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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母親的護照

聽完我聲音低沉的轉述,芭莎不到兩秒就回過了神。

「北京冷嗎?唉呀媽我們這老冷了。」嗓門巨大,我不得不把手機拿遠了些。

「比我去那會零下四十度還冷?」情緒感染,我也開始吼。

「冷多了!」

「你可別出門,那麼大歲數一老太太反正也沒人願意看。」

「哈哈哈哈,我就出門臭美!」

準備好陪芭莎哭的情緒、台詞全失了效,只好現掛逗她樂。這老太太是我知道的第二個芭莎,第一個是時尚芭莎。然其為人也,腰、腿、胳膊都比我粗兩圈,矮一頭。無需深交即知,她和妹妹娜噠都是天性樂觀之人,那股勁從嗓門開始便擋不住。

但她竟然不哭,實在太莫名其妙了。

我是穿越了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森林才到她家的,那會已是下午四點,天光暗沉,鹿頭骨掛在門口,被夕陽照出些輪廓。門口炭火冒著黑煙,一隻土狗瘋狂吠叫。到過零下四十度的都知道,打開門就是另一個世界。打開她家門比想像的反差還大些,不是一句帶著東北大碴子味的「趕緊屋裡暖和」,還以為已越過額爾古納河,進了西伯利亞人家裡。

芭莎和娜噠都長著俄羅斯臉,皮膚白皙,柔軟的捲髮被歲月吹得發灰,大臉盤輪廓清晰。東北話是適合聊天的語言,姐妹倆輪流應付我這個喋喋不休的來客綽綽有餘。先是娜噠,拿平底鍋為我們一行20人做俄式煎蛋。在局促的空間里,她敲碎一個又一個雞蛋,邊嫌我礙事,邊講述其所經歷的一生。幸福的一生。娜噠今年52歲,年輕時看上一個內蒙古西部的小夥子,自定終身,「我就把他給娶了,到我家生活」。她不是沒考慮去夫家生活,去住了沒兩天,適應不了蒙西艱苦的日子,拉著老頭回了娘家。從最開始她便這樣橫行霸道,一天到晚以發脾氣為樂。倒也沒多大脾氣,發泄完之後自個都記不住。相處久了,有那麼幾天不發脾氣,她家老頭便來關切的問:「我的老婆不愛我了嗎,怎麼最近都沒有情緒?」只有聽到這樣的生活細節,才感覺這更像俄羅斯家庭,不似普通中國人那般內斂。

說來輕巧,那年月並不容易。她與姐姐芭莎都在蘇沁牧場干到退休,「銀(人)家讓干哈咱就干哈」。退了休,她去孫女讀書的地方租了房子,打算陪讀到18歲。獨居異地辛苦,這個樂觀的老太太很快重新找到樂子。微信里,同在這座城市的老相識們建了名目繁多的聊天群,她跟年輕時的朋友們一天到晚聚會、談天。終究上了歲數心眼多,老太太總捂著不讓我看手機里誰是新相好。

芭莎比她年長九歲,也被生活壓彎了腿。她跟自家老頭用同一個微信,更多時候,是老頭在給我發微信。芭莎經歷過許多苦難,日子在零下五十度一貧如洗,並不是件容易事。半個晚上,我們都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過往,那些沒飯吃、沒衣服穿的日子。有些年頭,米面油全靠賒賬,一年下來分文不掙還要倒貼。

她說起,即便在那樣的日子裡,從前蘇聯來的媽媽,一直保持著優雅姿態,只穿裙子,從不穿褲子。

媽媽的話題一開,爐火烘烤的房間里氣氛頓時冷卻不少。顯然,這位媽媽經歷了莫之能御的時代洪流。她從前蘇聯遷徙到中國,又在有生之年經歷了故國消亡。

芭莎搬一把椅子到卧室,在壁櫥最高處,掏出一個皮包,拿出兩本證件。一本是外國人戶口簿,上面記錄著「國籍:無」。在那個特殊年代,媽媽無國籍,女兒們頂著白臉龐、黃頭髮、藍眼睛,在學校備受欺辱,年近花甲之際,芭莎和娜噠對生活在社會邊緣依然記憶猶新。

「你見過線麻嗎?我妹妹小時候頭髮就是那個色,黃黃的。我們在學校受氣呀,我給她染成了黑色。」芭莎還記得,「我們就是(被當作)蘇修特務那種的,什麼什麼民主共和國。」

1989年,兄弟姐妹六人合計了一下,去北京找到前蘇聯大使館,為媽媽辦下了護照。

「隊排得老長了,媽媽就在門口用俄語一打招呼,就讓我們進去了。不然得整宿在那排隊。」芭莎說,媽媽辦護照也不是為了回蘇聯探親,只想證明自己不是無國籍。末了,大使館還給了他們800塊錢來迴路費。

另一本證件自然是前蘇聯護照。誰料造化再次戲弄了她們的母親,1991年,前蘇聯解體。這位叫巴拉維娜·戈基琳娜·彼得洛夫娜的蘇聯人,再次變成無國籍人士,直到1997年去世。

整整20年後,坐在我面前的兩位女兒,說起媽媽依然淚流不止。從媽媽身上遺傳的特殊長相和出身,讓她們在當地倍感壓力,卻也引來了外人獵奇。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台灣媒體團來到這個邊境小鎮,為其全家拍了幾張照片。有一天,芭莎聽人說,媽媽的照片被掛在一家俄羅斯風格的餐廳里,為其代言。她們氣呼呼趕過去,把有媽媽照片的相框摘回來。「飯店那人說我花點錢你賣給我,氣得我說『你說人話還是鬼話?』想揍他了都。」

她去倉庫里找來,依然嶄新如初。當年孩子們小,怕打碎相框,一直沒掛出來。那天晚上給我看完,她決定從此在家裡掛上。照片里,媽媽用俄式扁擔挑著兩桶水,深邃的眼眸露出笑意。

整整20年,這群孩子都有個心結,不能讓母親死去後,依然是「國籍:無」。他們在當地銷不了戶口,便希望攢點錢去北京,再到俄羅斯大使館,為母親註銷蘇聯護照。這念頭盤旋已久,奈何經濟條件有限,又地處邊陲小鎮,遲遲未能成行。

那天晚上離開前,我答應她們,盡我所能打好前站,去俄羅斯大使館問清楚。一出門,我便在朋友圈求助,很快,來自部委和媒體的朋友們提供了幫助。當然,如我一樣,大多數人不得其門而入。商務部團委書記張鵬兄,找部里與俄羅斯使館有往來的部門去問,俄羅斯領事官員竟也茫然,只好回去查了規定。他的回復,正是我告知芭莎的:蘇聯剛解體時,護照在有效期內的,可以換髮俄羅斯聯邦護照;如今已過去近30年,無論當時如何,護照發放國家主體已變更多年,護照本身早就失效,並無註銷的情況了。

如今故事已然告一段落。一群遷徙至此的蘇聯人,在中國幾十年間紮下根,經歷過這個國家所有起伏,變成了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上班、退休、看孩子、攢錢。為母親銷掉護照的執念,是特殊歲月留痕。我有些遺憾於解決得不盡如意,聽到芭莎因此回復放下執念,甚至略感錯愕。放下電話幾天後,我終於放下這不知從何而起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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