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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拉子的光輝和詩意

撰文:薛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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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載著我們,在設拉子老城行駛。穿過了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後,莫克清真寺(Masjed-Nasir-al-Molk)就在眼前。

對於參觀清真寺,我其實並無太多期待。此前,我曾去過多個歷史悠久、美輪美奐的中東名寺,如開羅愛資哈爾清真寺、大馬士革倭馬亞清真寺、耶路撒冷阿克薩和岩頂清真寺、伊斯坦布爾藍色清真寺,等等;也曾見過數個精美絕倫、堪稱建築奇蹟的當代大寺,如阿布扎比的扎耶德清真寺、卡薩布蘭卡的哈桑二世清真寺、馬斯喀特的卡布斯蘇丹清真寺,等等。

當有著130多年歷史的莫克清真寺呈現在眼前,我的意料似乎得到了印證。主體建築只有兩層,波斯風格的外牆上,彩釉雕飾繁複而精美,因外牆總體呈粉紅色,所以這裡也被遊客稱為粉紅清真寺(Pink Mosque)。庭院不大,藍天下的建築,在位於庭院中央的水池中留下清晰倒影。藍天,綠水,粉紅色外牆,水池邊盆栽的鮮花,一切是協調而令人愉悅的。但是,較之記憶中的那些古今名寺,眼前的清真寺只能用質樸、低調來形容。

驚奇,始於跨進清真寺門檻的那一刻。光,光束,透過一扇扇彩色的玻璃,射入這個略顯幽暗的空間,投射在色澤艷麗的地毯上,投射在雕琢精美的石柱上,投射在粉紅色的內牆上,投射在不同膚色、不同著裝的遊客身上,讓人彷彿置身一個五顏六色、造型多樣的萬花筒。在這個光影和色彩的世界裡,絳紅色,粉紅色,彩色,豁亮,幽暗,分別在不同的局部擔當起主角。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照角度不停變化,光束形成的角度、圖案與色彩,也不斷地變幻,讓這光和影的神秘世界處於動態中。於是,彷彿火焰在燃燒,鮮花在綻放,蝴蝶在飛舞,彩旗在招展。為眼前的神秘景象感到震撼的遊客們,在發出一陣陣驚嘆之餘,紛紛拿出相機和手機,在花飾和光影的地毯上,擺出各種造型,記錄下難忘的瞬間。也有人盤坐在清真寺一隅,在安靜祈禱,或在默誦手中翻開的書卷。他們默然的身影,為這色彩絢麗的空間,增添了幾分肅穆和神秘。

2

在我的記憶里,還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光影構成的神奇世界。是的,這是完全陌生的印象。可是,我為什麼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當天深夜,被這既陌生又熟悉的強烈印象糾纏得無法入眠的我,終於從記憶里搜索到似曾相識感的源頭——伊斯蘭蘇非主義的神靈觀、宗教觀。按照蘇非大師伊本·阿拉比(1165-1240)在名著《智慧珍寶》中的闡述,真主(神靈)啟示世人的是同一條正道,但它並不被一個宗教所獨佔,而是為所有宗教分享。世間之所以存在不同的宗教,並非因為源泉——真主——不同,而是因為作為接受者的民族和個體存在差異。作為光源的太陽是唯一的,但是陽光灑落在不同方位,照耀在不同玻璃上,其呈現的色彩和造型就有所不同;美,也由此而產生。因此,真理是唯一的,但是被擁有不同需求、不同稟賦的民族接受後,就表現出外在的多樣性。伊本·阿拉比的這一理論,脫胎於之前的波斯蘇非大師蘇哈拉瓦迪(1153-1191)創建的「照明學說」。根據照明學派的理解,真主之光主宰著整個宇宙,離開光的照明,一切不復存在。光又是人類知識的源泉,人類在光的照明下,獲得知識和真理。人的精神修鍊之路,即是尋求光之照明的過程。

由此,我幾乎可以肯定,莫克清真寺的設計者,在用自己的設計理念,傳達他對照明學說以及伊本·阿拉比思想的理解。所以,外表低調、質樸的莫克清真寺,不僅有著令人驚艷的內在之美,而且還含有豐富的思想內蘊——而這,恰恰也是設拉子這座波斯名城之特徵的寫照。

外表並不顯赫的設拉子,不僅以「玫瑰、夜鶯之城」著稱,還是一座對阿拉伯伊斯蘭文明有過影響深遠的歷史名城。阿拉伯語語法的奠基人西伯威,阿拉伯語散文巨匠伊本·穆格法,蘇非大師哈拉智,波斯偉大詩人哈菲茲和薩迪,都在設拉子或其附近出生,並在這裡留下許多遺迹。他們為伊斯蘭文明書寫了極為輝煌的篇章,是伊斯蘭文明中省思、批判、靈性、覺悟和智慧的重要源泉。但是,從這裡走出的幾位大師,也見證了伊斯蘭歷史上知識與權力的緊張關係,以及宗教認知上正統與異端間的激烈碰撞。

