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但問南北。梅貽琦校長為何去了台灣?
周末了,從錢眼裡爬出來,假裝讀點書。
電影《無問西東》據說把抗戰期間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搞火了。
來看看主持聯大的清華校長梅貽琦為什麼在當年去了台灣,而不是留在大陸。
馬將軍摘選的是岳南巨著《南渡北歸》里的說法。
1、
1948年冬天,梅貽琦頂著解放軍圍城的炮火乘機南下,先抵南京,由上海轉赴香港,再由法國到美國,直至「歸骨于田橫之島」,台灣。
(馬將軍註:1949年1月,一代大師傅斯年就任台灣大學校長,有教授請他寫幾個字,遂信筆「歸骨于田橫之島」相贈。田橫是秦末齊王,漢一統天下後,仍率五百人困守孤島,劉邦恐其日後為患,下詔:來降,封王封侯;不來,全部剿滅。田橫便帶了兩個部下出發,半途自刎,遺囑部下拿他的頭去見劉邦,表示自己不受投降的屈辱,希望保存島上五百人的生命。島上人聽聞田橫自刎,盡皆蹈海赴死。太史公司馬遷曰「田橫之高節,賓客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
梅貽琦的清華好友張起鈞說,
「在梅先生離平的前幾天,我偶然去看胡適之先生,恰好知道胡先生即將搭乘政府來接的專機離北平。
傍晚獲知:由於共軍的炮火控制了南苑飛機場,胡先生一行並未能成行。那時清華的敦福堂教授逃進城來,住在我家,便忽然想起梅先生也正在城裡候機離平,何不通一消息,使梅先生與胡先生一起飛出圍城?於是敦先生便馬上打電話給梅先生。凡是那時身在圍城中的人,當可知道大家是如何焦急地渴望離開這圍城。
那知梅先生在聽到此事,並弄清這架飛機並不是接他之後,竟無動於衷,一如平日緩和低沉的聲調,說是他不預備去。後來政府接梅先生和各位教授(包括楊振寧的父親)的飛機來了,他才從容不迫地提著一架打字機,拿著兩本書走上飛機。
我親臨其境,深深地受到了感動。可惜我不能把我這意之所會,傳之於言。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說的:許多人在平日裝腔作勢,好似高不可及,一旦遇到危急關頭,便醜態百出,以求苟免,因為他內心本沒有真正高貴自尊的地方。而梅先生則在生死存亡的關頭,都一直保持著尊貴不群的風格,頑廉懦立,令人肅然起敬——這才真是中國讀書人傳統的最高修養,這才不愧是一個人物。」
2、
1965年,也就是梅貽琦去世第三個年頭,原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後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的葉公超在回憶文章中說道:「梅先生是個外圓內方的人,不得罪人,避免和人摩擦;但是他不願意做的事,罵他打他他還是不做的。」
時任清華文學院院長的馮友蘭說,「有一天晚上,校務會議在梅家開例會。散會後,別人都走了,只剩梅貽琦和我兩個人。梅貽琦說:『我是屬牛的,有一點牛性,就是不能改。以後我們就各奔前程了。』他已經知道我是堅決不走的,所以說了這一番告別話」。
通過各種史料我們可以知道,梅貽琦離平南飛是自覺自愿的,無人對其施壓或脅迫,走前對政治時局和個人處境有過慎重考慮並與同事、好友等商討,同時對陳寅恪出走產生了一定影響。
用清華校史研究專家黃延復的話說就是:梅的出走「是主動,不是被動的;是自覺,不是盲目的;是堅定,不是猶疑的。」
3、
既然此前梅貽琦曾不止一次稱自己對清華「生斯長斯,吾愛吾廬」,在如此天翻地覆,改朝換代的歷史時刻,為何又置中共和部分同事的勸說於不顧,拋下清華師生執意南飛呢?
