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老了,恩仇豈能不老?
怕?自然不是。即便當年對方權傾天下之時,溫庭筠又何曾怕過?
只是多年浪跡江湖,自覺早已將前塵舊恨看淡,放下。
剛才乍見,雖然心中也有烈焰翻騰之感,但兩杯酒下肚,旋即平息。
人都老了,恩仇豈能不老?
文薛易
(卷二《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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潯陽江頭
(約4300字,閱讀需約11分鐘)
1
大唐咸通六年,江州城外。
臉有些癢,他伸手撓了撓。再一翻身,數根硬物直戳在臉上,火辣辣生疼,像被人照面抖了九朵槍花。
他睜開眼,朦朧中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叢亂草之中,眼前還有一張紅紅的臉。誰?丹鳳眼,卧蠶眉,面如重棗,一身綠色的戰袍……他猛然站起,後退,後腦撞了一下。
揉揉眼,啞然失笑。那是一尊關公像。在一丈開外,有些舊了,臉上和身上的丹砂綠漆已然剝落,星星點點。關公頭上一道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忠義千秋。
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那關公手中不是青龍偃月刀,而是一桿丈八點鋼槍。難道是關公錯拿了張飛的槍?
他用力拍拍腦門,唉,真是喝多了。好在頭半點不痛不脹,「當真是好酒哇」。依幾十年來的經驗,大醉後,即便再怎麼吐得稀里嘩啦,次日照舊不頭痛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
所站之處正是牆角,剛才後腦撞到了牆上。再看房頂檁條烏黑,一片煙熏火燎之色,檐角蛛網密織,隨風搖曳。四下甚是空曠,大門已失,只對面屋角有些乾草和瓶瓶罐罐。
廟門外,天氣陰沉,和風吹拂,綠樹蔥籠,野花芬芳,正是江南三月的蓬勃春色。閉上眼,猛吸一口空氣,身體里一個聲音大喊:「老夫又活過來了。」
他叫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多年前以詩詞名動天下。但他很清楚,自己如今只是個落魄老人而已,經年獨來獨往,浪跡鬧市鄉野,聊以詩酒自娛。
此刻,他已完全清醒。確實不知道怎麼到這個破廟裡來的了。只記得昨日黃昏,他在城外一家酒館喝了二斤竹葉青,然後想隨便走走,進了一片樹林,就失去記憶。現在,廟門外正是一片密林,一眼望不到邊。
這世上,有很多人酒醉後總想記起前一天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徒增煩惱。溫庭筠顯然不會這樣,因為他失憶的次數實在已經夠多。
回到廟裡,看到自己的青布包袱就躺在剛剛睡過的廟東南角的乾草旁邊,用手掂一掂,銅錢似乎也沒少。又瞅一眼關公像,卻見遍布銅銹的鐵槍,掛了長長一串燒餅。
好奇心起,躍上供桌,用手一摸,燒餅俱已風乾,並無一塊是完整的。
敢情是進了乞丐窩?
2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溫庭筠閃身藏在關公像後。一個約十四五歲的少年踏進廟來。身形單薄,國字臉型,劍眉薄唇,衣衫盡已破爛,手裡拎一隻小布口袋。
少年向乾草堆掃一眼,自言自語:「這就走了。」走到牆角,拿起陶罐咕咚咕咚喝起水來。
溫庭筠閃身出來:「小子,你是誰?」
少年放下陶罐:「哦,老伯,你還沒走。」
溫庭筠:「是你把我帶進這個破廟來的?」
少年:「昨天傍晚,我在外面那棵大柳樹旁發現了你,頭髮和鬍子上都是嘔吐的穢物,我擔心夜間下雨,就把你背了進來。知道嗎?你可是很重的。」
溫庭筠嘿嘿笑了。他知道,自己雖然身形枯瘦,可一旦爛醉如泥,背起來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想來,自己當時又重又臭,這少年肯背這樣一個糟老頭子,還算有良心。摸摸頭髮和鬍子,居然乾乾淨淨,心頭又是一喜。
