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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瀾:一部大書

「讀書與出版」專刊推薦書的欄目里,起初都是十本,湊足整數。後來隨便起來,不論本頭。再後來以談讀書感想為主,好像也可以了。

我想我只能隨便談談,開不了書目,因為我沒有系統地讀過書。近年痛感知識結構陳舊了,倒常請年輕朋友給我開幾本書。又可惜戴起老花眼鏡來,舉目無「輕」了。

若要求推薦的書,以自己常讀反覆讀的為準,我只怕報不出一兩個整的來。雖也有「溫故知新」的時候,但大都零星篇章,如短篇小說、千字散文。

不想風雲際會,十年浩劫,無書可讀。起初也沒有工夫沒有精力,後來下放農村修理地球,佼佼者也疲軟了些,我輩倒有了勞動之餘。但我可以公然捧讀的文學書,唯有《魯迅全集》。共十大冊,論單行是二十五本。可供通讀、翻讀、選讀、亂讀,不一而足。

《魯迅全集》的特殊待遇,還有種種對作者的稱號,使得作者在讀者眼面前,成了「思想神」。不久,「報應」就來了。若以為「報應」兩字太陳舊,就改作「歷史的嘲諷」如何。

浩劫一過去,文學青年擁抱「舶來」人物,不論鬍子如刺謂,或體臭似狐狸,一律親吻。提到「思想神」,也歸入「裝神弄鬼」,先就反感。

後來冷靜一點,在本國的現代文學中,熱衷「兩傳一城」(《呼蘭河傳》、《鐵木前傳》、《邊城》)。對《吶喊》與《彷徨》也看看,這才有了些看法。當時我兩次到紹興,周宅台門裡外都有研究人員,搜集了一些「反應」,例如生活有距離,寫的是老民國的生活。我說這其實只是情緒,不是問題。

《紅樓夢》寫的是早二三百年早消滅了的貴族愛情,也沒有閱讀的「距離」。

再如語言的「疙里疙瘩」。我覺得還得先說是陌生吧,這一路語言近年少見了,30年代還有專學這一路的,現在不作興了。這一路若讓我打個比方來說,好比論語言有抑揚頓挫四個字,大家在抑揚上下功夫多,如微波蕩漾,追求自然、自在、自如,勢必在頓挫上下的力氣少些。若多所頓挫,會有過去的讀者說的生澀,今日讀者有時候只叫做「疙里疙瘩」。這一澀味,近年越見陌生了。

80年代我接觸到的「反應」,彷彿回答起來不大困難。只有一個答不好,但那也是文學中事,原本好商量。有的青年覺得魯迅小說,思想性明顯見長,感動人的力量相形見弱。引人思索,不多感染。重在理性,感性次之……作者思想的深邃,超前,徹底,這是有目共見。但文學作品,歸根見底還得感情,還是真情實感的事。二三十年代,全世界都是革命興起的年頭,文學上不免大聲疾呼,嚴詞正色。連本來是「絮語」「街談巷語」起家的散文,也彷彿把高談闊論作了主力。那麼小說帶上時代的局限,彷彿牛馬的帶籠頭帶嚼子?是不可避免?是必需要有?是無妨大體?我不能清楚回答。

走進90年代,「造神」的年頭又過去一段時間,「歷史的嘲諷」也嘲諷了一陣子了。不讀魯迅的青年可能還在反感,多讀了些的青年卻不叫人為的反感束縛自己。

其實在「造神」的時候,倒沒有尊重神。對《魯迅全集》的態度是實用主義的。此時此刻用得著的句子,反覆動用。用不著的,還用不得的,視而不見,好像從來沒有說過,有的時候還要反其道而行。

80年代有所發現,徒然增加了反感。

90年代的青年發現了「大智」、「大勇」、「痛苦與悲涼無人堪及」、「以悲劇與理想的二元衝突為本位,追求一種『絕望的抗戰』的人生境界。」

「總是在看到終極意義(目標)的同時看到它終將歸於虛無的命運……」「其堅毅與昂揚同樣無人能望其項背。」

發現以後,又有一些理由把魯迅供奉給過去的時代,是往日的智與勇。

我們這個時代應有新的偉大的人,希望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有一位竟寫道:「無法忘記魯迅這是我們後來者的一種恥辱,一種困境……」「魯迅最後遺言是『忘掉我』……我們至少還是老老實實聽一回魯迅的話……將他徹底忘掉吧。」活現了無可奈何的心態。

這裡引號里的話,都引自《魯迅與九十年代北大學生》。我的尋章摘句不一定妥當。

學生大多是中文系的吧,不過這裡討論的是人生道路,還沒有落在文學的漩渦里。

文學若不好說做漩渦,也是轉圈子。彷彿還在昨天,文學作品只講究內容,形式落到影了的地步,或有或無是陽光的緣故,是濃是淡是長是短都不用理睬,說是可有可無還不如說可無,實際上內容「唯一」了。今天我們聽說寫作是「邏輯的遊戲」,是「符號的組合」。算不算得作家,看他有沒有自己的「敘述方式」。方式、方法、手法、手段這些又「唯一」了。

北京新興兩句口頭禪:一句是累不累,再一句是誰誰誰——說全了是不管他是誰是什麼人物。用這兩句對付所有迎面相逢、迴避不及、稍稍嚴肅的命題。想當年魯迅痛罵「第三種人」的時候,還沒有人嬉皮反問:累不累啊?

也沒有人扭臉發急:誰誰誰啊!作家評論家管自主張玩、遊戲、方式方法的組合。

不過,文學總是敏感,因此總是好景不常。那兩句口頭禪方興未艾,去年秋天一個散文會上,就有青年散文家表示憂慮,迴避了所有嚴肅命題以後,好像輕鬆了。可是「生命之輕」不好受,也很累,也煩,讀者已經不滿意了。

有的編輯、出版家也預測,「輕」的東西只怕賣到頭了,也賣夠了,現在要開始尋找「生命之重」了。雜文——議論散文看好了,這個品種,魯迅堪稱宗師。

魯迅的小說道路,會不會又熱鬧起來?什麼是魯迅的小說道路?他塑造的典型人物阿Q,至今還在生活中活現,「五四」以來,還沒有意義更加深遠的文學典型。連反感時候的讀者,也不能否認。他的道路是塑造典型,不大會衰落,過去曾經強調做唯一的正確的路子,過了火候不合文學事實,招來反感。但究竟卓有成效地攀登了藝術高峰,只要承認高峰不拒四方攀登就好了。這兩年有些青年評論家也有老年作家,議論了意象現實主義。古老的意象,也積累了源遠流長的經驗,指向高峰。還有比如境界一說,或詩情畫意,哲理心態,人文風俗,都可以是高峰境界。

《魯迅全集》當然旗幟鮮明,凡他主張的,他精深,也可以說獨步,也有些偏頗。但還有博大的一面,包容大道小路,表現在「原理」性質的論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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