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的不只是愛情
考試周一直沒怎麼把手機帶在身邊，又實在需要休息，於是一直把這本書帶著，複習累了就看看書。我是先看的電影《歸來》，再看的嚴歌苓的原著小說。和歸來這個略帶溫馨的名字相比，書的封面上紅紅的幾個大字「陸犯焉識」顯得觸目驚心。事實上看到結尾我也沒弄清楚陸焉識到底犯了什麼罪，只是他所受的刑罰的確配得上那個「犯」字，他的人生用這個字概括更是精準不已。
我得承認這本書放在考試周看的確不能算是個正確的決定，至少嚴歌苓以她看似平淡實則犀利甚至沉重的語句一次次敲擊在我的心上，讓我覺得壓抑、窒息。這好像是我大學以來第一次寫書評，小說可以瞎編、甚至詩詞也能夠隨心所欲，但是書評不行。因為在我的認知里作者的作品是神聖的，是應該被尊重和敬畏的，在你沒有達到一定的水準之前是不能隨意評判的。但是對於這本書，我怕如果我不寫點什麼，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就不記得當初這種震撼的感覺了。失去對一本文學作品的震撼感對我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那就從陸焉識開始講起吧。陸焉識和老幾是兩個人。好像人生的境遇真很能改變一個人似的，比如楊康和完顏康，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經歷了如此大的變故以後，沒人能再回到原來的日子裡做那個不問世事的單純的少年了。但是陸焉識比楊康強的是他善良堅韌的個性自始沒有變過，雖然被命運捉弄，心中卻一直保存著一處柔軟。
在這部小說里時空是交錯進行的，我同時得以窺見兩個人的人生，一個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老上海的紈絝公子哥陸焉識，一個是七十年代在夾縫裡生存的老知識分子，口吃的老幾。嚴歌苓說：「槍聲一直響到下午，一場殲滅戰似的，從不拿槍的敵人手裡又奪回了一遍上海。」陸焉識就是不拿槍的敵人之一，陸焉識在槍聲響起來之前是陸焉識，在槍聲響起來過後是老幾。兩個人的共同特徵好像只剩下了，對自由的渴望。
陸焉識是個挺矛盾的人，當然人都是矛盾的，只是陸焉識的矛盾尤其明顯。陸焉識用繩子把自己捆起來了，然後又向別人討要自由。他的不自由，說穿了是源於自身的「過度良善」。他是個很單純的人，曾經因為恩奶的眼淚就堅決地把應該改嫁的她留下來，又再次因為她的眼淚把自己的餘生交給了一個不愛的女人。我不同情陸焉識，因為他所有自己所謂的不幸和不自由都是他自找的，我也同情他，因為他身上這種見不得別人受苦流淚、見不得別人痛苦，寧肯委屈自己也不拒絕的特質是很多人身上都有的，包括我。我是寧願別人對不起我也不想做對不起別人的事情的，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情除了讓我感到痛苦和懊悔不會帶給我一絲慰藉。但是倘若別人真的對不起我了，我又會心裡憤懣不平，會抱怨會生氣。
對於陸焉識呢，他選擇把氣出在了馮婉喻身上，但是他的出氣又是隱晦的、不直接的。這很符合他陸焉識的作風，腦子裡惡狠狠地想了十分，真正做出來卻只有七分，待到心裡的愧疚感慢慢佔據了主導，又自己還了個三分，弄到最後真正的壞、渣都只是個三四分，讓我們這些看書的人指責他也不是、憐憫他也不是。放在現代，你大可以大罵陸焉識是個渣男，不到陳世美的程度，卻也是個薛平貴式的負心漢形象的反面教材。他善良到骨子裡就成了懦弱，懦弱到死卻不敢承認，偏要逞能，給自己塑造一個勇敢追求自由和愛情的形象，在自己的想像里做了自己的英雄。
