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善心不是為了成全你的惡和懶

有一片枯樹葉在我的書櫃里放了很久，是一個小男孩兒送給我的。又想起了那片葉子是因為昨天在方所里遇見的一個年輕人。

當時我正立在書櫃前看書，讀的是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因為理解起來稍有吃力，我讀得特別專註。這個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頭看見一個年輕人正看著我，朝我揚了揚一張紙，又朝我伸出手。我完全沒有從正在讀的內容里脫身出來，一片茫然：我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他想幹嘛。他又揮了揮手了那張紙，對著我笑，我依然茫然。這個時候，他右手探進口袋掏出一個綠色封皮的小本子。我瞬間清明了，我沒看那個證件，搖了搖頭，說了一聲「No」（不是要裝格調，是因為我仍然沒有完全從之前正在讀的內容里脫身）。他不肯放棄，繼續笑著，翻著那個小證件給我看。我沒看，同樣的小本子我看過很多次了，我拍了拍衣服口袋告訴他：對不起，沒帶錢包。他笑了一個更咧嘴的笑，左手探進口袋摸出一個綠色卡牌：微信支付二維碼。我簡直要笑出聲，堅決地搖頭說，「No！」我低頭繼續看書，他走開了，我用餘光觀察了一下，他沒有試圖找旁邊其他人。

我一點內疚感沒有。

以前我不會。以前我會內疚不安，我會擔心會不會讓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失去了一次獲得幫助的機會。我曾經想要「日行一善」——每天幫助一位偶遇的乞討者一次（「施捨」這個詞似乎更準確，但我不喜歡這個詞，我沒有那麼高高在上的心態，只是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助），這一念頭，源起是一片葉子。關於那片葉子，我曾寫過一篇博客。

2008.3.24

一片樹葉

出去逛街的時候遇見有人路邊賣藝乞討。

說實話，這種人太多太多，其中又多以假亂真，足以令人麻木。

但總有一些真實的悲哀和無奈，值得我們伸手，給於哪怕是小小的那麼一點點溫暖。

這賣藝的是對父子，父親是盲人，拉著二胡，不成調，只如哀鳴，一遍又一遍；兒子約有兩三歲，右手臂有先天殘疾，坐在父親身前的小板凳上，拾著地面上的落葉，孩子天真快樂，每拾起一片葉子就開心地握在手中，完全不懂疾苦；見有人往身前的紙盒裡投錢，就露出無邪的笑容說謝謝。

我們停下來，翻遍錢包，也找不到足夠的零錢；於是只能往盒子里投入唯一的一張一元紙幣。那孩子十分開心地對我說了聲謝謝。下午的風很大，地上落葉飛舞不停，小孩好不容易抓到飛舞中的葉子，笑得很開心，遞給我，說：給你。我被那笑容打動，緊緊握住葉子，十分感動，也愧疚：我沒什麼可以給他，同他比，我多麼吝嗇。

耿耿於懷，不能忘。拉著望比去對面賣章魚小丸子的店，買了兩盒小丸子，得了一點零錢。

途中跟他說，我始終堅信人必須保有善心。並非善有善報，恰恰相反，通常是好人無好報；我也相信我不會得到什麼好報，但我一定要保持這份善心，如果大家都能保有這種善意，世界將會美好許多。

買好了小丸子，特別著急著趕回去，生怕他們父子已經離開，我無法報答那孩子給於我的美好笑容和那片樹葉。

還好，他們還在那兒。

我把丸子遞給那孩子，說，你給阿姨樹葉，阿姨請你吃東西。又往盒子里扔了剛得來的零錢。

孩子有點錯愕。

心情終於平復了些，儘管我為他們做的是這麼這麼的少，少得令我愧疚。

再次離開時，一陣風過，手上的葉子被吹落在地；我趕緊追過去，將葉子撿起來，緊緊握住。

望比說，幸好沒有跟其他葉子弄混。

怎麼會？我一直盯著它呢，弄混了也能再把它找出來。

——這之後，這片樹葉在我的書櫃里放了很久。這之後，出現了很多很多新的「疾苦」和「悲慘」：拿著殘疾證明的聾啞人，抱著嬰兒求路費的年輕女人，跪在路邊求包子錢或學費的少女，錢包失竊的落難背包客/騎行者，網路上更是充斥著經歷了各種慘痛的受害者。我發現，那片樹葉經不得這樣多的悲慘，它乾枯了，易碎得很，後來不得不扔掉了。我的那些善心，也在見識了太多雷同的「悲慘」後，磨損了，警惕了。我不希望我的善心成為我的弱點，被人過度消費；我不希望我的善意被那個接受的人當著「笑話」，而我這個保有善心的人被當著「那個傻X」。

我當然知道這個世上時時刻刻都有人正在經歷真正的悲慘，需要得到幫助。我仍然願意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但對路邊那些好手好腳、五大三粗的「落難背包客」，那些拿著聾啞證明、面色紅潤有光澤的年輕男人，我要像擦眼屎一樣把他們從我的善心裡擦掉；而那些跪在路邊乞討的少女、那些被抱著乞討的嬰兒，我希望他們得到真正的幫助。

我想起那片葉子，和那些我拒絕施捨的人，一點也不愧疚。我的善心可用於幫助一些人度過難關，卻不可用於成全一些人的惡和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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