少年看他一眼:「我看你實在臭得很,就撿些樹葉替你擦了一擦。」
溫庭筠一指掛在長槍上的那串燒餅:「這是給關二爺做燒餅項鏈嗎?」
少年:「我的乾糧。好不容易攢起來。」說完,似乎想起溫庭筠一直沒吃東西,從小布袋裡掏出一塊燒餅,「餓了吧,吃一點。」
溫庭筠一把推開:「誰吃你這破燒餅。」
少年滿臉通紅,僵在那裡。
溫庭筠咧嘴一笑,鬍子翹起:「你這小叫花子心眼不錯,走,我請你去潯陽樓喝酒吃肉去。」左臂挎起包袱,右手拉起少年就走。
少年冷冷看他,並未移步,一抖手,掙開了他的手臂。
「不想喝酒吃肉?」
少年嘴唇一抿:「你走。」
溫庭筠
3
江州乃大唐富庶之地,街衢縱橫,店鋪林立,富商士子,華服美眷,往來如織。潯陽樓正是最熱鬧的場所之一。
潯陽樓正對長江。客人來此必談及白樂天的那首《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蘆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溫庭筠上二樓揀一靠窗的角落坐定,點了白澆雄魚頭、黃精燉土雞、如意三石等幾樣招牌菜,外加一盤牛肉,一斤花雕。
樓內人聲鼎沸,小二直言酒菜上全恐要半個時辰。溫庭筠道:「無妨,先拿酒來。」
極目遠望,江水如練,遠帆如鳥,溫庭筠心中不覺升起一片悵然。按說此際正滿眼春光,他也非白樂天擁躉,然舉杯在手,想到的便只有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濕。
羨長江之無窮,更覺人生之苦短。
正沉吟間,幾樣菜色均已上來。白澆雄魚頭甚是鮮亮,用的是鄱陽湖之野生鱅魚,半個頭便佔滿滿一盤,以雄壯著稱。如意三石用料則為當地山間特產的石雞、石耳與石魚,佐以蛋清製成,廚子精雕細琢,擺在盤中狀若芙蓉。黃精燒土雞葯香濃郁,一層厚厚的雞油勾人魂魄。
溫庭筠夾一口魚頭,叫一聲好,仰頭喝下滿滿一杯酒。忽然忍不住想笑,這一桌酒菜所費不菲,依自己平日習性,素非饕餮之輩,這次卻為何獨自來此奢華之地?難道是跟那個破廟裡的小子鬥氣不成?
搖一搖頭,自嘆荒唐。
4
正當此時,但見門帘一挑,一行人魚貫而入。
當先一人緋色常服,三十多歲,面目如狐,頭頂黑絲方帽嵌一塊碧玉。後面四人皆是淺灰衣衫,頭扎方巾,面如白玉,手中各提長劍,拎包袱。這五人在酒樓另一角坐下,一灰衣人大呼小二:「有好酒好菜只管端上來。」
溫庭筠連忙將頭一低,不想被那狐面人認出來。來人正是令狐滈,乃當今淮南節度使令狐綯之子。溫庭筠識得此人已有十八年,深知其狂妄自大,慣於仗勢凌人,且又陰險刻毒,實在不想再與其有任何瓜葛。
怕?自然不是。即便當年令狐綯身居相位,其父子權傾天下之時,溫庭筠又何曾怕過?只是多年浪跡江湖,自覺早已將前塵舊恨看淡,放下。剛才乍見令狐滈,雖然心中一時也有烈焰翻騰之感,但兩杯酒下肚,旋即平息。
人都老了,恩仇豈能不老?
溫庭筠卻有幾分好奇。那四名隨從個個身形苗條,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顯是女扮男裝。令狐滈帶她們出行,如此裝束,又有何意?
他偷眼望去,但見令狐滈等幾人正在低聲談論。他自幼精通音律,耳力非常人所能及,然而此刻委實太吵,兩桌相隔又遠,凝神靜聽,也只略略聽得了幾個字:黃梅……和尚……
「原來他們在談論五祖寺——」溫庭筠心道。
江州以北是黃梅,隔江百餘里有一座東山,山上有寺名曰東山寺。此寺非同小可,因禪宗五祖弘忍以此為說法道場,所以後世稱之為五祖寺,為禪宗門庭。弘忍在此將法衣傳與六祖慧能,此後禪宗南傳,遍及天下。對於弘忍,唐朝宗室也極推崇,代宗皇帝賜封為「大滿禪師」,宣宗皇帝則賜為「真慧禪師」。
五祖寺在黃梅境內,屬淮南道轄區,這一行人怎生又來到江州?此地可是屬江西道管轄呀?
溫庭筠轉念又一想:潯陽樓本來便是奢靡之地,像令狐滈這等紈絝子弟,來此逍遙正如回家一般,又有什麼奇怪?我也真是無聊,竟然關心起無恥之徒的閑事來!