年輕的陸焉識的骨子裡是自私的。他苦苦追求愛情和自由，卻又從來不敢真正放下心裡的負擔放手去愛一個人，對於馮婉喻，他心裡有著包辦婚姻、被逼迫的疙瘩，對於望達，他從未愛過，望達不過是他剛從中國的腐朽觀念和家裡兩個女人手裡逃出來以後急需自由的愛情的衝動犧牲品。他不愛望達，也不可能愛她，他骨子裡是中國人的血脈，逃不脫他厭惡的中國女人的羈絆。對於韓念痕，他愛，可是他更愛自己，也放不掉自己那點可悲的自尊。他的愛從佔有慾開始，結束於責任。他想要佔有她，卻不肯負責任，這是個什麼道理呢？到她說自己懷孕了，他堅定地相信一定不是自己的孩子，篤定了韓念痕要他為別人的孩子負責。他早算好日子了，對於需不需要負責這事兒一項精明得很。要說韓念痕確實是個讓我佩服的女人，不同於馮婉喻把自己的一生系在男人身上，韓念痕跟陸焉識在一起的時候說一不二地對他好，在他落難的時候想盡辦法救他，又一直幫他給自己的原配，她的情敵傳遞書信，等陸焉識出來了，她也不邀功，更不拿著這個要挾他負責，她就這樣自己一個人默默把孩子打掉，然後又在清楚地判斷陸焉識不會放棄家庭以後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出國讀書。她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一生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陸焉識和韓念痕比起來差遠了，他既不能對韓念痕負責，也不能讓馮婉喻幸福，唯一給馮婉喻的那些個親昵的恩賜也是為了氣氣那個佔有慾極強的恩娘，可以說是把一個痴心愛他的女人當槍使了。我瞧不起這樣的男人，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責任感。與其說他愛韓念痕，不如說他愛的是自由，與其說他愛婉喻，不如說他愛的是那種反叛長輩的感覺。
不僅是反叛長輩，他要和一切他認為不正確的事情作對。所以他的恩娘說他是個沒有用場的人。什麼是有用場的人呢？具體到他的時代里，那就是會看眼色做事、會看時代風向寫文章的人。陸焉識註定是個沒用場的人，但是除了他在愛情上的懦弱退縮和沒擔當，我倒是很欣賞他在官場里的沒用場。所以別人請他稍微通融通融借他兩篇論文他不幹，別人拉幫結派帶上他他也不幹，最後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的結局。但是陸焉識連沒用場都沒用場的不徹底，連清高裡頭都帶著點懦弱，對抗裡面還帶著妥協。他看不慣他們，又不得不做了一桌子好菜好飯去請他看不慣的人，他討厭帶著禮物去討好別人的那一套，又不得不為了祖產帶著禮物上人家家裡。他想逃離，他覺得禮物就像燙手山芋，他的臉皮多薄啊，到他是老幾的時候他也還是個薄臉皮，害怕別人有一丁點誤會他老幾的人品。
可我還是很佩服他，你說他愚蠢、逆著時代和強權也好，說他軟弱也罷，他總歸是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既不肯為自己的言論道歉，也一向敢想敢說。他絕不惡意對待別人，即使是自己被歪曲被誤解得最厲害的時候也絕不肯哪怕虛誇一個別人的不好。他是善良的，這種善良和正直即使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好處那也是可貴的。做人，行得正，不違背本心最重要。我有時候會想時代評價一個人優秀與否的標準是什麼，是金錢嗎？地位嗎？這些東西，憑藉實力、能力擁有了固然好，可若是沒有那也沒有什麼，有些東西註定是不能共存的，比如那個時代的名利和節操。要我捨棄做人的底線去拿到那些浮華的東西是不可能的，陸焉識也是。你說節操有什麼用？它好像除了帶給你心安以外的確沒什麼用，但是有了它就有了高貴的靈魂，這於一個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最重要的。我想陸焉識不會後悔他所堅守的東西。即使是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但是至少他自己心裡知道他是對得起自己的。
