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廂花影怒於潮

最新 01-24

2018年度第四周

本周主題：再見

故事的開頭，我們點頭擁抱，致以彼此真摯問候。

故事的最後，我們揮手告別，徒留一地回憶成殤。

我曾經估算過，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遇的概率，大概是180億分之一，所以遇見本身，就是一種天賜的恩惠。

但諷刺的是，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秒鐘，都有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生命里退場，從此音信全無。

所以我能給你的，我最後的溫柔，是好好說一聲，再見……

The Only Chapter

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已經忘卻了的事，其實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藏在記憶這個傢伙的裙擺底下。

我們以為掩蓋得很好難為人察的傷疤，也只是稍稍暗淡了些，被妥善珍藏在新生的表皮底下，時不時地隱隱作痛罷了。

我們以為我們細膩的關於告別的小心思，只要藏得足夠隱秘、足夠妥當，就可以避開歲月的剝蝕和時光的割據。

我們以為，只要不說出那聲再見，那些人和那些事，就永遠不會那麼悄無聲息地撤出我們的生命舞台。

後來，我學會了很多，卻唯獨學不會告別。

我們用一秒鐘嘗試忘記，卻要用一生不斷回憶。這麼多充斥無盡嬉笑怒罵的美好時光，要怎麼說忘就忘呢？又要怎麼，和那個你曾以為會一路陪你看盡長安花開的人，說那聲「再見」，道那句「珍重」？要怎麼做，才能利落果決地放手，對生活贈予你許許多多的「認識你很高興，但我很遺憾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釋然一笑？

如果遺忘，可以和記憶決一死戰的話，結局毋庸置疑一定是潰不成軍。

但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自始至終陪伴著走完。

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再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

這個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拉著外公的手，拚命地哭，倔強地梗著脖子不罷休，到底是為了那香香甜甜的糖葫蘆，還是白白胖胖的棉花糖，我已記不得了，只知道，那個時候的淚水，很管用。高高大大的外公會低下頭，彎下腰，曲下膝蓋，以一種拘謹不已的姿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給我順氣。我便更覺委屈起來，哭得更凶了。打小，我就是個哄不得的孩子，但偏偏只有外公，不嫌棄我的蹬鼻子上臉。常理說來，這樣的蹩腳戲碼演多了，饒是脾氣再好的人，也會不禁火冒三丈，怒氣衝天。但外公，從來沒有。他只是笑，笑我愛哭，笑我愛鬧，笑我小孩子心性，笑我仗著年紀小胡作非為。

是啊，那個時候的我——太小，小得不明白，那些笑里，藏著的都是我今後都不能夠再觸碰的寵溺和憐愛。

我是外公帶大的，多年後回憶起來的關於外公的往事，卻少得可憐。

只隱約記得，外公老舊書桌的玻璃桌墊下，滿滿鋪著的，都是我傻笑的照片，碼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記得外公特喜歡搗鼓那台破舊不堪的收音機，經常用它聽聽評書和小曲兒，時至今日，那出關羽敗走麥城的戲碼，還會在我每個夢魘時分循環到底，但猛然猝醒，才發現那個陪我一起聽的人，已經永遠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了。記得外公每年過年前，都會做上滿滿當當的油沸肉，那些細密地沸騰的油泡和著肉皮獨有的金黃的芬芳，曾經那樣火熱地在我的生命中無數次地奏響，卻最終落得個匆匆散場，只剩迴音裊裊的無奈結局。

記得我曾經，那樣地躺在外公的懷裡，在那樣和煦的日光下，那樣肆意地大笑，就連那個時候的歲月，現在想來，依舊熠熠閃光。

我始終相信，每一個孩子的第一次成長，勢必是從一個最愛的人的離去，開始的。

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公，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一定，一定會陪我，嘗遍世間千奇百怪的水果糖，看完每一集貓和老鼠。

因為他答應過的，所以絕對不能食言。

因為這個執念太過深重，所以他之後的無數次道別，在我這裡，都無法被原諒，都應該被錯過。

因為這個想法太過篤定，所以他之後的無數次回頭，眼睛裡的光，一暗再暗，最終暗到我，看他不見。

他的再見，說的太重，我一直承擔不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放開我的手，讓我餘生一個人走。他為什麼，會那樣形容枯槁地坐在床頭，沖我那樣蒼白無力地笑。我不明白，那個彎腰給我擦眼淚的男人，為什麼突然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用那樣的姿態搖搖欲墜地撤離我們專屬的遊樂場。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卻要被告知，他的離場已經準備就緒？我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我以為，會抱著我永不撒手的人，會那麼輕易言敗，向那個叫癌症的惡勢力低頭，交出我引以為傲的絕世寶刀？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直說再見？

孩提時期的無知，是對成年時的頓悟，一記清脆的耳光。

如果，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要好好放手，好好說再見。

外公，現在的我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啦……但我多希望，你能像小時候那樣，再替我擦一次眼淚。

現在的我，很努力，努力地在這個沒有你的世界裡，頑強地活著……但我走遍所有大街小巷，卻永遠也吃不到那樣味道獨一無二的糖葫蘆亦或是棉花糖。你走之前，告訴我一聲，該有多好……

現在的我，被很多人愛，也愛著很多人……但你的愛，曾經那樣明亮地懸掛在我孤暗的童年時光里，甚至在多年以後，仍能帶給我繼續前行的不竭勇氣。以至於我收穫和贈予的愛，顯得那樣渺小和卑微，那樣不值一提。

現在的我，有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如果你還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啊……我一定，一定要把我的愛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說給你聽。我想陪著你，把那些咿咿呀呀的評彈耐耐心心地從頭聽到尾，絕不會中途哭鬧著離開。我還會去學一段京劇，比任何時候都認真，然後給你唱一段你最愛的霸王別姬。我會定下心來練字，給你漂漂亮亮地寫一副對聯，上聯就寫「叱起海紅簾底月」，下聯就寫「四廂花影怒於潮」，好讓你在衚衕口老大爺面前，也能嘚瑟地說，「你瞧，我孫女的字兒，好著呢！」

現在的我，學會了原諒你的不辭而別，明白了你離去時的良苦用心……我為我曾那樣刻薄地嗔怪你的擅自離席而愧疚不已，為我幼稚地拉著你的衣袖不願撒手向你道歉。因為你曾經的放手，對我而言，實在太痛了。所以，你笑著離開的時候，收穫的竟只有我咸苦的淚水。

現在的我，和你一樣，成為了自己生命里的英雄……你留下的空位，我終於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