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最懂江湖的那個人走了

最懂江湖的那個人走了

封面新聞記者 何晞宇

文學史與文化史交叉研究學者王學泰於2018年1月12日清晨6時在北京去世,享年七十六歲。王學泰是在中國遊民社會和遊民文化研究方面卓有建樹,並提出了「遊民知識分子」的概念。他的研究成果被學界認為是中國當代三大人文發現(其餘為吳思的「潛規則」、余英時的「士文化」)。

王學泰生前曾為社科院文學所古代文學室研究員,最初偏重中國古代詩歌史研究,與人合著有《唐代文學史》、《中國詩學大辭典》等,並重新校點了《杜工部集》。上世紀80年代末期,王學泰的研究興趣轉向對《水滸》、《三國志演義》等古代小說中遊民文化和遊民社會的研究。

王學泰曾告訴媒體,他進過監獄,又在農村呆了快10年,「我在最壞的人身上,不僅看到了人性之惡,甚至是社會之惡的濃縮。我為什麼要寫遊民?就因為我在獄中凈看到這些人、這些事。」

2002年,王學泰從社科院退休,以專欄作家和時評人的身份活躍於媒體。出版了多部遊民文化相關著作、文學史學普及讀物以及自傳性作品。2013年,三聯書店出版了王學泰的回憶錄《監獄瑣記》。

文化改變命運

1941年3月12日,王學泰出生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小四合院里,父親原是來自山西清源(現為清徐)的一名手工業學徒,16歲扒火車到北京做工,用王學泰的話說就是「農民工」。王學泰出生前,他的父親已經擁有一個地毯廠。但「七七事變」後,由於日本人不許民間經營羊毛用品,地毯廠的生意一落千丈。

王學泰

從脫離宗法的農民,成為手工業者,又從手工業者變為遊民,再從遊民身份直接到暴發戶,此後又向社會底層跌落,王學泰見識到父親「為了生存,什麼都敢幹」。父親的經歷對此後王學泰研究起到不小的推動作用。

王學泰的父母都識字,尤其父親還念過數年私塾,可以看報。母親頗「迷信文化」,覺得「文化能夠改變一切,包括人的教養性格,前途命運」。王學泰是家中長子,被父母寄予很高期望。三歲時,家裡便請了人教他識字。而此後王學泰成長過程中「瘋狂」的讀書行為,也因此受到家人的默許。

王學泰從小愛書,自稱在讀書上自幼患了「饑渴」症。小學三年級,王學泰接觸到平生第一本小說,《三俠劍》(主要作者為清末評書藝人張傑鑫,以清康熙年為背景,描寫綠林高手神鏢將勝英等人俠義故事)。王學泰讀書人生便從對武俠小說狂熱開始了。

1954年,王學泰考上北師大附中。師大附中以南200米處便是北京著名的舊書市場—琉璃廠。王學泰上省下飯錢、零用錢,一有空就到琉璃廠淘書。除了小說,王學泰還開始喜歡詩詞以及先秦諸子的文章。從線裝《論語》到「掃葉山房的石印本」,到大學畢業,王學泰攢的書已達上千本。

北京琉璃廠書攤舊影

王學泰偏愛文科,尤其喜歡古典文學。他曾撰文稱有3部書對他人生影響最大,從中學時起就一直不斷的讀,它們是《史記》、《杜工部集》和《魯迅全集》。由此可以看出,王學泰雖然愛好古代經典,但著重在現實主義的作品。

王學泰一生尊敬魯迅,並認為魯迅對「傳統中國的認識和分析之深刻,迄今無出右者。」

北海西門的北平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古籍館)也是王學泰最愛的去處之一。由於北圖不接待初中生,他和同學便把學生證上的學歷頁撕掉以冒充高中生。等到上高中,王學泰幾乎每天放學都去圖書館看書,直到晚上9點半圖書館關門。

王學泰的高中同學閔家胤(原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曾給他立過一個小傳,稱王學泰「白臉虛胖子,睡眼惺忪外號Cnamb(俄文「睡」)」,在「舊詩詞、舊小說的熏染下成長起來」,而且嚮往的生活就是「一屋線裝書,一壺清茶」。

一蓑煙雨任平生

王學泰在社科院的同事么書儀曾回憶,「我和王學泰雖然都是解放後上的學……可我們倆其實在人的質地上不屬於一個檔次:他是』什麼書都愛讀』,我是』老師讓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他是』什麼事都會想想對不對,容易質疑』,我是,』老師說什麼、家長說什麼、報紙說什麼、國家說什麼、黨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1958年10月,在北京六十五中上高中二年的王學泰和同學一起下鄉協助秋收。開討論會時,16歲的王學泰說,「這次我們到農村來聽到更多的關於大好形勢的講話,像畝產120萬斤小麥等等。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看到,我想明年我們再下鄉,再來這裡會看到的」,隨即被指責「態度不端正」,受到處分。

