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章】生與死
生與死
文/陳景展
他站在櫥櫃的影子里。那是多久了？似乎好久好久了。任憑時鐘怎麼轉動，他都站著，一動不動。好像，他也變成了一件物品，和時鐘、柜子、空寂的房間融為一體。她坐在沙發上，旁邊的茶几上，是一杯冒著熱氣的開水。她聽著時鐘的聲響，似乎從秒針的縫隙里，穿透過來孩童的嬉笑聲。她看看窗外，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她又靜下來，仔細聆聽著，也許在嬉鬧聲中，等待她的還有別的奇蹟吧。
她一個人的日子已經過了很久。她穿上外套，本來打算外出，卻又倏然坐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她想和他待在一起。她看看櫥櫃的旁邊，那個男人的影子。他那麼英俊，衣服那麼整潔，站得那麼端正，像個參加典禮的紳士。她笑了。在家裡，你為什麼還要那麼嚴肅？你面對的只有我，為何還是一動不動？
杯子里的開水似乎已經冷了。她經常忘記事情，比如倒好的水，卻忘記去喝。喝的時候，卻已經冰冷。你為什麼不提醒我？她看著櫥櫃的影子。她又釋懷地笑了，口吻像孩子般撒嬌，沒有本分真的埋怨。她又加了些熱水。咕嚕咕嚕，很慢很慢，喝完了水。她等著他，等著奇蹟，等著他出現，說話，陪伴她。但是，他在陰影里，一動不動，神態、衣著和表情依舊。她知道沒有希望，卻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等得她的頭髮也白了，別人想送她去養老院，怕她有一天沒有聲響地死在這間屋子裡。
她放正了他的照片。其實，不是放正，照片一直是正的。但是，她需要再放放。為的，只是能夠再細緻地端詳他。
記憶充塞了一切。腦海里，到處都是往昔的話語、場景、神態。她有些混亂、錯覺。常常分不清哪一部分與哪一部分連接。哪一部分是真實的，哪一部分是自己想像的。現在，想像和真實已經不重要了，都是虛幻的。她可以任意地把記憶加工，她可以任意地去給他們的過去下定義，甚至於去想像另一個他。
那個影子坐在了沙發上。就是她剛剛坐過的位置。她說，為什麼你現在才動？他沒有說話，但是低下了頭。她說，你為什麼不靠近我？你是真的死了嗎？現在我看到的你，是我的幻影，還是你的魂魄？如果是我的幻影，我感到害怕，因為我知道，我將陷入迷思，與現實越來越遠。如果是你的魂魄，那麼，請不要離我那麼遠。
他靜靜地聽她說。很顯然，他能聽到。他站起來，走到衣架前，把外套脫下、掛上。他又去翻看日曆。大約，他想知道今天的日期，想知道他離開了多久。她含著淚，不知道說什麼。他想看照片，走了過來。她獃獃站著，以為他會看她，會告訴她一些什麼。他過來了，果真看了她一眼，又去拿起照片。她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真實。是真實的他，不是幻影。但她迷惑的是，他看到了我，即使是真實的他，為什麼又會轉過頭去看照片，而忽視自己？況且，她相信他聽到了她的每一句話。他看了很久。他們那麼近。她一直獃獃等待著，看著他的衣著、後背。
他放下了照片，也小心地去擺正了。他想推門而出，又停下來。又去拿起了外套，認真地穿上。又站立在櫥櫃的側面的影子里。哦，她多麼希望著影子一直在。多麼希望白天驕陽似火，夜晚月光如水。濃濃的陰影，留住他的身子。他只喜歡濃厚的陰影，陰影是他現在的家。
她明白了。剛剛的一切，仍舊是幻影。她不應該看照片。以至於幻影中的眼神都是真實的。就像真切的夢境，一樣有疼痛，一樣有感受。只有徹底醒來時，才會知道夢境發生了什麼。她更擔心，如果這房間有其他人，她也會把現實和幻影混合在一起。那樣，別人會以為她瘋了。會真的把她帶離這房間，送進養老院中。她痛楚，她希望看到真實的他，他真實的魂魄，而不是幻影。
夜深了。她今天衣著整齊，本來打算外出，卻一步也沒有走出去。她躺著，思念的還是他。
她漸漸明白，他是死神派來的使者。混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遊走。尤其是夜晚，甚至會出現十幾個他。而櫥櫃陰影里的他，已經離開，走到鏡子前、衣架前、窗戶前、門邊、照片前，有的蹲在地上，像小孩子那麼體型小巧，有的無聊地走動，時隱時現。
她聽著時鐘和看著這些晃來晃去的影子。就像小時候看到夜晚的大樹，會變成巨獸、變成妖魔一般。一些影子，會順著牆壁爬行。
她很疑惑，想提醒他，你為什麼要爬牆壁，那上面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不要調皮了，如果摔下來我會很擔心……
一天一天，冷了。氣溫驟降。她的棉被需要越來越厚實，把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但風總是無所不在。似乎，是藏在骨頭裡。她老了，抵禦不了風寒。季節，會要了她的命。她很擔心他現在怎麼樣？老頭子，你冷嗎？我都這麼冷了，你呢？是不是還是那一件外套？你在陰間，難道也不能加衣服？你們那裡，是怎麼樣的規矩？有人欺負你嗎？我能做什麼？到底，有陰間嗎？……
或許，都是白問。他需要什麼，會告訴我的。因為他一直藏在櫥櫃的影子里。他知道那個地方。而且，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去找他。我的疑惑，都會解開了。我會知道那個世界的情況。
他的影子散開了。不再是十幾個到處遊盪的小孩、大人模樣，而是像浸透了墨跡的紙張，趁著夜色在漫延。漫延地到處都是，桌子上、沙發上、茶杯上、底板上、鏡框的玻璃上、柜子表面的油漆上、被子上、她的衣服上，她深呼吸著，因為他也浸透到她的內臟里。她感知著他浸透的過程，和進入自己身體的過程。她期待著一切，她期待他的存在，能感知的存在，無論是什麼形式。
白天，陽光碟機散了一切。三天後，人們說，白髮奶奶死了。她躺在床上，腸胃沒有食物，穿著很乾凈。那個時鐘，不會再有人換電池給它。它繼續滴答著，秒針的縫隙中，孩子們的歡笑聲依舊。
2017.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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