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述強：白鳥

在我的家鄉，一個人過世了，人們就為他扎一隻白鳥。出殯那天，白鳥被抬得很高很高，簡直可以凌空振翅。它穿過村莊上空，起伏騰落，顛動搖晃，依依惜別，卻又以特有的光芒昭示一群悲傷而沉重的人涉出村莊，向墓地行進。

不久，白鳥又飛臨我們苦難的村莊。在村莊的另一個角落，另一條巷子，在另一排爬滿瓜藤的籬笆前，另一棵滄桑的柳樹下，甚至，在飄滿菱角清香的魚塘邊，白鳥丰姿綽約地出現了。在經歷漫長的童年生涯之後，我終於明白，那一次次在我眼前振翅飛翔的白鳥其實並沒有走，沒有遠離過我們生生息息的村莊。只不過，它從一家庭院飛到另一家庭院。

我從村莊走到小鎮，我發現，街巷裡半新半舊的門牌同樣掠過白鳥的影子。白鳥在小鎮的巷子里飛來飛去，無拘無束。它的歡叫就是我們的哭泣，它的色彩，就是人們的白衣素裳。今年暑假，我居住的城市洪水退卻之後，我就回到縣城的家裡。滿以為換了環境，能改變一種心情。七月的洪水，從我門前的大江奔涌而去，聲音日夜叩擊我銹跡斑駁的窗欞。我總擺脫不了一股莫名的焦躁。居家才數日，某些事情以攪得我心煩意亂，使我想七月的洪水。

樓下人家最小的兒子剛剛中專畢業，摩托車出事陪了命。死的時候懷裡還揣著畢業證書。哭泣聲冉冉自樓下飄起，從窗欞間遊盪而來，令人猝不及防。我感覺，我在哭聲上空漂浮著，像一粒塵埃。

我真切地想起七月的洪水，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滔天的氣勢讓人感到無路可逃，兩岸的燈火，像是漂浮在江心。我逃避了七月的潮頭，卻又捲入了八月的浪尖，一樣的恐懼和觸目驚心。我開始產生無力感。疲憊地躺著，一任七月八月的自然災害和無常的命運冷酷地把我折騰。唯有祈願風雷般的濤聲儘快銷聲匿跡。

我在神思恍惚中又看到了那隻晨光里振翅翱翔的白鳥，還攜帶幾縷朝霧的迷茫。

它在村莊上空飛翔，在街巷上空飛翔，也在林立的樓群間飛翔。尖銳而潔白的石米拒絕不了它，地板磚、雙灰粉拒絕不了它，鋼筋水泥、茶色玻璃、防盜門拒絕不了它。它是驕傲而聖潔的女皇，想要叩開誰家的窗戶就叩開誰家的窗戶。它上下起伏、左右騰躍，節奏時緩時速，音色時暗時亮。就像我們挽留不了一朵花和一棵草一樣，有時候我們挽留不了我們自己。住進高樓大廈的人類仍然有萬分無力的一面，非常脆弱的一面。死亡像一個布娃娃被這家抱到那家，這幢樓抱到那幢樓，但它絕對不是一個可愛的布娃娃。淚水時常濡濕我們的清晨和黃昏。保險絲忽然燒掉，就得忍受片刻的黑暗，必要的話，還需點上蠟燭。燭光閃爍的高樓，又讓我想起遙遠的村莊。村莊和城市的區別其實非常簡單明了，村莊是人住在人的旁邊，而城市呢？城市除了人住在人的旁邊之外，人還住在人的頭上。村莊和城市都無法拒絕那隻振翅的白鳥。白鳥是一道無堅不摧的亮光。障礙，只能促使這隻飽經滄桑的白鳥更加歡快地跳躍。

在暑期即將結束，我返回學校的時候，我聽到幾縷笑聲從樓下的燈光里傳出，是打撲克的聲音。來往的親戚朋友多了，自然就玩起撲克。傷悲是有限度的。白鳥如期降臨，又臨期隱匿。終究也震懾不了活著的人們。八月，白鳥是凄冷的、慘白的，而陽光卻是溫熱的燦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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