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需要很多愛的人

人物誌

我是個需要很多愛的人

少年時代讀蔡東藩的《兩晉通俗史演義》，知道有禿髮氏。當時就有些暗笑——世上竟有如此滑稽的姓氏，該部落的人想必頭髮都不多。一直到現在，讀到禿髮氏，腦海里總會浮現一群半圈披肩長發圍繞著光禿禿的顱頂的胡人形象。

禿髮氏系西部鮮卑的一支。「禿髮」二字的來源有兩種說法：其一，「禿髮」系「拓跋」的諧音，即禿髮氏實為北部鮮卑拓跋氏徙於河西的一分支；其二，鮮卑語「禿髮」乃「被褥」之意，先祖壽闐系母親於睡覺時在被窩裡誕產，故取名「禿髮」，後代則以先祖之名作為姓氏。雖然覺得第一種說法似乎較合理，但還是更願意相信具有喜感的第二種說法。禿髮氏曾於河西建立政權，國號涼，史稱「南涼」。南涼（公元397年—公元414年），凡三世，即武王禿髮烏孤、康王禿髮利鹿孤和景王禿髮傉檀。三世國主系仨兄弟，因父親禿髮思復鞬欽定傉檀為繼承人，故兄終弟及。

史載禿髮傉檀「少機警，多才略」，南涼於其在位時達到鼎盛，亦於其在位時敗亡。禿髮傉檀漢學修養頗深，膽識和氣度亦有成為亂世梟雄的潛質，雖然不能與苻堅比肩，但其和乞伏熾磐之間的糾葛卻如同苻堅和姚萇之間的唏噓往事。西秦曾於禿髮利鹿孤在位時亡國，乞伏熾磐隨父親國主乞伏乾歸流亡南涼。後來乞伏乾歸出奔後秦，乞伏熾磐則作為人質留在南涼並被禿髮傉檀招為女婿。雖然貴為郡主駙馬，但作人質的日子總不會太滋潤，所以乞伏熾磐一心想投奔父親。第一次逃亡失敗後，禿髮利鹿孤打算殺了女婿，是岳父以「弘海岳之量」懇請刀下留人。後來，西秦復國（公元409年）；後來，女婿經過宮廷政變成為西秦國主（公元412年）；再後來，女婿於岳父西征吐谷渾乙弗部落時乘虛而入滅南涼（公元414年）；再後來，女婿殺岳父（公元415年）。

國史中載有禿髮傉檀的兩個女兒，先後成為乞伏熾磐的妻妾。姐姐於乞伏熾磐在南涼作人質時出嫁，乞伏熾磐成為西秦國主後立為王后，史稱禿髮王后；妹妹於南涼亡國後出嫁，冊封為左夫人，史稱禿髮左夫人。雖然乞伏熾磐對禿髮兩姐妹皆頗為寵愛，但姐姐畢竟曾經共患難，先後流徙於南涼、後秦和西秦，自然更為恩愛。所以，乞伏熾磐殺岳父後仍然立姐姐為王后，並且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赦免了勾連北涼圖謀復國的大舅子禿髮虎台。但姐姐並未領情，甚至多年的夫妻濡沫亦未能消解殺父之恨。於是姐姐和哥哥持續密謀，隱忍八年，終於覓得殺機。即將可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喜悅和緊張自然忍不住和妹妹分享，不曾想妹妹作了告密者。殺父之恨未報成，哥哥和姐姐皆成了刀下鬼。

讓一名女子在父與夫之間作生與死的選擇，應該是世間最殘忍的事之一。不識倫理學，模糊地以為至少在程朱理學確立之前，父親應該是優先選項。不唯血濃於水，而且那時的男女多半是先結婚後戀愛，夫妻恩愛很難消解甚至替代父女情深。所以，春秋時代鄭國權臣祭足的女兒知道老公要殺老爸，雖然猶豫了一番，還是幫助老爸殺了老公。禿髮王后應該是一位烈性的女子，所謂「為人子者，豈可臣妾於仇讎而不思報復乎？」所以，她沒有猶豫，八年的夫妻廝守其實只是在煎熬中等待，等待最後的一擊致命。

作為妹妹，結合她的死分析，禿髮左夫人亦應該是一位性情中人，告密不可能出於恐懼。如同惡俗的言情小說——姐姐和妹妹同時愛上一位男生，但男生更喜歡姐姐；妹妹則千方百計地想挑撥姐姐和男生之間的關係，於是悲劇發生了……。所以，禿髮左夫人告密的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對乞伏熾磐的愛和忠誠；其二，對姐姐的嫉妒羨慕恨。當然第二種原因的成份應該更多些。

禿髮左夫人的死亦頗具戲劇色彩。乞伏熾磐死後，乞伏暮末繼位；雖然史載乞伏熾磐的王后僅一位即禿髮王后，但乞伏暮末應該不是其所出。禿髮左夫人那時正值虎狼之年，自然耐不住寂寞，遂與乞伏暮末的弟弟乞伏軻殊羅暗通款曲。後來事泄，不過胡人畢竟比漢人開通，並且那時以魏晉風度為時尚，乞伏暮末只是將弟弟和小媽責罵一番了事。但乞伏暮末氣度狹小性格刻薄，尚書辛進就因若干年前以彈弓誤傷其母而被誅殺。所以，兩人還是擔心乞伏暮末哪一天會秋後算賬，於是密謀刺殺。計劃是這樣的，先由禿髮左夫人利用身居內宮之便盜取乞伏暮末寢宮的鑰匙，然後由乞伏軻殊羅和叔父乞伏什寅暗夜潛入寢宮實施刺殺。只可惜禿髮左夫人不知是緊張，還是被情愛沖昏頭腦智商下降，竟然偷錯了鑰匙。寢宮的門沒能打開，卻驚動了門衛，於是刺殺失敗，禿髮左夫人也香消玉殞。

國史中關於禿髮左夫人的記載僅此兩處，寥寥數語，掩不住其間滿滿的情愛和陰謀、溫柔和殘酷。禿髮左夫人是生長於西北的鮮卑人，雖不比生長於東北的慕容氏，但大漠的風沙該蝕不去鮮卑天生的白皙和高挑。她是一位情愛至上主義者，需要男人更多的親昵和撫慰。所以，為了男人，她放棄了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將哥哥和姐姐送上了斷頭台；為了男人，她置生命於度外，夢想著弒君後與情人遠走他鄉。

幼時讀過多種版本的如姬盜符信陵救趙的連環畫；至今還記得，不論哪種版本，其間的如姬皆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英雄落難美人相助，無論時空如何變幻，都該是一段綺麗的傳奇；即使相助無果，亦會演繹一段凄美的往事，自此於坊間流傳。或許世間的每一位男子，英雄也罷，狗熊也罷，不經意之間總會作些意淫。只可惜美人姓禿髮，胡施效如姬。恍惚間，一位女子於遠方柔聲淺吟「我是個需要很多愛的人，……」歌聲曼妙，背影婀娜；驀然回首，但見光禿禿的顱頂……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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