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罪業,良玉與共
謝綰
97年,某大三中文系學生,熱愛古風寫作。

金玉良緣
金玉良緣 電視劇原聲帶
李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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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罪業,良玉與共》
一
所有的不如意,都會有盡頭。
紅妝十里,燈火三日不歇,敢問宋國女子還有何人嫁得如我這般風光,可這等風光很難令我從心底生出些許有關喜悅的情緒。
我懶於理會嬤嬤的勸阻,掀開綉了層疊並蒂蓮的紅蓋頭,子業站在我身旁,幾度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露出一個悲涼的微笑遞給我一盒胭脂,分明是孤苦伶仃的模樣,我沖他笑笑,終究是有些不忍。
前夜裡烏雲翻滾,而後是瓢潑大雨,到了天亮時還是陰沉沉的天色,今日並非婚嫁吉時,可沒人拗得過父皇的旨意。
父皇做出這樣的決定並非一時興起,回想起某日他驚怒的神色,便知此事了無轉機。「你是大宋的山陰公主,何戢總不敢虧待於你。」父皇匆匆下旨,由不得我反抗,「日後收斂了你那日漸嬌縱的脾氣,莫要再生事端。」我知道他是怕我暗地裡加害何戢才這樣警告我,我低眉順眼地應允,心下里卻有幾分自己的算計。
難為何戢貫世風華,卻淪落到娶聲名狼藉的山陰公主劉楚玉為妻,他被迫接受這樣一個於他而言近乎恥辱的旨意,因為父皇急於掩飾某些在宮闈中不可言說的醜聞。何戢會恨我,駙馬都尉這個身份已經成為他仕途的終點。可是我不在乎,因為我不愛他。
「可為不可為,朕希望你清楚。」子業走後不久,父皇屏退了眾人如是說。我才突然發現他老了,不止是眉間深刻的頹敗,還有逐漸瀰漫開的力不從心。
我盯著父皇的臉,忍著心底駭笑,才沒反駁。誰不是重蹈覆轍?我將子業送的那盒胭脂攏在袖中,起碼從皇宮到公主府的路不會太過寂寥。
金筷子挑起蓋頭,何戢臉上三分醉,躲或者不躲似乎都不是合適的舉止。他沉默了片刻才冷淡出聲:「公主。」他有好的出身和樣貌,同樣也有不凡氣度和才華,我可以讓他走到本該屬於他的朝堂中,作為彌補,只要他懂得進退。
於是我亦頷首回他:「駙馬。」
新婚夜裡,新郎獨居書房,此事於理不合,可公主府中誰敢在父皇面前嚼舌根。竭力做出琴瑟和鳴的假象,我始終無法消解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
直到子業突如其來的拜訪。
子業是我的弟弟,父皇在我尚未獨自建府時時常提醒,可他不知道後宮有很多緘默於心的秘密。
楚江郡主是父皇很久之前的寵妃,可惜紅顏多薄命,我在宮中也只是聽聞過她的故事。父皇對她荒謬而一意孤行的寵愛,在她離世後輕而易舉地複製到她唯一的兒子,我的長兄劉子鸞身上。
父皇與母后向來不和,我聽宮人所說,是因母后早年杖斃了數位受寵的美人,又在楚江郡主的葯中動了手腳。在劉子鸞年歲漸長,而群臣立儲呼聲高漲之時,母后需要一個兒子捍衛她的後位。
我四歲之時,咋暖還寒的二月,母后再度生產,毫無意外是一個女孩。重重帘子放下來,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的情形,新生的嬰孩還未發出第一聲啼哭便被捂住嘴。
嬤嬤抱著從宮外找來的男嬰,高聲宣稱:「是個皇子!」
劉子鸞的儲位變得在無可能。我躲在暗處觀察父皇瞬息萬變的神情,他皺著眉,遲疑片刻才說:「吾兒子業。」母后以虛弱的微笑代替了得意,而她親生的女兒最後被丟棄在哪已經不重要,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女孩,不過是父皇母后長久爭鋒相對中的一個犧牲品。
