概念。

作者: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ud Darwish,1941-2008),生於巴勒斯坦西北部比爾瓦村,當代阿拉伯詩壇享譽世界的巴勒斯坦詩人,曾主筆起草《巴勒斯坦國獨立宣言》,自1964年第一部詩集《橄欖葉》問世以來,達爾維什共出版了三十餘部詩集及散文集,其作品被譯為35種語言並獲多種國際獎項。

編者:薛慶國、唐珺

題圖:Reading the letter,Pablo Picasso繪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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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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