陸焉識對不起的人只有馮婉喻和他們的愛情。
講到這兒其實該說說老幾了，原著里關於老幾在牢獄中度過的那些日子的描寫太過慘烈和猙獰，我不想再去提及時代的錯誤，也還原不了那種扭曲、令人撕心裂肺的絕望的場景。在那個時代那個地點，那已經不是一群人了，原始的獸性被激發出來，就連老幾也無法不自私地活著。不如說點輕鬆的，老幾的愛情。其實我一直不認為陸焉識是真的愛馮婉喻，這種感情更多的是一種經歷了世事滄桑以後對溫馨的家庭的懷念和嚮往。愛情是需要激情的，陸焉識第一眼沒有愛上婉喻，第二眼、第三眼都沒有愛上，他又怎麼可以在幾十年以後真的愛上馮婉喻呢？不過是經歷了大風大浪以後想要安穩的生活，經歷了無數人的虐待以後懷念起無條件對他好的女人罷了。這最後的愛情在我看來更像是垂死掙扎的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更像是把婉喻當成他所懷念的生活的一種標誌，因為曾經他安穩的生活里婉喻是主要人物，她代表了他所懷念的生活。甚至是，她代表了他所懷念的那個比現在光明的時代，那個能夠容納得下他的時代。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倘若陸焉識沒有經歷這一切，晚年的他和馮婉喻是怎樣的光景，總之不會拼死拼活就為了看她一眼，更不會在心裡給她寫那許多溫情的家書。
這更像是對親情的嚮往，只不過陸焉識的幾個孩子在被扭曲了思想以後已經放棄了對他的親情，婉喻是唯一沒有放棄他的。他愛她，是因為她愛他，她在等他。所以我說這不是真正的愛情，愛情在我的定義里應該表現為自始的欣賞，而不是閱盡千帆以後回頭的選擇，是初始的時候就能堅定地說這就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而不是等白月光變成了白米粒再去找那手掌心的硃砂痣來懷念。
馮婉喻是個封建時代典型女性的代表，傻得讓人心疼和同情。男人給她一點好她能放大十倍，對她不好的她卻都給忘了。好像她的生命里男人比自己還重要多少倍似的，她騙自己陸焉識愛她，然後把所有的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陸焉識身上，為了他她付出了一切代價，甚至是貞操。值得嗎？在我們看來也許不值得，但是婉喻一定認為是值得的，因為愛，所以無悔。所以雖然不覺得那最後的團圓是愛情，但是帶著對婉喻的憐憫，帶著對陸焉識這樣一個飽受折磨的老年知識分子的理解，我願意相信陸焉識真的歸來了，真的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愛情。
悲劇到底是悲劇，即使後面是團圓的結局也改變不了故事的悲劇性。從頭到尾貫穿的時代痛感一直在我心裡激蕩著，傾訴著顛倒了本末的人性和扭曲的時代。從這樣的時代里去看我所謂正直、善良的人們的人物命運，真是一件壓抑甚至痛心的事情。因為它真實，所以是悲劇，真實的大多是痛苦的，生活里沒那麼多狗血瓊瑤劇，就連愛情里也藏著陰謀和算計，親情里也藏著許多計較，因而失去了原本的純粹和溫情。
你說造成陸焉識的悲劇的到底是什麼？是那個可悲的時代嗎？是那些被自卑支配者的咬文嚼字聽不得一點異議的時代高級玩家嗎？還是那些心眼狹窄的、自私的、硬要把文字之爭上升到人格之爭、不能為己所用寧願毀掉一個人的那些所謂學者政客？還是陸焉識自己，要與時代為敵、看不清時局只知道耍文人清高脾氣的陸焉識？都是也都不是，這個世界難以為世人所了解，更難分析悲劇的真正原因，只能說一句，世道艱難、人性複雜罷了。能怎麼辦呢？這是你我身上都存在的固有的人性啊。
好在，今天的太陽比昨天的更亮堂，也能照到更多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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