在並不受父皇的歲月里,子業逐漸成長為刻板而緘默的少年。劉子鸞明裡暗裡的欺侮,父皇近乎刻意的忽視,母后與寵妃樂此不疲的爭風,連同見風使舵的宮人的輕賤,都讓他十三歲活成了三十歲的樣子。他是太子,只不過因為他是嫡子,如果沒有這一重身份,他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但我不一樣,我是宋國最受寵的公主,父皇母后給我的榮光和寵愛,令任何人都不敢違背我的意思。
子業性子雖然孤僻,可在這宮中他比任何人都乾淨。在他又一次被劉子鸞的侍從推倒在地時,我下令將那侍從斬首。「他是你們的皇太子,今後若再有人膽敢以下犯上,本宮殺無赦。」誰都知我嬌縱刁蠻,生殺予奪只是一念之間的事,劉子鸞唯唯諾諾地答應後,落荒而逃。
我轉身望向子業,發現他同樣看著我。他站在瓊花樹下,寂寞的天光透過漠漠花影,在他精緻的臉上投下光暈,他眼中有某些純粹的感情,深切得如同漩渦,然後我聽到他喚我:「阿姊。」他的聲音那樣低,他的眉間有一個很深的印子,是長久皺眉留下的痕迹。
「你是我的弟弟,我總不會叫人欺負了你。」我故作滿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我知道他並不是我的親弟弟,至少從某些方面來說。
二
「阿姊。」子業放下茶盞,他望著我,以他這些年一向未變的目光。今年他十六歲,較前些年,他變得更老成也更冷酷。
太子同山陰公主的密談任何人都不得旁聽,他突然的來訪定然是有不得不說之事,否則以父皇的脾氣斷然不會放他出宮來公主府。經歷了諸多風波後,他所說的任何事都不會太令我震驚。
我替他斟了一盞茶,上好的雨前龍井,茶葉緩緩沉在杯底,清澈的液體映出他深思熟慮的神情
「父皇病重了。」子業的神色漫不經心,他對父皇向來沒有感情,我並不意外,如若不是他後一句話,我會以為他只是趁著父皇不能理事來與我話家常。「阿姊願不願隨我回宮?」
我心下一動,卻未作答。
「阿姊,我只有你啊,這些年在宮裡我只有阿姊啊。」
他極瘦,他以額抵額,兩條手臂環繞著我的脖子,我突然覺得自己長久以來的失落尚可以消解。所以我笑望他說:「待父皇百年之後,阿姊隨你回宮。」
他眼中的狂喜不容忽視,他所不知道的,我生來便輕而易舉擁有全天下,可我苦心孤詣想擁有的只有他,就如父皇始終擔心的那樣。
當日的深夜裡小黃門奉旨召我進宮,我猜測是父皇彌留之際的囑託,卻不意料來的這樣快。我接旨時何戢站在我身後欲言又止,我漠然地止住他尚未脫口而出的話語:「駙馬近日勞累,不必隨本宮同行了。」何戢眼底有一絲落寞,但這於我而言並不重要。
其實不是沒有疑惑,父皇正值盛年,本不該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寒躲去性命。他的傾頹與疲憊卻令我消弭了大半的懷疑,這些年他廣納嬪妃日日雙樂,身子也確實一日不日一日了。我跪在御前,與父皇相對無言的尷尬,在我開口吐出兩個字,在他驚天的震怒里結束。
「子業……」
「你住口!」父皇暴怒地瞪著我,印象里他只有一次這樣向我發脾氣。「記得嗎?他是你親弟弟!你可以選擇愛任何人,但是你卻愛他!」
他因怒吼而劇烈地咳嗽,吐出一口殷色的血。我知道老邁的他是一隻困獸,他連同他的驚怒都不足為懼,「沒有哪一個姐姐會不愛自己的親弟弟。」
「這不一樣,楚玉你不該愛他。」父皇苦笑著搖了搖頭,「朕一生最怕這些發生,所以緊緊看著子鸞,卻沒想到重蹈覆轍的人是你。子鸞是你的哥哥,朕死後你們放過他。」
最後一句話他不是對我一個人所說,我轉頭看見站在宮門外僵住的少年,我的子業。父皇握著我的手,他已無氣力言語,只是一再瞪著我,他始終是一個父親,從活著到離世都為他寵愛的兒子算計。直到我點頭答應,他緊握的手才慢慢鬆開,然後垂下去。
子業料想是沉默,聞訊趕來的劉子鸞哭哭啼啼,叫喊著子業害了父皇。
我不耐地站起身,擋住他們的視線:「皇兄的意思是本宮毒害父皇嗎?自父皇宣召本宮入宮以來,本宮一直在此不曾離開片刻,皇兄所言是這個意思嗎?」劉子鸞無法反駁,恨恨瞪我一眼,這神情倒十成十像了父皇。我第一次打量這個兄長,他的軟弱和他殊麗的容貌一樣令人無法忘懷,他繼承了楚江郡主的耀眼相貌,卻沒有一個皇子的氣度。
待到眾人散去,子業才緩緩開口,幽幽吐出一句:「阿姊,謝謝你。」
雖然父皇駕崩前曾要我發誓不得加害劉子鸞,可這樣有二心之人是斷斷留不得的。子業登基後劉子鸞滿心不情願地啟程去他的封地,在半途上偶遇山賊,他的馬車落下山崖,屍骨無存。這樣死得乾乾淨淨,總好過讓他屈辱地被軟禁。
