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熙講《逍遙遊》：莊子解密哲學的三個終極問題
「逍遙」是個好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逍遙」一詞最早出現於《詩經.小雅》的《白駒》篇。從那時起，它就和那匹美麗的白馬一起成為了千百年來中國人關於自由的最美麗的憧憬啊！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是老百姓味蕾上的逍遙。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這是蘇東坡馳騁馬背上的逍遙。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李白超越功名的逍遙。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這是譚嗣同超越生死的逍遙。
當今社會，我們擁有的越來越多，離逍遙卻好像越來越遠了。
人窮則反本。今天咱們就回去看看莊子的《逍遙遊》，回到那個動亂頻仍、動輒生死的年代，回到逍遙的最智慧又最沉重的意義，看莊子跨越千年寄予咱們怎樣的人生箴言。
其實說到「逍遙」，大家最直接的感受莫過於想怎麼吃怎麼吃，想怎麼玩怎麼玩，想怎麼作怎麼作，沒誰能管得著我，老子天下第一。說到底就一個詞：自由自在。
首先是「自由」了。「自由」，顧名思義，就是「由自」「由著自己」，一切按自己的心意來。
那麼我們看到文中寫道了大鵬、蜩與學鳩、朝菌、蟪蛄、大椿、彭祖、宋榮子、列子等等的形象，乍看起來都挺逍遙的，但是莊子認為他們都有所憑藉，有所憑藉就由不得自己啊，所以算不得逍遙。這時候我們一想：誒，那咱們剛才說的也算不得逍遙咯？
是的，算不得的。
莊子在文末明確說，只有「無己無功無名」的人，才算逍遙。什麼是「無己無功無名」呢？「無己」我們知道的，沒有自己的偏見。可什麼是「無功」呢？課下注釋說：沒有「建功立業」的偏見。「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人人都渴望建功業、立威名。「建功立業」怎麼會是一種偏見呢？
好，我來問你，如果是現在你想「建功立業」你覺得你會做什麼？嗯，科學家，畫家，教師，公務員。好，那麼我再來問你，如果現在是戰國時代呢？對，打仗！打仗是要幹嘛的？殺人呀！我們說「一將成名萬骨枯」，就是這樣的啊！
大家還記得孟子的《寡人之於國也》嗎？開頭梁惠王怎麼說？「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然而大家的理想卻是：「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
嘿嘿，記得孟子給梁惠王出了什麼主意嗎？「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然而道家去主張「清靜無為」。
所以楊朱說：「拔一毛以為天下，而不為也。人人自利，則天下治矣。」所以莊子從他的社會理想出發，認為建功立業是一種偏見。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沒道理沒人情的莊子的文章實則蘊含了更大的智慧和更深的關懷。
所以，吳文英這樣說莊子：
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這是莊子自己的「哲學困境」.此時的莊子,徘徊兩間,在內心的矛盾中作困獸之鬥.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糾纏而無計脫身,自己對自己無所適從無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鴿子的溫柔寬仁.對人世間的種種荒唐與罪惡,他自知不能用書生的禿筆來與之叫陣,只好冷眼相看,但終於耿耿而不能釋懷。於是,隨著諸侯們的劍鋒殘忍到極致,他的筆鋒也就荒唐到極致；因著世界黑暗到了極致,他的態度也就偏激到極致.天下污濁,不能用莊重正派的語言與之對話,只好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與之周旋.他好像在和這個世界比試誰更無賴,誰更無理,誰更無情,誰更無聊,誰更無所顧忌,誰更無所關愛.誰更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從而誰更能破罐子破摔.誰更無正義無邏輯無方向無心肝——只是,有誰看不出他滿紙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淚呢?對這種充滿血淚的怪誕與孤傲,我們怎能不悚然面對,肅然起敬,油然生愛?