縱觀梅貽琦在大陸的歲月,雖沒有做過不利於共產黨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在掌校期間於學生運動中的共產黨學生還曾盡量給予庇護,但這種做法更多的是為保護學校與青年學生本身所計,並不是說他就贊成共產黨與馬列主義,或者贊同共產黨的思想觀念與施政方針。
此點他在昆明時已表達得明白。當他看到聞一多、吳晗等人以「鬥士」身份與國民黨政府人員「斗」起來之後,於1945年11月5日的日記中曾明確表示:「余對政治無深研究,於共產主義亦無大認識,但頗懷疑。」
人的思想是複雜的,梅貽琦離平南飛,或陳寅恪在出走後於自己詩作中所說的「避地」、「避秦」,固然有「逃避以斯大林為代表的蘇俄專制獨裁體制和文化環境」之因,或「像過去的許多歷史事件——例如王國維的自沉事件一樣,是一種文化現象,或者說一種政治文化現象」(黃延復語)。
但對這種政治文化現象的考釋,又大多局限於國共政治之不同,而未涉及更深層的思想根源,更沒有人把梅貽琦的出走,與他1931年年底出任清華校長之職時所說的話聯繫起來並加以考究。
在那篇著名的就職演講中,梅貽琦說道:「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後世學人所諄諄樂道的往往是後一句,但前一句對梅一生的思想研究更為重要,「喬木」與「世臣」之分別,意味著對「故國」不同的價值認知,梅直到在台灣去世,一直是把國民黨在大陸主掌的中華民國與台灣地方政權連在一起,併當成合法政權與「正朔」,這個「正朔」所在地,就是他心目中的「故國」,而自己與南飛者正是故國中「世臣」的象徵。
4、
梅貽琦飛往南京的第二天,搖搖欲墜的國民政府孫科內閣匆匆任命其為教育部長,梅堅辭不就,只允任「南來教授招待委員會」委員,暫客居上海老友朱經農家中。
對於自己堅辭教育部長的原因,梅在清華同學會上沉痛說道:自己「身為清華校長,把清華棄置危城,隻身南來,深感慚愧,怎好跑出來做官?」
自1950年起,梅貽琦出任華美協進社常務董事。華美協進社乃中華教育基金會駐美機構,清華大學在美的全部庚款基金就由這一機構管理,梅貽琦正是為了他心中的「大事因緣」特別謀求此職,以便實際掌控這筆數目龐大的基金不致因戰亂和國內變故而流失。
鑒於當時紛亂的國內國際環境以及梅貽琦的舉動,台灣方面頻頻派人到紐約,以各種名義商談將清華基金調撥到台灣歸政府支配,或請其攜帶基金利息到台灣為學術機構購買設備儀器,但皆被梅貽琦拒絕。
當時管理清華基金的「中華文化教育基金董事會」主席是隨國民黨撤退台灣的原北大校長蔣夢麟,幹事長是在美國的胡適,台灣當局見梅貽琦摟緊基金不放,甚為焦慮,又不便強行施壓脅迫,遂派蔣夢麟赴美與胡適、梅貽琦等董事會人員協商,最後達成共識並形成了兩點結論:
一、清華基金保管案,自1929年董事會成立時就已經決定中美政府不再干涉,全依國際習慣辦理。董事出缺自行補選,全部基金調移台灣似不可能。此議由幹事長鬍適正式函報蔣介石說明;
二、清華復校原則可行,如何辦理由梅貽琦校長與台灣教育部研商決定。
5、
中國共產黨方面也沒有忘記梅的存在和巨大價值。
1949年年初,奉命接收北大、清華的吳晗曾公開表示梅應該留在清華,而對胡適大表反感。
新中國成立後,周恩來總理在協和大禮堂對北京高校校長、教務長談話時,說:「梅貽琦先生可以回來嘛,他沒有做過對我們不利的事。」
梅貽琦先生在清華校史中被提得並不多,甚至刻意被淡化。
刻意淡化了他是清華在任最久的校長,刻意淡化了是他讓清華在風雨飄搖中存活且壯大。
很多年後,傳說在一次與朋友的對談中,他說自己如果留下,那要麼被打成反革命,要麼成為傀儡。
6、
梅貽琦把清華帶去了台灣。而留在大陸的清華,血液中又混入新的因子,革命的因子。
清華另外一個值得一書的校長就是蔣南翔,他曾是梅任校長時期的清華學生,那時就曾經寫下「華北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他在任期間,清華從與政治靜默對抗的力量,忽然成為了時代中呼風喚雨的弄潮兒。
兩個校長是相反的兩個極端:梅貽琦從不明顯表示黨派色彩,唯一的原則是保護參與政治運動的大學生,讓他們免於牢獄。
蔣南翔則在反右鬥爭中親手打倒四大右派教授。
梅貽琦與黨化教育抗爭,堅持「教授治校」,蔣南翔則要求清華里「黨的組織,不僅在一般政治性的活動中發揮作用,而且必須在經常的教學工作中發揮作用」。
馬將軍說:
中國知識分子與西方知識分子相比,有一個顯著的不同。
就是學而優則仕,入世情結特別重。所謂達則兼濟天下,不進入到政權體制,當然是談不上兼濟的。
也因此,無法堅持獨立和批判之立場。
像胡適後期之於國民黨,郭沫若後期之於共產黨,莫不如是。
也因此,我們看到了梅貽琦、陳寅恪的稀缺性。
俄羅斯知識分子在這方面則走得更遠。
20世紀俄羅斯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說,俄國知識分子有一個既不同於西方,也不同於中國知識分子的極為重要的特色,「這個群體從形成之日起,就與犧牲、苦難、監獄、苦役相伴而行,因此它的反抗精神特彆強」,深刻在俄國革命的歷史上。


TAG:馬將軍的鈍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