三
我受封會稽長公主,位比郡王,重新住入宮中,曾經大興土木建起的公主府倒像一個華麗的行宮,只有偶爾才會光顧。朝堂中流言四起,我不甚在意,直到何戢前來找我,我才知道他同樣困在這流言中寸步難行。
「公主,你知道如今外面怎麼說你和陛下嗎?」何戢闖入宮禁。
那日下了很大的雪,雪花覆滿朱紅的宮牆,宮中的地暖燒的很熱,我擁著描花手爐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門外湧入的風雪驚醒。宮人驚惶地跪地求饒,聲稱駙馬以性命要挾,我一抬眼便看見何戢夾雜著怨懟與無奈的臉。他恨我,在這樣被子業與我隻手遮天的宋國,就如同很多人恨我那樣。可這種恨,太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叫我放在心上。
「那有如何呢?」我反問他。「子業是陛下,我是大宋的長公主,他們就算議論,又能奈何呢?」
侍女添了一爐香,我抬頭認認真真地與他對視,這個我名義上的夫。何戢怔忡無言,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反駁我。
「公主對陛下的感情,當真是叫人艷羨,所以就算公主不在意臣,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也該多為陛下顧慮。」
何戢了解我的軟肋,也許人人都能看出,我對子業的愛早已超出了一個姐姐對自己弟弟理所應當的疼愛。我愛他,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這個令父皇在世之時始終惶恐的真相,終究要大白於天下。我從未害怕。
我的子業,其實他並非一個好帝王。年幼時經歷的血雨腥風令他在後來的歲月里難以放下戒備,而身為宋國皇室一脈相承的暴戾同樣在他身上展露無遺。他命宮人赤身裸體在荷花池中追逐嬉戲,他毫不心軟地斬殺諫臣,效仿夏桀商紂之舉,他將一腔熱情都傾注在玩樂中,是以擔著昏君與薄情的名聲。我知道我的子業不適合當一個帝王,可他生來便伴著宿命的折辱,退讓不足以自保,惟有捧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才能護他一世無虞。他並非昏聵,亦不兇狠,只是太過害怕所以虛張聲勢,他的所有舉動不過是為了證明他還是宋國的君王。我愛子業,所以事事都該為他算計周全。
我倦怠地揮手,命人送何戢出宮。
子業下了朝便來我宮中,他未出一言,只是依偎在我身旁,多年以來但凡有心事,他都是這樣靠著我。
「阿姊,他們都想殺我,他們都想要我的命」良久他才出聲道,「原來江夏王早就謀劃著要逼宮,那其他叔父會不會也有二心?」
我抱著他,輕聲安慰:「不會的子業,你才是宋國的帝王,他們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裡,只要他們都死了,就不會有人妄想這皇位了。」
他抬頭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絲驚心動魄的美,「阿姊,我只有你了,只有阿姊會一直在我身邊。」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倦怠和悲哀的意味,「他們都說我昏庸,不是一個好皇帝,宋國的江山也要毀在我手上。」
四
從他十三歲那年低聲喚我阿姊開始,我知道,只要我一轉身就可以看見他深深的目光,縱使那目光是毒酒,我這一生也離不開了。
朝堂上多有人猜測,是子業為奪皇位而殺害了父皇,在宮中奪嫡之事並不新鮮。可是他們都不知,父皇突如其來的重病並非子業所為。
我是父皇最寵愛的長女,父皇曾允諾我一切,唯獨婚事他反悔,拒絕讓我做主。我與何戢,並非父皇為了權衡,而是他急於擺脫我給他和整個皇室帶來的污點。
是我央著子業陪我去放紙鳶,在那個和暖的煙花三月里。長長的絲線放出去,系在紙鳶上的鈴鐺清脆響動,就如少女的心事,那般悅耳動聽。可是驟起的風將我的紙鳶吹在樹上,強行拉扯,那根線卻斷了。不過是一隻紙鳶,斷不會叫我心疼,倒是子業小心翼翼地爬上樹替我取下來。
