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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是好電影,但那一口整齊的白牙牙實在太違和

毋庸置疑劉健的動畫電影《大世界》的獨特性,作為一部有訴求、屬於成人世界的動畫電影,歷時三年一個人包攬全部創作的作者動畫,它在院線的公映,怎樣打量都是一個矚目的事件。但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此層面談論我國首部作者動畫片的公映,除了給予亢進的消費主義提供一個新奇的噱頭,似乎無甚意義,而且更有可能反是一個愚化行為。

因為沒有看過劉健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刺痛我》,無法對其創作做一個縱向比較和穿鑿,只能在一個窄小單一的文本面向里進行田野考察。但比較有趣的一點在於,看完全片後,除了那種濃郁的黑色風格和厚重的南京地氣風俗帶來的視覺愉悅,以及相對工整的敘事帶來的觀影完整性體驗之外,我的縈心之念,關注之焦點,說來甚是好笑,恰在那毫不相干處,在全片林林總總十來個人的牙齒上。

這是一部講述工地小工搶奪老闆百萬巨款引發連鎖反應的小故事,場景主要集中在眼下遍布全國的城市遠郊大學城、新開發區。那是每一座城市絢爛景觀的視覺邊疆,作為存活在那裡的配套作物,那裡的人們,主要由各種建築工地從業者、大學生、網吧員工、廉價旅館服務員、各種路邊店主和每一個空間里竄動著的殺馬特青年構成。在開發區,在那些刺啦啦袒露的慾望上,他們構建著我們視覺的邊界。劉健導演具有獵手的敏銳,循著味道從那片土地里提拎出一個又一個人物出來。他們的面相、毛髮、身體動作、口音、法令紋……這些細節無不彰顯出導演相當優秀的觀察力。而這些也正是導演從第一部作品《刺痛我》就延續下來的那種寫實又暗黑的看家功夫。然而我的不滿足在於,這些「時髦」的底層人們,這些煙熏火燎的生活中滾爬的人們,為什麼都頂著一口潔白整潔如趙薇般重金重塑的烤瓷牙呢?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個人物從土裡拔起,然而他們無一例外有著一口上好牙齒。唇齒開闔間的一道道白光擋住了我的視線,很難在他們說「你說上帝和佛祖哪個法力大?哪個大我就信哪個」時,掉進生活無望的糞坑裡。

一口整齊潔白的好牙,如果過去我們不懂意味著什麼,但在我們開始進入全球化議題後,多少應該都明白一點,它的後面到底意味著什麼——從小家境良好、受到較好照顧的孩子,才會擁有那種精細到牙齒也被好好打理的福利吧?我們的眼睛,早已被美劇里頂著牙齒矯正器的青少年洗禮過了,啟蒙過了,好牙口,就是漂亮的現代圖景的標配啊。在所有對現代生活的粗淺想像快速被山寨並佔有後,國人也漸漸武裝到牙齒了。然而對於《大世界》里所描繪的人群,那些帶著生猛慾望,未脫原始躁動的匿名的人們,小張、老趙、黑皮……他們從失修的廢墟一樣的生活里探出身子,他們身後是成堆的煙蒂和空酒瓶,然而他們張開嘴巴,每一位的牙齒簇新齊整,我的視線就被擋得慌!

究竟為什麼,在這樣一部講究精工細作,立志為時代的鄉愁存照的作品裡,有如此一處視覺障礙呢?常識告訴我們,如果費心揣摩一個答案,找出一百條也不見得是太難的事。比如,最方便的解釋,在一部一個人做盡團隊所有工作的創作行為里,出現一點這樣的問題不值得一提,更何況,許多人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再說,以導演已展現出來的過人的創作能力來說,區區幾顆牙齒的刻畫,應不在話下,只是一個小小的疏忽吧,就和無數偉大的電影里小小的穿幫畫面一樣,反倒是一段佳話呢!更多人索性憤而起身拍磚,將我這一點私見斥為胡鬧。但是凡此種種,則剛好幫助我坐實這樣一個推斷:如果我們在平常看到了一個人的五官,看到了他的動作,聽到了他的言語,甚至記住了他的衣著,可是我們始終記不得他的牙齒,無論近景還是特寫,我們的眼睛始終無視這點微小細節,我們的視覺怎樣都穿越不透的那個點,就正是我們視覺的邊界,心理的盲區。《大世界》的這一處小問題,在為時代的鄉愁存照前,先為當下大眾審美的盲區存影了。不妨將之稱為一種時代症候群,一種思維扁平症。千萬不要以國際影展得獎來搪塞這樣一種癥狀,因為國際影展自身就在扁平趣味的製造上難辭其咎。而這樣的心理盲區,隨著情境、歲月等等因素的變化,也不斷在轉換移置著它的能指,有時候它的表徵是牙齒,有時候則是鼻毛,有時候是指甲的顏色,有時候卻是發梢的味道,全是那些最細小的細節,是沒有被任何觀念賦予過榮耀的微末污垢。

唇齒,是人的經歷的外化DNA,它們和五官一樣,都是人在自身表面創造的事件。但它們似乎又比別的那些更占著點上風,因為連著聲音呢。德勒茲在《感覺的邏輯》一書里,從頭到尾在強調嘴,因為在嘴這裡,深度和表面才關聯了起來,也是通過嘴,他者的聲音被發出,被聽到。嘴,是身體的深度,是肉身和語言的渦輪和引力,因為在那裡,語言生成了。唇齒之間,正是影像語言最為重要的身體感釀造之場。的確,影片的第二個問題馬上到來。人們通過這樣不靠譜的唇齒,生成了怎樣的語言呢?不得不說,在這部被稱作「作者動畫」的電影里,相較而言,勝出的還是視覺效果,而非它內中的戲劇性、文學意識,也就是作者性。關鍵場次的對白時有突兀處,顯出一種絞盡腦汁後的平庸。也就是說,他與之前一部同樣刻苦而用心的國產原創動畫大片《大魚海棠》,在某一種思想意識上,仍然犯的是同樣的錯。只是《大世界》更為收斂,而《大魚海棠》則或者因為投入的資本量,或者因為自我認知等等別的因素,使這一錯誤觀念在每一個可能犯錯的層面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機會。

動畫影片,就是影片,它也一樣要具有電影該有的一切,比如說致命的身體感。那些從廢墟里橫插直立衝進你視野的人們,他們應該閃射出劍出鞘的寒光一樣的存在感,方能真去擔負起攪動觀眾安穩的席位,將觀眾的故事翻譯進他的人生的力量來。這樣的人物,需要具有像尤利西斯一樣的本真性,當他回歸故里,突然現身,拉開自己留下的大弓,那些虛假的求婚者立馬消失,偽像退場了。而我矚意的事件,正是這樣一種通過你的目光直接刺激思想,超越了「可見性」的「無體之物」。它能夠撕裂現實與秩序而打開一個通向未來的全新可能。正是在這個點上,我不得不說,白牙不如臟牙好,臟牙出場,就是尤利西斯的出場,就是偽像的退場。牙齒雖小,關係卻大,它引發的「文化生理學」思考,對於我們討論直觀的影像語言里的身體感,不啻為一種有效的工具。當我們一力褒揚一部秉持獨立與原創精神鑄就的優質作品時,也可試著目留餘光,在這樣絕好的文本上,逼促一種思考的力來,唯其如此,才能將對作品的討論語境更新一層,才更是對導演三年辛勞創作的尊重和禮遇吧。

文| 王音潔

本文刊載於20180123《北京青年報》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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