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星叢共通體|覆滅與重建|2016
編者按|
星叢共通體試圖組織一個自由聯合的生產互助讀書會,面對學術的商品化、碎片化、炒作式的現狀,提出了做好學術基礎工作的目標。本期推送的是其學生對星叢讀書會創始人進行的訪談,內容圍繞星叢讀書會的創始緣起而展開,主要包括他的學術理想及其與現實的差異,星叢讀書會的構想與嘗試、「尼採的鐘擺」一文、寫作與讀書方法等。
Q:舒星 A:夏凡
本文9000字以內
學術理想國的覆滅|訪談(上)
Q:
夏凡老師,您好,我們知道您創辦了星叢讀書會,這個讀書會的宗旨是「審理現代思想,接續中華文脈」。那麼可不可以說這代表了您的學術理想?您能不能闡述一下這句話,以及您打算如何做到它?
A:
「審理現代思想,接續中華文脈」這個說法應該是我的原創,至少我沒有借鑒任何人。它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現代思想,一個是中華文脈。這兩個方面其實是聯繫在一起的。我們先說第一個方面吧,審理現代思想這件事。因為我們的近代史波譎雲詭,所以我們中國人對我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往哪兒去這些問題會很糊塗。70後又是非常特殊的一代。按計劃經濟培養,按市場經濟使用。有些人很靈活,會與時俱進。我就比較笨,會產生疑惑。其實我很難轉過這個彎。審理現代思想這件事,是我個人的疑惑。現在大家都不去想未來是什麼,我就覺得這個很可怕。沒有人去思考真問題。大學教授坐一桌子吃飯,沒人討論學術問題。坐下來總是要討論一些官本位的問題,工資的問題,房子的問題、車的問題。反正都是一些很實際的問題。我就覺得這個氛圍不對,在一個學校里,老師坐在一起,即使有學生在場也不聊學術,用我的話來說,都懶得裝了。這種情況他們都覺得很正常,還反過來責備我:你為什麼不能跟著我們做科研呢?我們大家不都是這樣做的嗎?他們不做學問了,也不打算做學問了。但他們假裝在做學問。這叫什麼呢?這叫犬儒。這是我現在正在做的學術裡面很重要的一個概念。犬儒什麼都知道。現在不但大家都知道皇帝沒穿衣服,皇帝也知道自己沒穿衣服;但大家都假裝皇帝穿著衣服,皇帝也假裝自己穿著衣服,然後就舉行一個盛大的遊行。新編《皇帝的新裝》。我看不下去啊,我就是要說。什麼是學問?那個小孩說皇帝沒穿衣服,這就是學問。但現在不許你說。大家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一切都很正常。繼續報課題和報經費,科研即財務,時間、精力全花費在這上面了。我覺得呆在大學裡是浪費生命。沒人關心學術。南京大學哲學系沒人在乎哲學。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了,那我還能說什麼呢?當時我跟朋友說,我想寫兩篇文章,一篇叫《學術理想國的覆滅》,一篇叫《學術烏托邦的重建》。後來因為太懶,一篇都沒有寫。
Q:
你可能在這個環境里呆著確實是心灰意冷,但難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有一個好的環境嗎?北大呢?
A:
中國的大學裡面都是這個樣子。北大哲學系的個別教授我也見過,還不如南大的呢。現在沒人做學問,大家都忙著搞科研。我只是覺得大學教授是要做學問的,但他們做的那些東西我覺得都不是學問。比如說統計一下馬克思所有著作里「資本主義」這個詞出現了多少次,還好幾千萬的經費,做個資料庫。所以後來我就不想做學問了。大學不是象牙塔,大學不是凈土,市場經濟之下,沒有完卵。你在中國有中宣部,到美國還有中情局呢。現代性之下,天下沒有獨立的學術,只剩下所謂有機知識分子。有機知識分子是他們瞎翻譯的,organic,其實就是「有組織的」知識分子。用毛澤東的話說,知識分子和組織是毛和皮的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Q:
但是,也不是今天才這樣的,從古到今不都是這樣子的嗎?