「子業你快下來!」我焦急超他喊道。
他畏高,閉著眼抱緊樹榦,這是宮禁偏僻之地不會有人前來,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阿姊,我不敢。」他的聲音顫抖,明明那樣害怕還是要為我摘下那偶爾被風吹折的紙鳶。
十幾歲的少年,極瘦,一身衣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子業你跳下來,我接住你。」我向他伸出雙臂。
從上而下的衝力讓我們兩人一同跌在地,好在他並未受傷,我被撞得有些難受,在他低頭咳嗽看不見我的動作時,向著泥土吐了一口血,用鞋底掩飾得乾乾淨淨,若無其事地拭過嘴角。他轉過臉朝我笑笑:「還是阿姊待我最好了。」他這句話說得有些莫名,我卻心下一動。
衣服沾滿塵土,若此時回去母后定然少不得一頓訓斥,我自作主張與子業推開偏殿的門。這裡太過冷清,不知多久不曾有人光顧,牆角結了蛛網,滿室塵埃。
雖是三月,晚間仍有些冷意,我解下外袍要披在子業身上,他愣了愣,只是推辭。
「難道你嫌棄阿姊不成?」我故意板起臉這樣說。
子業面有赧色:「我愛阿姊還來不及,又怎麼敢嫌棄。」
幾番爭論之後,他同樣解下外袍,與我的一同墊在身下勉強做了席。聽宮人說多了怪力亂神之談,我在這廢棄已久的宮殿里有些害怕,子業向來敏銳,只伸手環住我,又頭抵著我的肩。「阿姊,我會一直保護你的,你信我嗎?」
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子:「子業說的,我自然都相信。」
因為太困而迷迷糊糊入眠,我不知道宮人是如何瘋狂地找尋了我們整整一夜,失蹤了長公主和太子是大事,父皇下令若是找不到我們,宮中的婢女內侍皆要陪葬。清晨他們在這裡發現我和子業,推開殿門,為首的是我父皇。
我不知這予他何等衝擊,我看見她擋住身後問訊趕來的重任,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子業環抱著我的手臂上,他的暴怒在我睜眼的下一刻來臨。子業尚在沉睡,也許在父皇漠視的很多個日夜裡他都不曾好眠,我示意宮人不必喚醒他,直至父皇將我拖出偏殿我才發現,我和子業都僅著中衣。
「劉子業向來孤僻,你和他關係倒是親密。」父皇冷睨我一眼。
我以為他意在責備我不顧子業的安危,想了想便回答:「因為兒臣愛他。」
回應我的是紙筆硯台一應落地的轟然,父皇怒而大吼:「你愛他?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劉楚玉,你可以愛全天下,你卻告訴朕你愛他?」
「兒臣愛自己的親弟弟有錯嗎?」我固執反問。
「你也知道他是你的弟弟!」父皇猛地拍桌,掌風襲來,我等了許久,那一巴掌還是沒落到我臉上。父皇頹然坐倒:「朕以為這個錯能消磨,卻沒想到還是被應驗。」
接到外出建府的旨意我尚難以置信,直到母后搖頭皺眉我才明白父皇是鐵了心的,甚至於他為了掩蓋這件事,暗地裡殺了那日所有在偏殿中看見我與子業的宮人。母后問我緣何觸怒父皇,我如實告知,待到我問及父皇暴怒的緣由,她卻諱莫如深。直到在宮中待了幾代的嬤嬤偷偷告訴我,前幾代皇室流傳著一個咒言,帝王者必會與近親相愛,比如楚江郡主與父皇,這是業障。
父皇禁止我再與子業相見,人人都以為我從此失寵,哪怕我在他寢宮外跪了一日,我將所有企圖看熱鬧的嬪妃逐出去,砸毀了所能夠到的任何物什,他也未收回成命,甚至命我立即下嫁。我聽聞父皇將子業禁足,直至我盛裝出嫁那日才有所鬆動。
片刻的分離都是鑽心刺骨的濃烈痛苦,我這樣說給子業聽。
「再也不會有人能讓阿姊離開我。」子業那樣篤定,「我也不曾想過,我會愛上阿姊,他都說這是罪孽,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如果沒有阿姊我回生不如死,所以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要將阿姊困在身邊,哪也去不了。」