於是只管自己飲酒,半晌也只吃了一半魚頭,便覺飽腹。
再看窗外,不知從何時開始飄起瀟瀟細雨。令狐滈一桌也早已蹤影全無。
傅抱石 琵琶行
5
破廟中,少年望著外面的細雨發獃。
一滴滴雨落地激起塵土,凌空騰起一股熱氣。繼而,春雨細密如織,熱氣迅速散盡,疾風一掃,有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叫李鏡吾,十四歲,家住淮河沿岸,往年此際都能看得到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子,碧綠如湖,起伏似浪。而此地卻是江南,此身已形同乞丐。
若不是被叫了一句「小叫花子」,他很可能早就跟那位老人去喝酒吃肉了。那句蔑稱刺痛了他,激起他心底里的自尊。彼時,大大咽了一口唾沫之後,勉強定住了腳跟。
忽然,遠處樹林間出現幾個模糊的人影,直奔廟門而來。
李鏡吾剛看清這些人並未打傘,當先一人的影子已閃入了廟門。來者共五人,衣衫盡濕。為首一人緋衣黑帽,狐面小眼,雖然情形頗有些狼狽,但身上仍透出幾分冷冷的貴氣。其餘四名灰衣男子濕透的衣衫緊貼身上,略顯扭捏之態。正是令狐滈和他的四名手下。
令狐滈進門摘下帽子,遞給一名灰衣人,四周掃視,感嘆:「還是關二爺替我們擋雨啊。」聲音有些油滑,但神情倨傲,就像根本沒看到李鏡吾一樣。
持帽的灰衣人畢恭畢敬:「都怪我們考慮不周,沒帶雨傘,累公子淋雨了。」
令狐滈:「劉禹錫那老兒曾言,『春雨同栽樹,秋燈對講經』,淋淋也好。」說完,向前踱了兩步,突然一轉身,捏住其中一位身形瘦削的灰衣人下巴,「你說呢?小綠。」
小綠臉色煞白,退了一步,低頭不語。
令狐滈:「哈哈,還害羞?若不是這場好雨,哪能顯出各位姑娘的曼妙身姿來。」眼睛眯作一條縫,逐個把四人掃了一遍。
李鏡吾聽到「姑娘」二字,不覺一愣,細看這四位灰衣人果然有些怪異,淋濕緊貼的衣服顯出胸部隆起,且俱無喉結,臉上的皮膚也太過細膩,分明是女扮男裝。
正看時,小綠突然抬眼,和他的目光碰個正著。那眼神冷若冰刀,讓李鏡吾心中一寒,臉上發熱。
他輕聲走到自己的瓶瓶罐罐旁邊,在乾草上面側身而坐,不再理會這五人。只是這座廟委實太小,說話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6
一女:「公子,您衣裳濕了,用不用給您烤乾?」
令狐滈:「看,還是小青有良心。」
一陣瑟瑟的脫衣聲。李鏡吾心道:「屋裡只有這點乾草,卻不知他們用什麼烤衣服?」
只聽「鏘啷」的一聲,他扭頭一看,那名剛才拿帽子的女子手持長劍,走到關公像前面的供桌旁,但見劍光閃動,供桌轟隆倒地,碎作數十塊。
李鏡吾心中一凜:原來這幾人都有武功,而且拆起廟來不手軟,定非好人。
火已升起,引火的是東南角的乾草。廟內迅速騰起煙霧,聚集在房頂上方,像一層淡淡的雲。供桌木料似是果木,燒之有莫名的香甜氣味。那五人圍著火坐下,小青用劍鞘挑起令狐滈的長衫,默默烘烤。小綠距離四人稍遠,望著火堆出神。
令狐滈左擁右抱,摟著靠近的另兩名女子,忽然嘆一句:「你們的衣服也濕了,一起烤乾吧。」隨手一抓,竟將二女的衣服扯了下來。皓臂玉腿畢現,僅剩貼身褻衣,白花花,紅艷艷,甚是刺眼。屋內霎時春光旖旎。
李鏡吾不敢再看,坐姿改為面壁。但聽令狐滈一聲盪笑:「小金豐腴,小緋窈窕,觸手溫軟,各得其妙,哈哈!」引得二女一陣嬌嗔。
李鏡吾心中惱怒,心想這夥人也太過不知廉恥。但那名男子好像是官宦子弟,手下女子又攜利刃,自己縱然發作也是徒勞。如此荒郊野外,說不定還會搭上性命。
這時,只聽「啪」地一聲脆響,似有人被打了耳光。「小綠,你就這麼不識好歹?靠爺近一點。」是令狐滈的聲音。
小綠:「公子請自重,我們此行身攜佛寶,不宜太過荒唐……」
話音未落,又是一記耳光。「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小青,你去,把她的衣服剝下來,一件都不許留!」
小青:「師妹,你就遵照公子說的做吧。否則,回頭吃完苦頭,該怎樣還得怎樣。」
只聽小綠一聲冷笑,拔劍出鞘。隨後,便是十數次低沉的兵器相交之聲,接著一聲悶哼,顯是有人受了傷。
李鏡吾不覺回過身來,但見小綠靠牆而立,臉上有兩個血手印,腿和胸前有三處衣襟被劃開,右腕鮮血涔涔而下。小青劍指她的咽喉。
令狐滈左手捻著一女的耳垂,右手輕拍另一女肩膀,笑道:「剝了。」
兩女也跟著嬌笑,叫道:「快剝光了她,免得整日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看在眼裡硌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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