A:
並不是從古到今都是今天這樣。你去看法國、德國、俄國那種知識分子,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盧梭什麼的。中國也有,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都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大概是因為發明了電腦,可以ctrl+ C,ctrl+ V之後,可以複製粘貼之後,學術生產已經完全走樣了。比如說博士論文,你是一筆一字爬格子寫出來的,還是用電腦寫出來的,完全兩個概念。所以沒有人辛辛苦苦做學問了。以前做學問是什麼?冷板凳,冷豬肉。冷板凳就是你坐在那裡無人問津。你花10年、20年寫一部書是很正常的事。冷板凳就是籍籍無名的。冷豬肉是什麼?你死了以後可能會有人祭祀你,請你吃冷豬肉。你生前默默無聞,死後可能會有一點名位。現在,沒人坐冷板凳。課題都是三年一結的項目,每個教授手頭都好幾個課題,課題都要讓碩士、博士來做。用我小師妹的話說,就是水啊,一水兒的水。就是爛了,爛到沒底線了。大家都在糊。這時候你要去好好做學問,反而成了另類。那種感受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冷眼、冷宮。大家都覺得你好奇怪,你在幹嘛?你要幹嘛?其實我又沒什麼野心。我對學術真的沒什麼特別具體的目標。一定要寫本什麼書啊,要成為學術大師啊,這些我都沒有想過。於是我就離開了大學。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學問這件事是該做的,但現在沒人做,大家都忙著搞科研。既然沒人做學問,那我去做。既然在大學裡沒法做學問,那我回家做學問去。總之,審理現代思想這個說法,就是因為該做的工作沒人做。
Q:
那您說的審理現代思想是如何審理呢?
A:
審理的第一步,先要翻譯。比如阿多諾,我師兄叫我報個課題做阿多諾,但阿多諾的主要文本沒有一個有可靠的中文譯本,叫我怎麼審理?翻譯過來的《美學理論》和《否定的辯證法》都是不能看的,《啟蒙的辯證法》到處是錯誤。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審理?沒有一個可靠的中文文本,我沒辦法做下一步研究。否則我研究了半天阿多諾,依照一個不可靠的中文文本研究了半天,那我做的是阿多諾嗎?那個中文句子說的都不是阿多諾的思想啊。傑姆遜說過,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的英文譯本是極不可靠的。然後我們再從那個極不可靠的英文版翻譯出那個極不可靠的中文版。退一萬步講,就算中文版是可靠的,論文也都是你抄我我抄你。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你去查CNKI,美學理論,阿多諾,論文有幾百篇幾千篇。沒有意義的。都是停留在怎麼陳述別人的觀點,總結的還不好。基礎工作沒人做,研究都是水平很低的。低水平重複。所以第一步,基礎工作,我得翻譯。
Q:
那為什麼不直接讀德文原著做研究呢,為什麼一定要翻譯成中文版呢?
A:
剛才說了,審理現代思想和接續中華文脈這兩方面是聯繫在一起的。為什麼要翻譯?首先,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漢語思想,我們不可能永遠天天販賣西學。所有的研究工作的最後一步是接續中華文脈。第二,中華文脈斷了。你現在讀古書,比如讀王陽明的《傳習錄》的時候,已經覺得很隔膜了。中國被西方拖入現代,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文脈的斷,就是你現在讀學術書的感覺和讀古人書的感覺完全是兩種感覺,我僅僅指文字的感覺,上氣不接下氣。學術是一環扣一環的,是傳下去的。文脈怎麼傳下去?你要自己接上去。自將磨洗認前朝。我也是懵懵懂懂,瞎讀了好多書,慢慢去認路的。只好自己認路,因為沒有人帶路。語文課本全是毛澤東、魯迅的文章。後來讀了一點梁啟超,覺得確實比較好。他的《儒家哲學》從孟子開始講。孟子有很多格言都是我很喜歡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萬鍾於我何加焉。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你追究文脈的話,孔家店你是不能迴避的。然後有一個心學傳統,陸王心學。孟子有句話說,先立其大者,則小者不能奪。我跟我的學生說,先立心啊。立心就是立志,英文就是will(意志)。孔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所以首先要立志。你做學問也好,幹什麼也好,先要有個志向。「審理現代思想,接續中華文脈」這十二個字是我當初放在南大哲學系網站「教師風采」的個人主頁上的,前面還有四個字:平生志向。這是我的「志」。當然我放在上面是向我的同事們和領導們示威的。也可以叫作「裝」吧。大家都在裝,那我就裝作這副姿態吧。姿態,這是齊澤克的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現代性到最後,沒有真理,只有各種姿態。所以,「審理現代思想,接續中華文脈」談不上是我的學術理想,只是我的姿態。我外語不好,但是我中文還湊合。相當湊合。我就會點兒漢語,用漢語寫作我才很舒服。所以,我們能不能寫點兒比較好的漢語,不要做課題寫論文再寫那種洋八股土八股。說起來是大學教授,其實語文都不及格。我為什麼提出要接續中華文脈?一個沒有理論思維的民族是沒有資格站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如果你思想上、理論上、精神上還是一個侏儒的話,你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其實是理不直氣不壯的。難道你還跟外國人說我有孔子?
Q:
您之前來中國美院的「美學與政治」系列講座中講到過福柯、阿多諾,我想問問,您為何選擇他們?