我心底有一個聲音,不是的,我不是子業的親姐姐,我與子業的相愛並非罪孽。可是我轉念想想,沒有說出口。宮中有太多秘密,一個個去發掘著實太累太麻煩,縱然是誤會,也不必去解釋。
五
轉折是在我的生日筵席,子業極盡鋪陳。而此時恰逢江南水災,百姓苦不堪言,有官吏直言進諫被子業厲聲駁斥,撞死在御階前,痛哭高呼:「天要亡宋!」
子業的目光閃爍一下,抿了抿嘴還是怒道:「這是阿姊的生辰,若再有人膽敢敗壞了朕與阿姊的心情,連誅九族!」
他們說,是我禍了國,令子業當不了明君,不但如此,我還貪戀美色誤了肱骨之臣的忠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咬牙切齒,稱我妖孽,他們恨不得除我而後快,可他們能做的葉不過是在暗地裡詛咒我。
我太得意,以至於沒有注意到何戢異於尋常的神色,如若我注意到,必然會發覺暗潮湧動間,某些可能的蛛絲馬跡。
「其實阿姊父皇雖然有疾,卻不至於去的那樣快,是我偷偷替換了父皇的葯。」子業幽幽地告訴我。他坐在高位上俯視著群臣,在這歌舞昇平的夜色里,告訴我這一真相。這才是真正令他日夜難安的緣由。甚至在母后病重之時想見他一面,他也以病人屋中多不祥為由推辭去。「阿姊,我日夜都夢著,父皇母后要我交出皇位,大哥滿身血要我償命。」
宮中素來有見不得光的手段,我只叫他不必在意,誰手中不曾沾染過鮮血,誰的皇位來的都不幹凈。
夜裡子業驚坐起,披散發,執著劍胡亂揮舞,砍傷了不少宮人。一時無人敢上前阻攔,我衝上前抱住他,他愣了愣竟伏在我懷裡嚎啕大哭:「阿姊,有人要殺我。」他嗚咽地告訴我,宮中有鬼。
若說早些年我還擔心,如今我早已不信鬼神。疑心生暗鬼,子業執意請巫師在宮中作法三日三夜,直至巫師說華林園竹堂有鬼。子業持著弓箭親自去竹堂射鬼,我與他同行。
巫師在竹堂擺好咒符,要子業挽弓搭箭射中咒符正中心。
咒符貼在竹板上,子業一箭射落,從外哄然湧入的兵士突然將我們包圍住。
為首是湘東王,而他身後跟隨的人,恰恰是何戢。這巫師是湘東王的親信,他們早已埋伏在竹堂外,而子業射鬼則向他們發出了信號。
如今才知中計,子業作勢要殺巫師,卻被人擒住,他掙扎著脫開,一下子衝過來伸出雙臂將我擋在身後:「你們不要傷朕阿姊!」侍衛拉著他的手向一旁扯去,他單薄的臂膀顯得那樣無力。「你要皇位,朕讓給你,不要傷害阿姊。」他摔倒在地,我跪下來抱住他,狠狠盯著湘東王與何戢。
湘東王一條一條羅列我與子業所謂罪狀,說到罔顧倫常時,我忍不住冷笑:「弒君便是叔父所說的倫常嗎?不忠不義之徒,何來責備本宮與陛下。」
何戢以目光警告,我只當看不見。湘東王生的極胖,曾經子業嘲諷稱之「豬王」,而今我竭盡所能諷刺,湘東王面紅耳赤滿是羞惱。「是你這妖孽禍害了宋國,本王不過替天行道,省的叫天下人看你們二人的醜事。」
湘東王命人將我押下去,我回頭望著子業,他雙目通紅,撕心裂肺地喊我,直至發不出聲音。
我被關押在牢里,湘東王尚未發落,他的侍從倒也不敢太為難。我打翻了他們送來的清水和粗糙米飯,一抬頭看見何戢略微嘲諷的神色。他是一塊美玉,溫文爾雅如芝如蘭,若不是他手中端著一杯酒,我幾乎要以為他只是來同我敘舊。「公主如今只是階下囚,為何還不收斂收斂自己的脾氣?」
「駙馬要親自送本宮上路嗎?」
「臣早就說過,你會害了陛下,也害了你自己。」他刻意迴避我的反問,「你以為你是對他好,卻把他教導成了一個暴君,真正的好帝王應當體恤百姓疾苦,而非將他們當作牛馬。」
「去年的上元宮宴,公主定然是不記得了,畢竟公主眼中始終只有陛下一人。」他見我不回答繼續說下去,「公主穿了鮮紅的霓裳裙,披著斗篷走過來,臣以為自己眼花看到了天仙。那時候,臣就深深愛上公主,所以懇求先皇陛下賜婚,不管公主信不信,臣一直深愛著公主。」
我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那你為何要幫助湘東王?」
他理所應當地笑了笑,聲音里有些許怨毒:「因為公主與陛下對臣的折辱,臣總歸是要討回來的。」他說湘東王在宮中早有內應,而子業的連連噩夢是因為他們買通了我身邊的宮人,在子業的飲食里加了令人致幻發狂的毒藥。
我頹然倒地。他順勢將那一隻精緻的酒盞遞給我,「喝了這杯酒,來世公主與臣再做夫妻。」