3

散文作家伊本·穆格法(724—759)的許多著作,都表達了他政治改革的理想。在傳世之作《卡里萊和笛木乃》中,他借動物對話的方式,抒發了自己雖為一介文人、卻心繫江山社稷的情懷與志向。在此書開篇,他借哲學家白得巴之嘴,精心陳述了寫作緣由,字裡行間體現出他對君王既輕蔑、又畏懼、同時又有所期待的複雜心跡:「哲學家有了學問,可以無求於君王;帝王縱有萬里江山,卻不能無求於哲學家」;「君王暴虐,只有用學者的勸導和哲學家的哲理去醫治。哲學家有責任糾正君王的錯誤,君王也有義務接受學者的勸導」;「我不願意別人在國王和我去世後議論我,說白得巴生於荒淫無道的大布沙林王時代,卻不設法制止國王的惡行……我認為,只有置生死於度外,直言進諫,勸導國王,才能博得後世哲學家的原諒;所以我勇往直前,不計成敗。」因此,《卡里萊和笛木乃》這部動物寓言故事絕非供人消遣的閑書,而是一部以春秋筆法傳達深意的醒世之作。書中既有處世治家的忠言,也有教人順從君王、但不可阿諛逢迎的道理,更有作者對政治清明、君王仁政的期許和設想。然而,極具諷刺意味和悲劇色彩的是,伊本·穆格法雖然明白「在帝王面前不講話比講話好,能管住自己的舌頭是最好的美德」這個道理,但終究沒有管住自己的舌頭,因言得罪了巴士拉的省長,最後遭凌遲之刑而慘死。

與伊本·穆格法因為政治而喪命不同,蘇非大師哈拉智(857-922)是伊斯蘭歷史上最為著名的宗教殉道者。在他身上,蘇非主義的厭世傾向,對宗教精神向度的追求,對側重教法、教義的體制式宗教的挑戰,都得到了集中體現。他潛心於禁慾、苦行的宗教功修,沉醉於對真主的愛戀,以期達到人主合一的神秘狀態。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合一體驗:「我的精神與真主,如同麝香與安息香混合在一起,又如醇酒和清水交融。」據說,他赴麥加朝覲回鄉後,曾叩打導師祝乃德的家門,導師問道:「外面是誰?」他答道:「我是真理(Ana l-Haqq)」。這便成了後來最為世人熟悉的哈拉智傳法心言。在世人看來,此言與「我即真主」一樣驚世駭俗,但哈拉智卻用詩句對「人主合一」境界作過富有哲學意味的闡釋:「我即我所愛,所愛就是我,精神分彼此,同寓一軀殼,見我便見他,見他便見我。」不過,這樣的異端思想很難為正統宗教人士所容,最終,宗教法官依據《古蘭經》(7:124;5:33)的經文,對他作出施以磔刑處死的判決。

據傳,哈拉智欣然接受這樣的判決,因為他渴求被殺。在他看來,愛的旅程即是人遭受苦難的旅程,愛者的肉體應該被清除掉,才不復成為羈絆,愛者才能實現與主的真正合一。在前往刑場的途中,他戴著腳鐐,一邊跳著舞,一邊誦念著關於神秘陶醉的詩歌。當沿途民眾向他投擲石塊時,他的朋友希伯利向他投了一枝玫瑰,哈拉智因此嘆息一聲,有人問他為何嘆息,他回答:「別人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而他應該是知道的。」後來,「朋友扔過來的玫瑰,比任何石塊的傷害還重」這句話,就成了民間的諺語。最終,哈拉智被交互砍去手腳,然後釘在絞刑架上斬首,屍體火化後,骨灰拋灑在底格里斯河中。

描繪哈拉智被處死的阿拉伯古畫

哈拉智的壯烈殉道,使他被後世的許多蘇非奉為聖徒及追求合一體驗的精神導師。他那種為追求理想和愛而堅韌不拔、近乎瘋狂的意志,面對苦難和考驗而一無所懼的犧牲精神和勇者姿態,不僅深刻影響了歷代蘇非信徒,為後世無數革命者、叛逆者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慰藉,也為詩人、作家們貢獻了豐富的靈感源泉。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埃及詩人阿卜杜·薩布爾、伊拉克詩人白雅貼等當代阿拉伯詩壇名家,都曾為哈拉智寫過詩篇。在以哈拉智為靈感創作的詩集《設拉子的月亮》里,白雅貼寫道:「在我愛的童年森林裡/哈拉智是我每一旅程的伴侶」。

