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年選 太白酒桶詩歌

太白酒桶

祖籍重慶，居上海

一時長空無雲，一時皓月千里，著有作品集《我肯定要再拒絕一次》和《塵鼓》。

編者按（阿水）

午飯後，我一邊讀詩，一邊給酒桶發信息，我問：可以隨便寫嗎？可以調侃嗎？得到肯定答覆反而不知如何下手。就像千辛萬苦搶來一頭豬，拿著水果刀，比劃半天，怎麼殺？

回首窗外，夕陽西下，想起在上海見到酒桶也是這個時間 ，隔著一條單向道，我在他後方，他不可逆行迴轉找我，也是這樣一邊電話一邊找過去，只是抵達見面地點容易抵達他內心較難。這一組詩歌有的信馬由韁，有的輕描淡寫敘事冷靜卻血淋淋，比如淡馬鎮里的殺羊，好像酒桶看破紅塵，看破情愛與生死，不刻意，信手拈來，這些不加修飾的長短句子，像一股太白遺風，刮在今夜。

高梁簡評：

酒桶的詩寫得自在，但不隨意。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怎樣，在詩中，他是怡然自得的。從不把現實的殘酷、慘烈、悲苦，活生生撕開來給你看。《淡馬鎮》雖然寫的是血淋淋的殺羊，可是在其中我卻讀出了《邊城》的味道。因此詩，推翻了《魏晉風流》、《致小蔥》等詩，酒桶留給我的溫文爾雅的印象。現實在他的身上還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清風明月中，他自堅如磐石。

酒桶的詩和龔純的詩有相似之處，其中都有古風。青蛙有家國情懷，酒桶有隱士之風。這古風在飛速旋轉的世界，顯得突兀，格格不入。但是慢下來才能看得見靈魂。我們需要閒情逸緻，也需要愛及全世界的情懷。需要現實中的拼搏，也需要靈魂的滋養。