1960年,王學泰因高三操行表現不錯,被北京工農師範學院(後併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錄取。但四年後,王學泰大學畢業因為「好思考、好質疑、好聊天、愛說風涼話」的本性,被定性為「反動學生」,不能畢業也失去分配工作的機會,由北京市高教局組織到昌平區南口農場勞動改造3年。

王學泰曾用李澤厚的話評價自己「長期在外力和內心壓力下,知識少而懺悔多」,比諸多文學界前輩很「平庸」,直到有了後來的一些挫折經歷,才「見過了許多市面,聽到了許多聞所未聞之事,也見到了一些難得一見之人……」

1970年,王學泰被分配到房山縣某山區中學教書。在此期間,琉璃廠的一些書店恢復開放,王學泰重新開始收集各種解放前出版的舊書和古書。

1973年,他利用閑暇時間寫了《紅樓夢韻文注釋》,並將其中一本參考讀物《推背圖》借給他人,但又沒能「管住嘴」借書內容議論時事。借書之人後來被逮捕,王學泰受到牽連,於1975年3月,在房山被拘留。

1976年7月26日,34歲的王學泰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先關押在北京看守所(K字樓),後轉入北京第一監獄直到1978年被平反。

雖然被判入獄給王學泰和家人都帶來很大的打擊,但王學泰還能從同關押的犯人中看出一些感人的特質,甚至報以一定同情和理解。

如蹲了28年監獄的殺人犯劉永志,王永泰覺得他「無知又討厭」,同時也能看出他經歷大半輩子的關押生活,「也許除了監獄,他也沒有過過多少時候的正常人生活」。

木匠馬宜出身貧困,滿臉褶子,一笑如「狗竇大開」,因參與武鬥和一些反動言論被捕。王學泰覺得他憨厚且有能力,「手藝心思和他的粗陋的相貌成反比」。

王學泰所在的分隊,有文化的居多。做為中學教師的他,常為人解惑,在監獄裡也被叫做「王老師」。他的獄友胡智回憶,「獄中的王老師帶著黑邊眼鏡,像個古代秀才,我們有什麼難題都要去問他,而且王老師不管誰問,他都給你解釋得讓你不懂都不行。」而且王學泰「性格特別好,沒有半點看不起誰」。

讀書的習慣,王興在監獄裡也沒放棄。在K字樓關押期間,他讀完了20卷的「馬恩全集」。在「一監」時,魯迅的書不讓讀,但還能讀一些如《隨園詩文集》等線裝書。

粉碎」四人幫「後,監獄裡氣氛也逐漸輕鬆,王學泰得以有更多的空間讀書甚至寫作。王學泰讀完了體量龐大的《小倉山房集》、杜預注《左傳》、王力的《漢語詩律學》還有《文心雕龍》等。有時間王學泰還給獄友們講《離騷》。胡智稱王學泰記憶力奇佳,當年在監獄中能一字不落的背誦3000首唐詩宋詞。

後來回憶這段時光里遇到的人事,王學泰覺得「號子里的人與當時社會上的人沒多大差別」,只是在感情的抒發和發泄上,號子里的人可能比社會上的人表現的更激烈,「所引發的後果更嚴重,因而更具有震撼性。因為監獄是濃縮了的社會」。

么書儀覺得王學泰有一種「獨特的、很現實的考慮問題的方式」,在監獄中能夠「以經歷者和旁觀者的雙重身份過日子」,從這點也能看出他對遊民社會的深刻認知。

閉門著「江湖」

1980年,王學泰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成為學術刊物《文化遺產》的編輯。王學泰稱這終於令他「擺脫了長期對書需求的饑渴狀態,進入了溫飽和小康」。

在《文化遺產》擔任編輯期間,王學泰零星發表了一些讀書隨筆、歷史典故類文章。么書儀當時在社科院古代文學研究室工作,辦公室離《文化遺產》編輯部很近,因此結識了王學泰。他回憶王學泰「記憶力超好,遇到生僻的典故或者歷史上的人和事去問他,他經常張口就來」。

1988年,46歲的王學泰被調入古代文學研究室,才真正開始從事「悶頭讀書」的研究工作。王學泰長年閱讀各類「雜書」,積累的跨學科知識功底也逐漸在此時顯露。他在研究中發現在中國傳統士大夫階層弘揚的精英文化之外,在底層社會流行著一種「遊民文化」,這個文化還常常有貫穿社會各階層的能量。