伊本·穆格法和哈拉智均被酷刑處死,標誌著權力與正統的勝利。但這一勝利卻是悲劇性的,其後果是,後世阿拉伯伊斯蘭世界智力創新的空間日益受到限制,文明創造的能力逐漸衰退,消極影響甚至延續至今天。

4

設拉子還是詩歌的故鄉和聖地。在設拉子人面前提及這座城市,他們最為自豪的,是這裡誕生了波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兩位詩人:哈菲茲和薩迪。他們和菲爾多西、魯米(莫拉維)、海雅姆、內扎米、賈米等偉大詩人一起,讓古代波斯當之無愧地成為世界級的詩歌王國。哈菲茲等人的詩作尤其倡導個人的精神自由,表達熱愛生命、愛情至上的價值觀,並具有神秘的波斯和蘇非氣息。這些作品譯介到歐洲之後,對歐洲文藝復興文學產生了重大影響。歌德曾受波斯詩歌啟發而創作了抒情詩集《西東合集》,他和恩格斯、黑格爾等文化巨匠都對哈菲茲表達過由衷的讚美。

古波斯詩人在其祖國更是深受人民熱愛,其作品被世代傳誦。時至今日,不少設拉子年輕人結婚時還保留著一個習慣:前往詩人哈菲茲和薩迪的陵墓獻花。兩位詩人的陵園不僅是遊客必到的景點,而且還是當地民眾、特別是青年人光顧最多的去處。他們或成群結隊在此聚會、休閑,或孑然一人在此冥想、閱讀。我們去過的幾處設拉子名勝都有書店,所有書店都出售古代詩人的詩集,波斯語原版和多種外語的譯本琳琅滿目,印刷之精美,比起《古蘭經》毫不遜色。以詩人頭像創作的細密畫等工藝品也隨處可見。毫不誇張地說,偉大的波斯詩歌塑造了這個民族獨特的精神氣質,也使伊朗的伊斯蘭呈現出一種異彩。因此,當深受苛嚴、保守的宗教思想影響的許多穆斯林糾纏於雞毛蒜皮的瑣碎問題,例如西瓜要怎樣切、牙籤要怎樣用,才符合先知在世時的習慣,甚至還為蝦的形象是否醜陋、是否屬於蟲類(有教法學家認為形狀醜陋的動物不能食用,蟲類也不能食用),而爭論不休的時候,愛詩的伊朗人卻在吟誦、體味這樣的詩句:

「大家在愛者和被愛者的合一里,齊聲輕吟,/這才是真正的宗教,其餘的/不過是散落的腳鐐手銬。」——魯米

「我已知道如此之多/我無法再把自己稱作/一個基督徒、印度教徒、穆斯林/佛教徒或猶太教徒」——哈菲茲

5

遊歷伊朗,能明顯感到這是一個極有文化底蘊的國度,也能明顯感受到在阿拉伯國家已經不多見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以及豪邁強健、浪漫洒脫的精神氣質。無論是來自神權的戒律、來自政治的壓制,還是來自西方的污衊和制裁,都未能改變這樣的氣質。因此,在政治和宗教的表層之下,另有一個活力難抑的民間。我們此行的觀感是,即便是按照規定必須披戴黑色頭巾的伊朗女性,也大都知書達理,落落大方,對外人表現出超乎想像的開放和自信——根據常識,去伊斯蘭國家旅行,一般不能隨便給女性拍照。但在「胡姬貌如花」(李白語)的伊朗,我們碰到的所有佳麗,都笑盈盈地歡迎拍照,有的還擺出各種姿勢配合。這是出於美的自信,更是出於一個文明的自信吧。

而今,當大馬士革、巴格達、薩那等伊斯蘭名城在戰亂的痛苦中哀嘆、呻吟之時,伊斯蘭文明的異彩,卻依然在波斯的設拉子、伊斯法罕等地栩栩生輝。這其中奧秘何在?或許,恰恰是那些偉大的詩人和各個領域的創造者所呈現並播撒的自由開放精神,在庇護著、激勵著內外重壓下的伊朗人民,讓他們歷經苦難而自強不息。這種精神,曾經創造了伊斯蘭文明輝煌的過去,又讓這一文明在未來的浴火重生成為可能。它不僅是波斯和伊斯蘭的財富,還是全人類的財富。

從短暫的伊朗之行回國,已過去兩個多月,但是,莫克清真寺那一道道神奇的光輝,卻依然清晰地在記憶里閃亮。同樣縈繞在記憶中的,還有那些令人砰然心動的詩句:

「亞當子孫皆兄弟/兄弟猶如手足情」——薩迪

「你生而有翼,/為何竟願一生匍匐,/形如蟲蟻?」——魯米

「我們只有一個原因/追隨真主,來到這個世界:/鼓勵笑聲,/自由,/舞蹈和愛……」——哈菲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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