從道家的這種思想來看，當今世界的戰爭和恐襲的哪一方不是因為「建功立業」的驅動呢？當然，你可能說，我總不能跟恐怖分子去談老莊。是啊，八成也不管用吧！莊子所謂的那些真正「無己無功無名」的人，大概也是不存在的吧！
那麼又一個問題來了，如果真正逍遙的人壓根就不存在，那麼我們學習本文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我想大家應該都還記得莊子「曳尾塗中」的典故吧。說莊子在濮河釣魚呢，楚國國王派兩位大臣前去請他做官，他們對莊子說：「楚王想將國內的事務麻煩您啊！」莊子拿著魚竿頭也不回，說：「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死時已經三千年啦，國王用錦緞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堂上。你說這隻神龜，它是寧願死去留下骨頭讓人們珍藏呢，還是情願活著在爛泥里搖尾巴呢？」兩個大臣說：「情願活著在爛泥里搖尾巴。」莊子說：「請回吧！我要在爛泥里搖尾巴。」
一隻在泥巴里搖尾巴的烏龜，論逍遙可能連蜩和學鳩都不如，但它仍然比那隻被供奉在神廟裡的烏龜要好。
所以逍遙也有大小之辨，絕對的自由可能無法企及，但相對的逍遙也同樣值得追求。
好，剛剛我們解決了「逍遙」的「自由」的問題。還有「自在」呢！
「自在」，顧名思義，就是「我本來就存在」、「我就是存在。」哈哈！英語中我們說「I justexist」「just」，本來就這樣的，天經地義的，不需要理由的，理直氣壯的。「我存在」，「我，存在。」很有意思的。那麼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是誰？」然後「我在哪兒？」然後「我本來就在這兒嗎？我是從哪裡來的嗎？」再然後，「我會一直在這兒嗎？我還要到哪兒去嗎？」這就是所謂的哲學的三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到哪兒去？
要想知道莊子對這幾個問題的看法，還要回到莊子的典故當中去。
莊子有個典故叫「莊周夢蝶」。說有一天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生動逼真的蝴蝶，他非常高興！高興到忘記了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過來，不由地驚恐萬分：到底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莊周啊？！
莊子用這個小故事想說的是：我們根本無法確定，我們現在的生活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夢境，就像你不能確定你是你還是蝴蝶一樣。你和蝴蝶當然是不一樣的，但是這種分不清的狀態就是「物我一體」。所以，我是誰？莊子說：「我是自然的一部分。」
之前我特別愛看一部動畫片，名字叫《功夫小子》。裡面有一個特別厲害的老師父。厲害到什麼程度呢？當他在打坐練功的時候，會有鳥到他頭上去築巢。為啥？以為他是塊石頭呢？為啥？物我一體了。
還有同學跟我講過一個她的小故事。說有一次她要去捉一隻蝴蝶，卻害怕蝴蝶會飛走。所以她就默念：「我就是蝴蝶，我就是蝴蝶！」然後，那隻蝴蝶竟然真的沒有發覺，被這個同學捉住了。這也是「物我一體」。
莊子還有個典故叫「鼓盆而歌」。說莊子的媳婦死了，惠子前往莊子家弔唁，只見莊子岔開兩腿，像個簸箕似地坐在地上，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著歌。惠子說：「你的妻子和你一起生活，生兒育女，現在衰老死掉了，你不哭也就算了，竟然敲著瓦缶唱歌，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莊子說：「不是啊，我媳婦剛死的時候，我怎麼能不傷心呢！然而我思考了一下，想她開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僅不曾出生而且本來就不曾具有形體，不僅不曾具有形體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氣息。夾雜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變化而有了氣息，氣息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她死了，靜靜地寢卧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隨之而啼哭，這是不能通達天命啊，於是我就停止了哭泣。」
所以，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呢？莊子說：「你從自然當中來，要到自然當中去。」
2016年，我媽生病住進了重症監護室。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到電視里在放《黃金一百秒》。那是我媽最愛的節目之一。我竟然笑了。那時候我突然想，是啊，我是她的孩子啊，是她的一部分啊。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那我就是她留在這個世界的上的另一個她，我應該替她看更多好看的東西，替她再愛這個世界一次。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那麼我就應該對這世界的一草一木多加愛護啊，因為許多年前，她從這一草一木當中來，又到這一草一木當中去了。
人有生死，而順應生死，不就是順應了自然法則和六氣變化的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遨遊嗎？
畢竟蘇格拉底曾經說過：「你們去生，我去死，誰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
人的一生就好比寫這篇文章。如果沉浸其中，樂享其中，那麼這就是逍遙。如果只把它當任務，那麼它就是束縛。永遠的超脫我們可能很難達到，但它本身的確值得追求。
白居易說：「強健且宜游勝地，清涼不覺過炎天。始知駕鶴乘雲外，別有逍遙地上仙。」兩千年前莊子對三大哲學問題的回答就是給塵世中的我們的最大的祝福吧！
最後我也祝福大家吧：縱浪大化中，一生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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