1990年代初,王學泰研究古代通俗小說和秘密會社關係的著作在香港出版,初名《遊民的理想與現實》,出版社後改為《中國流民》。

此後,王學泰一邊從事文學研究,一邊繼續對小說中遊民文化進行探索。王學泰稱遊民不是流氓,是「脫離當時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庇護,遊盪於城鎮之間,沒有穩定的謀生手段,迫於生計,以出賣體力或腦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取得生活資料的人們。」

上世紀50年代,北京,在風雪中拉車的人

1994年,王學泰在《文化遺產》上發布論文《論水滸傳中的主導意識——遊民意識》,這是王學泰首次在內地發表有關「遊民文化」的文章。1996年,王學泰的「遊民、遊民文化與中國文學關係」申請到社科基金資助,並成為當年社科院文學所制定「九五」科研規劃項目之一。

1997年,王學泰在編輯「學人文庫」叢書,其中也有他的文集《燕譚集》,當中收錄了9篇關於遊民文化與遊民社會的文章。

出版社托王學泰邀請名人為文集做些點評,以供宣傳用。王學泰因此找到原社科院副院長李慎之。沒想到李慎之看到《燕譚集》中涉及的「遊民問題」後,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王學泰文中引用的一個新材料——1973年發現的明代成化年間刊印的《花關索出身傳四種》,引起李慎之的注意。

李慎之

《花關索出身傳四種》唱本講述了劉關張結義之初,劉備指派關羽、張飛各自到對方家裡,殺光對方全家,以杜絕「回心」。但張飛心軟放走了關羽懷孕的妻子,後生子關索。關索長大後要認父歸宗,為關羽拒絕。關索大怒,翻臉威脅,如果不依他,他便投奔曹操,起刀兵捉拿自己的父親。

「這些觀念都是與宗法傳統大相背離的,反映的是處於社會底層的遊民進行冒險生涯時的心態。」

李慎之向王學泰要來30多萬字的《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初稿細讀,並建議王學泰增加了「朱元璋」一章。

1998年出版前夕,李慎之為該書寫了寫了一篇長序—《發現另一個中國》。他在序中說,「歷來被文人學士忽視的遊民社會……支配半個中國,半部歷史,還時時冒出頭來一統天下。要如實地了解中國與中國社會,了解中國人的心理與思想,不看到這一些,不能認為是完整的。」

魯迅筆下的阿Q就被王學泰稱為「遊民」代表之一。著名學者錢理群曾撰文表示,「阿Q就是遊民」這個結論「一語道破了我們多年爭論而說不清楚的阿Q的典型性問題。」

江湖遊民的落幕

王學泰在對遊民文化的研究中,提出了一個新的名詞:「遊民知識分子」。它囊括了活躍在宋以及宋以後的一些難以歸類的文人,如身世至今難以查清卻影響巨大的羅貫中、施耐庵、關漢卿等。王學泰認為他們多少繼承了傳統文化,「但又不能循規蹈矩,走傳統為社會中各種角色所規定的道路。」

1957年,北京天橋,摔跤的江湖藝人

這些文人用筆創造了一個遊民的理想世界。王學泰曾用金庸筆下的韋小寶打比方。韋小寶跳出原則和規範,靠著「流氓手段」,無往而不勝,離大位僅剩一步之遙,卻甩手而去。

「如同阿Q精神是具有國民性的話,韋小寶精神也是帶有國民意識的某些特點的。如缺少原則性和適應環境的能力等。如果說阿Q這個形象所訴說的是中國人失敗的一面的話,韋小寶這個形象所訴說的是中國人的成功的一面,雖然這種成功缺少現代性,也不值得今人讚美。」

金庸看到了遊民的能量,看到了他們貫穿社會階層的力量,以及與之相對應士大夫階層的懦弱,但王學泰認為金庸沒有看到遊民的無原則性,「作者似乎不太介意遊民的手段,殊不知手段的進步才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誌。」

就像李慎之所說,遊民最高道德標準是「義氣」,嚮往無法無天的自由,一方面英雄豪邁,一方面魚肉良善,但與「法制是完全對立的,更不用說法治了。」

「阿Q的一些遊民思想可能在每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會有體現。怎麼來的非常複雜,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途徑就是建立公民社會、法治社會,這是中國的前途。」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封面新聞 的精彩文章:

一飾兩角玩燒腦 並不只有《白夜追兇》

TAG:封面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