A:
我的專業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更寬泛的說,是人類思想史的一部分。因為人類的思想是一個整體,你沒有辦法說我單獨挑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史來講,或者挑一個西方哲學史來講。就像鐵路警察只管一段兒,我就管這段兒了,其他的我都不管。我們去做那些大師是為了看他在他那個時代是怎麼思考問題的,然後我們想接著他再往下講。所以我讀思想史之後,就會選擇一些我覺得比較好的思想家去開始研究。具體到阿多諾,其實很簡單。我的老闆張一兵寫了一本書,《無調式的辯證想像》,研究阿多諾的。我看了這本書才決定考他的博士。阿多諾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這麼多年大家也一直在研究;但後來發現其實對他也沒什麼研究,他的好多文本都沒人研究。沒人做,那我就做嘛。填補這個空白。就是這麼一個很簡單的想法。至於他是不是在西方最牛,西方20世紀思想家排名第幾,我都沒考慮。我只是覺得,20卷的阿多諾全集沒人翻譯,我要是把它翻譯成中文,這件事肯定是有意義的。我中文還可以,英文還可以,德文雖然不行,但是反正先解決有無問題。以後他們會有更好的譯本,我先做起來。福柯呢,其實是蠻對我脾氣的一個人。1990年代,福柯在漢語學界是神一樣的存在,到現在還是很流行。2007年路透社的調查,英語世界人文學科被引用率最高的是福柯。這完全屬於巧合。我就是單純的喜歡他,他寫的東西跟我有共鳴。權力啊,話語啊這些。福柯和阿多諾的理路是不一樣的,但他們都談到了一點:重建個人。在一個沒有個人的社會如何去重建個人。更具體一點,一個人應該怎麼活著,是活得跟大家一樣,還是活出你的個性,活出你的獨特性。最後一點,阿多諾、福柯都是馬克思之後的思想大師。我們要把人類思想,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而是整個的人類思想再提高一點,這是很難的一件事情,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在我這代人想完成是不可能的。但是學術總要有個傳承。你不做,就沒人做。
學術烏托邦的重建|訪談(下)
Q:
您為什麼要做星叢讀書會?
A:
我還在大學教書的時候,跟幾個對學問還算感興趣的學生搞了星叢讀書會。「星叢」這個名字是本雅明的概念,後來被阿多諾發揚光大。比如北斗七星,天璇、天璣等星星之間是星叢的關係,是沒有同一性強制的關係。假如有個北極星,再有一個北斗七星,那就有同一性強制了。北極星是「一」。有了理念之後,比如說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理念就是一種強制。本來蘋果、梨子、橘子都好好的,突然有個概念是水果,然後大家就都成了水果了。普遍性對特殊性有強制。這個時候特殊性怎麼辦?大部分人就選擇跟著普遍性。但有些人他不爽啊,他要反抗。阿多諾說,文化就是在普遍性和特殊性沒有達到和解的情況下,特殊性對普遍性的抗議。這不是定義,這是一種描述。真正的文化是什麼?不是普遍性,官方的、大眾工業的文化。文化應該是特殊性對普遍性的抗議,個人對集體的抗議,對全球資本主義的抗議。我是一個人,普遍性、集體性並不能窮盡我的特殊性。我有這個生活經驗,切膚之痛。所以我試圖在大學裡帶著碩士生、博士生這些不得不做論文的人去讀點書。比如你研究布洛赫,那你必須讀《希望原理》,我們一起幫你讀。其實這是一個生產互助小組。你不會寫論文,我們來幫你啊。星叢讀書會就是這樣一個東西。說穿了,其實是想尋找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Q:
您的星叢讀書會的舉辦方法是怎樣的?
A:
一般的讀書會,會有一個主講人,包括兩個與談人,他們是主角,是偶像,是大師。這裡面就有一種強制性的關係。聽讀書會的人不能控制他們講什麼,怎麼講。我搞星叢讀書會,雖然在客觀上還是有我這麼一個中心,因為我是老師他們是學生,但是我在形式上還是講求平等。每個人都是發起者,你提出要讀什麼書,大家一起來讀。我們當時搞星叢讀書會,有底層、中層和頂層設計。頂層設計是什麼?生產出能進入思想史的理論文本。可以說,如果我有什麼學術理想的話,這就是學術理想。但不是我的,是我們的。我們必須抱著這樣的幻想去做學術。底層設計就是要讀160年以來(1848年《共產黨宣言》發表以來)的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後現代主義的理論文本。中層設計,我們開始批判他們。審理現代思想,我先要讀,然後才能審理。「被告阿多諾,你在1955年說過,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是不是?」首先要搞清楚案情。審案子都是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嘛。哲學家在吵什麼,我們先要搞清楚啊。先把思想史的各種大案,誰是被告,誰是原告,誰是嫌疑人,這個案情搞清楚。不過就連第一步我們都沒做到,就不要談什麼頂層設計了。後來我就把星叢讀書會解散了。
Q:
星叢讀書會到最後為什麼還是失敗了呢?