向他提的最後一個要求,是見子業一面,而在他來之前我回喝下這杯毒酒。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何戢欣然應允。
我的子業,他被人押著來到地牢,何戢將所有守衛都撤出去,只留我與子業。
「阿姊,你別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我的子業,他那樣焦急,幾乎要哭出來。他只是一個少年,四歲成為太子,十六登基為帝,如今他也不過十七歲,卻成了階下囚。我伸手撫過他的眉眼,他的臉頰,他的嘴唇,我搖頭叫他不必在意。這是我的子業,他是我的弟弟,我曾說會傾盡一生去愛他,我當真是做到了。
我低頭咳出一口污血,胸口的疼痛愈發濃烈,子業茫然無措地替我擦出嘴角溢出的血,卻無論如何也擦不完。我勉強沖他笑,眼睛沉重得睜不開,「子業,來不及了。」
也許何戢說對了,我以為的正確實際上害了子業。但他同樣算錯了一件事,像我這樣狠毒之人死後必然會下地獄,哪裡還能乞求來生呢,更何況,就算有來生,我也不想在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了。
「是阿姊食言,以後不能保護你了。」我低聲笑了,有很多話曾經緘默於心,如今再想起卻已然來不及。
驀地又想起那年,子業站在瓊花樹下,瓊花開似雪,映得他容貌絕艷無雙。他喊我阿姊,於是我看了過去,這一生都沉陷在他眼中的旋渦里。「如果我睡著了,不要叫醒我。」
何戢驚駭推門闖入,可是我看不見,連同葉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從此我也聽不清。
一滴淚,就這樣直直地跌碎了凜冽的北風裡。
尾聲
景和元年十一月三十日,前廢帝劉子業薨。
宋國皇室這一輩盡出美人,何戢發現劉子業與劉楚玉當真很像不僅是同樣艷麗的容貌,連同他們的神態和處事的作風,多年的相伴令他們活成彼此的樣子,何戢沒來由地嫉妒。
彷彿過了很多年,宋國被滅,而何戢的女兒婧英成了南郡王蕭昭業的王妃。
紅妝十里,燈火三日不歇,陛下親賜的殊榮,一切都那麼相似,彷彿經歷過一般。何戢在府前站了許久,送親的隊伍走出去很遠之後,他仍站在這裡。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自己也是這樣,風風光光地娶了宋國最美的公主,他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要把自己的愛慕說給新婚妻子聽。可是公主冷淡地推開他,是啊,他的妻不愛他。他只是公主府名義的駙馬,他愛的人早已把一顆心全部系在別人身上。
他幫助湘東王叛亂,並非出於他向她說的報復,而是想用這種方式讓她離開劉子業,回到他身邊。哪怕到後來,他苦心孤詣準備好了假死葯,只要她喝下去就可以忘記前程重新開始,可是她卻偷偷吞下孔雀膽,至死也不要待在他身邊。
這是三個人的劫難,卻只容得下兩情相悅而已,空有深情萬千,到底也什麼都沒得到。
「怎麼就錯過了呢,楚玉?明明我那樣愛你,不比劉子業少一分一毫。」
這不是他的錯呀,只是陰差陽錯,他沒有早一步遇見她而已。他只有三十六歲,卻覺得自己早已老邁不堪,劉楚玉死後,他納了一房妾沒有娶妻。那妾年輕,笑起來有兩個梨渦,她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婧英。
他抬頭望向遠方,目光卻找不到著力點。紅塵滾滾,只一眼便是千年萬年。
那年上元宮宴,她穿了紅衣,擁著描花手爐與侍女一同走來。她嘴角七分笑意,幾乎融化了冬日飛雪,她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堪堪停留了一刻便輕易略過去,可他卻一生都逃不開那目光的桎梏。
突然便覺得倦怠,半生的風煙如斯,他緩緩坐下來,閉上眼。
如果我睡著了,一定不要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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