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昆孤本，秣陵重到：大時代里的小人物
《桃花扇》其實是國破家亡戲裡頭，我盡量迴避去看的。因為「無力」。這種「無力」不同於《長生殿》埋玉中江山與愛情兩難的無力，而是一步步走到這個結局的選擇的必然。這種無力使我覺得，鬱結，哭不出，缺乏釋放的途徑。
上一次看是全本，還是16年年底在蘭苑，金陵圖書館眾籌的一場。跨年的選場，彌補了很多遺憾。
我最大的遺憾，是李貞麗。李香君是《桃花扇》當之無愧的主角，貌美多才，剛烈守節，她的光彩襯得侯朝宗軟弱、阮大鋮卑劣，襯得李貞麗世俗。
李貞麗為她替嫁田仰，臨行前囑咐楊龍友替自己收著那三百兩銀子。當時劇場里都在笑，很快也就回歸侯李主線。我想，她是為侯李的「愛情」犧牲的，她不是那麼甘願的，她不是歡天喜地去嫁一個豪門，而是她的相好勸她顧全大局，替嫁一個要強娶的權閥，她心裡又作何感想。
李貞麗出場的時候多鮮亮呀，媚香樓主人，風雅大方，文人士子多愛與其交往。然後和李香君一對比，真是一個白月光，一個蚊子血。她不清高，她愛財，從來不避諱。
選場的《逢舟》，我們才去了解她。替嫁田仰後，受盡寵愛，然而田仰懼內，正室一通攪合，便將她如物件轉手他人。這個人，是「老貨」。這樣見過大世面的大娘子，也甘願隨他漂泊於黃河浪里，不問寒餒，是極可敬的。
她說她「厭倦風塵」。是厭倦的，因為都是只因她姿色，說歡，實是比愛妥帖。一方面，覺得「老貨」也真是幸運；一方面，於貞娘而言，得「老貨」亦是幸運。不是歡情，是愛重。
這樣一個老兵，不會吟詩作對，手不能作畫唯能撐船。可是到底，江水滔滔，相伴到底的也是這樣一個人。
李貞麗不剛烈，嫁給田仰的時候，尚是存著好好過日子的念頭，沒尋死覓活，起初也過得有聲有色。可是她沒想到，從良以後，亦是不能自主。
作為觀眾，看到「老貨」，心想，呀，怎麼是這樣一個人。然後又是慶幸，幸好有這樣一個人。
小夥伴說，張弘老師能整理出《逢舟》這樣的戲，真是很溫柔的人啊——真正有力量的人都是溫柔的，因為有足夠的安全感，不需要對世界給予你的有任何抵抗。你能讀出憐惜和溫度，尊重又體貼。
張弘老師指出，李香君因為完美而不完美，侯方域因為尋常而不尋常。他整理了選場折子戲：阮大鋮除了奸佞之外，在《偵戲》也是一個需要公子班表揚的帶著點兒討好的怯意的人，他是風雅的，詞章才子、科第名家，對自己的才華不是不愛惜自得的，可同時也是脆弱的、迫切需要認同、擔憂日後如何出門的。這樣血肉俱在，活生生的人物就立起來。
《寄扇》和《題畫》二折，到底還是讓自己在劇場里和香君侯郎和解了。
對於香君，我總在想，你不該愛侯朝宗，他是這樣軟弱，甚至可以說是短視；而南明腐朽破敗，這樣一個迫害你的朝廷，你又愛它什麼呢？這樣聰明的一個人，拎得清，怎麼會看不清呢。
她說她守的是本心。所以她寧可荊釵布裙，所以剛烈到撞地毀容拒絕田仰，所以獨居不涉風塵，所以能如禰衡擊鼓罵曹痛罵馬、阮。
慶幸香君有蘇崑生這樣的師父。不論河道千里萬里，都替她去尋。不是楊龍友的「我是為你好」，蘇崑老擔憂她安危，亦知她所求。跌入黃河之中尚高舉桃花扇不忘所託。
侯方域這個角色，張弘老師說，因為尋常而親切，有的是少年人暖烘烘的血氣。可我一直喜歡不起來。我在情感上可以理解許仙的躊躇反覆、明白唐明皇在馬嵬驛的無可奈何，也懂得崇禎殺妻女以守宗室之節的絕望心死。
對於侯朝宗，之前一直是絕不原諒。太書生氣的天真。東奔西顧，一事無成。淺薄，短視。
可他看到李香君鮮血點染的桃花扇，到底是日夜兼程回南京了。這折戲開始的時候，我在想，為什麼不早來。小明哥唱【傾杯序】的時候，突然一下心軟了，到底是回來的，回來就好。
太容易翹尾巴，但也能立刻低下身段。是莽撞，卻也誠懇。
和張君瑞、蔣世隆不同，侯方域是一點兒不油氣的人。他的風流很乾凈，裡頭是小心翼翼的柔軟。
和侯朝宗和解，就像寬恕自己的不圓滿一樣，直面無力與軟弱。是個有些熱血的尚且天真的少年人。
《沉江》，是很喜歡的戲。其實我不常看老生、武生戲，意氣之後的蕭索，太傷人了。
李貞麗與「老貨」一起漂泊，做一對黃河浪里人。這是亂世里，小人物清平的安穩。史閣部呢，以家殉國，無家可歸，無國可投，國破家亡。唯有以己殉國，讓長江的波濤慰藉英雄的亡魂。
無法面對的，不是軀殼的疲憊與傷痛，不是遭遇的橫暴和敗仗，不是社稷的崩壞，是信念的消解。家在哪裡？國在哪裡？君在哪裡？報國之志、報君之志如何安放？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累死英雄一人撐持。
山河破碎，輿圖換稿。「又是內訌！」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寫在最後的話：
常進劇場的人，是愛劇場的。劇場是無常人生的縮影，人生也即大劇場。在劇場里，你更明白世界，更理解他人，然後和自己和解。
我在劇場里，感受最深的就是「溫柔」。每每在崑劇院散戲之後，看劇院里的地燈慢慢滅掉，心中就有「誠覺世事皆可原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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