酒桶的詩儘管寫得自在、自然，但每個詞語、每句話、每首詩都在其掌控中。我們看到的，都是他想給我們看的。

詩歌的精彩在非理性處，在自然的噴發。我們寫得自然，但一個詩人如何能在寫詩多年後，把一首詩寫得出自天然，無疑是個難題。

但我們需要天然。與酒桶兄共勉。

1

竹子，黃雀，石頭

斑竹三棵，黃雀一枚，石頭歪在池塘邊上

跟一窩小草搭著伴兒。

作為寫意畫，這些還不夠，須將剛見到的這些

放置花園一角。

再喚來兩隻小貓，讓其伏於竹根，

一隻昂著腦袋，一隻眯著眼。

若心情大好，不妨在大面積留白的地方

點染一團墨綠。

迎著竹隙間的光線，讓其在景深里

也有幾分明亮。

此時可在園子里走動了，就當是黃昏還有些遠

有人摘了老花鏡，從藤椅里站起來。

2

魏晉風流——兼致量山

所謂清靜澄明，多數時候不外乎一個人結廬洛河邊俯仰杯中酒

偶爾盼來一片細雨坐船去對岸拜訪一位叫東倫的詩人

不外乎躑躅於春風細柳中望見了北歸的大雁，心生一匹小馬駒

的的的，慢悠悠去到各地參加筆會

3

致小蔥

那天一時無法描述，在寂靜的山路上，我的心情也一時無法描述

野草，野花，野荊，野風，都各有言語

各有不安

都各有各的羞態，可是小蔥啊

小蔥，你又藏在哪裡？

4

受不了

獵人說人不如鳥

比如講樹丫上站了兩隻鳥

肩並肩站著

估計是在談朋友

打死一隻

另一隻也不會飛走

我必須打死另一隻

否則，受不了

5

仲秋

一時長空無雲，一時皓月千里，性感的清風逡巡於寂寥

的鄉野，好看的才子徜徉在桂香瀰漫的水上。

而在各地時髦都市尚有滿臉幸福的文青趴在三尺蝸居中

頻繁地畫著一個果實累累的秋天。

唯有今夜的蛐蛐兒，在窗戶外嘰嘰嘰叫個不停，執著地

要賦予這美好的季節新的涵義。

6

執念——致陳克

翻看履歷，想起祖國遼闊的江山

在來回當差的日子裡

已越發迷離，越發高不可攀

你的心是否還會生出一絲疼痛

無論從邊塞走進都市，還是

從都市去到邊塞，只要在路上

一個人的一日三餐

就一定會被莫名地

灌入涼風、露水，和磅礴的落日

哪怕片刻的詩意

在形而上學的塗鴉中

一時成為了透明的水晶

碎裂，也會因執念而生決絕之勢

如同一張畫布上的霉斑

終將被新的顏料覆蓋

當你又一次站在窗沿

與雨水一起

訴說眼前這令人窒息的陰晦

總有一刻，會被一片光亮所替代

今日的形銷骨立

也必將在我們的絕句中

生成完美的意境

7

在小酒館

天地過於開闊

不得已才坐到這裡

像我這樣的人

暗噗噗的燈光下

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除了偶爾抬個頭

看一看老闆娘

瞄一眼年輕的女服務員

大部分時間

不過是一邊喝著薄兮兮的米酒

一邊罵罵睡過的

那些個妖精

現在他媽都去了哪兒

8

淡馬鎮

淡馬鎮在最大的一座山裡，距離此地並不遠。那裡的人沒有不喜歡羊的。方圓幾十里家家都養著它。每年冬天，一到大雪封山，老人們渾濁的眼光就會時時落在撅著屁股的山羊身上。你知道，那時候山羊們還在圈裡安靜地吃著還沒有完全乾枯的乾草。看著它們的人，心裡一定流著一股溫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浩蕩的雪花鋪滿整個鎮子，空氣中瀰漫的肉香，一些人就流出了肥厚的口水。現在，再也沒有人提及淡馬鎮是如何殺羊的。淡馬鎮殺羊的活兒，據說都是絕技。通常是由兩個男人來操作完成的。一人攥住羊角，用有力的大腿抵住羊的前腳，另一個人握著繩套往羊頭上套，順手「啪嗒」拉緊繩索的另一端。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粗麻繩子栓在高高的石橋橋面的石墩子上，被套住了頭的山羊伸著身子懸在半空，後腿剛剛離開地面。橋下淺淺的河水迎著晨曦泛著金光，在光滑的石板上舒緩地淌著，倦怠地流向遠處。是的，清晨的太陽才剛從薄霧中浮起來，鄉野的一切似乎都還在夢裡不曾睡醒。我要說的是起初，昨夜的枯草已經沒有了，山羊餓著肚子，它剛被趕出羊圈，來到雪地上還沒走多遠，突然就這樣被套住了頭。你看，山羊正蹬著骯髒的後腿，迎著河水蹬出了暴雨一般的水花。粗麻繩緊繃，如一條射線，在大雪的背景里肅然而神秘。騰出手來的另一個男人，握著尖刀掰過羊頭，緩緩地摸了摸山羊的下頜，突然猛地將羊頭往外一掰，尖刀「噗嗤」一聲隱隱沒入它的喉嚨。不過瞬時，鮮紅的羊血就撲著汽霧童子尿一般噴射出來，直接朝一隻巨大的木桶里射去，騰著熱氣的木桶汩汩地冒著氣泡兒。都說這才叫真正的殺羊，這樣殺出來的羊，肉質細膩味道鮮美，配合各種調料讓老人們更愛吃，因為整個過程，山羊們都憋著氣兒不曾吭過一聲，三個時辰內可以保住它飽滿的膻氣。

9

斜坡

曲折的小徑，佝僂的人，斜坡

一旦與它們有了聯繫，

鏡頭就開始了搖晃。

如何將腳下的溪流從薄霧裡提起來，

讓水面生起一股清風，並讓其

穿過樹梢，托著兩隻山雀

迎著斜坡急速而上。

如果一切都恰逢其時，

晨曦微漾，坡面上就會升起一串明亮

而又傳神的陰影，

拖著影子在斜坡上緩慢爬行的人

就會漸漸從鏡頭中偏離，

靜寂中忽而闊大的鳥鳴

和翅膀扇動的聲音

都無法讓其停息。至此，

長長的生僻的斜坡

在你的視野里

將更為茫然而細小，以至於

可有可無。但是你知道，

整整一天，還會有更多的佝僂的人

反覆出現在斜坡上，

只是每一次都無法判斷

哪一個更靠後哪一個更靠前，

只是夕陽終會從遙遠的陰雲中掙脫出來

肅然地站到他們跟前

並將他們的身影拉得更長更直。

如是，反覆在鏡頭中偏離的

又反覆在鏡頭中得到修正，

從溪澗飛起的山雀

將替代他們

沿著同一條路徑反覆在斜坡上爬升；

如是，一組在昏黃中過於沉緩的鏡頭，

終將在失去耐心之後

戛然而止。

10

指上煙

萬山飛雪的日子

還沒來

鷹再次出現在曠野

戍邊的人

在城牆上跑動

一隻野鹿

也在跑動

11

即使整個世界都是我的

如同你一樣，走進中年

明暗的影子已成時間的一部分

渾濁的目光

從撫摸過的事物表面漸次逃離

自此不再陶醉於口舌之辨

在冰與霧之間

反覆揣摩水的真假

重新賦予透明新的涵義

哪怕海水一般的波紋

即將衝破視野

也不能激蕩起浴火的衝動

人到中年

只剩下纖細和樸素

如同吉州窯瓶

你必須習慣它的小口折沿

斜短頸和隆肩

蓄滿憤懣的器皿

自此從其肩胛往下

開始緩緩收窄

哪怕深褐色的紋路

依然頑強地保持著規矩的布局

本期編輯：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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