A:
我前面說學術理想國的覆滅,其實到這裡才算真的覆滅。他們還是不讀書。就算某個學生做了發起人,他說他要讀什麼書,但下次讀書會開了,他來了,還是沒有好好讀書。所以我為什麼要從大學辭職,就是這個原因。前面說的那些都是小失望,這個星叢讀書會才是真失望,大失所望。每次都是我一個人講,他們一點都不做功課。我講,他們聽。也不問問題,也不討論,跟課堂的情況沒有任何區別。我最後發明了一個詞叫粉碎性失望。在大學裡,一點意義都沒有。大家都不想做學問,我為什麼要勉強別人呢?好像搞的是我要他們做學問。
Q:
您能再描述一下星叢生活方式嗎?
A:
我搞星叢讀書會就是想擺脫大學的學術圈的同一性強制。事情要有人去做啊,不去做就永遠沒有啊。星叢生活方式是怎麼樣的,我現在沒法說,但是我們現在不是在做嗎?就是一種百花齊放,特殊性,不要事先規定哪個是鮮花哪個是毒草。星叢生活方式是烏托邦,也就是說,我要的東西這世界上沒有。這世界上沒有,你讓我怎麼描述。先要把它創造出來,無中生有。
Q:
這大概就是指「EG·回聲導讀」和「院外」公眾號?
A:
是的。我離開大學之後,2012年12月,周詩岩老師請我來中國美院講了一次馬爾庫塞。後來又陸陸續續講了阿多諾講座,《美學和政治》教授輔導課,以及尼采和福柯的講座。我們為什麼要做「回聲」?就是說,你們不要以為這些東西都已經過時了。然後開始做「院外」,我也在上面發表了一些小文章。「回聲」和「院外」是「星叢」的延續。從星叢讀書會升級到2.0版,星叢共通體。
Q:
那我們來聊一聊「院外」的文章吧。《尼採的鐘擺》這篇文章,您到底是在抽象地談呢,還是具體的、可以對應到生活層面的?
A:這是一篇雜感,像魯迅的雜文,英文叫essay,散文,論說文。我認為這是哲學乃至一般學術在今天最合適的出場方式,就是碎片式的寫作。這篇文章是一篇讀後感,讀的是劉小楓編的一本論文集《尼采與基督教》。你如果沒有讀過那本書,你是不能理解這篇文章的。這裡面好多思想其實都是那本書里的外國人說的話。這篇文章一開始就在討論尼採的格言式寫作,碎片化的寫作策略。黑格爾的寫作方式是一種同一性的強制。尼采、克爾凱郭爾,到叔本華,用碎片化寫作來反對這種理性的強制,同一性的強制。本雅明有句話,反對一個社會要從反對它的語言開始。這個社會的語言是有問題的,你還用它的語言去說話,你就已經翻不了盤了。我只是想做一個哲學文體的示範。
Q:
「尼採的鐘擺」到底是什麼意思?
A:
尼採的鐘擺,一頭是象徵界。比如說做一個好孩子,好學生,好老師,這些都是符號、象徵。象徵界呆久了,你會覺得很空虛,天天都為了虛名做仕途經濟學問,那是虛無。於是你可能會像帕斯卡爾那樣,覺得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沒有意義,我要返回我的內心,這是另一頭。但那其實也是虛無。你那個上帝難道就不是虛無嗎?所以你還是要去做事情,還是要回到象徵界。但這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佛家的說法,第三層境界,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中國文化的精神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看破紅塵,再入紅塵。當然很多人連看破紅塵都沒有達到。創造的虛無,他根本不理解。還否定之否定呢,連否定他都進不去。鐘擺就是說,我在內心呆久了覺得虛無,就去創造,創造了,又覺得象徵界的東西太假、太空,就回到內心,或者毀滅我創造的那些無意義、無價值的東西。最終是在虛無之間搖擺。
Q:
那這個不能算作是循環上升嗎?其實還是在進步的?
A:
只是觀念不一樣嘛。我們過去的辯證法覺得這是螺旋式上升。但我不用這一說法,而是用「創造和毀滅」這樣一個鐘擺式的話。尼采是歷史循環論,不是歷史進步論。就是創造,毀滅,創造,毀滅,所有都是等值的,沒有什麼進步。上升的道路跟墮落的道路是同一條道路。這是尼採的名言。
Q:
那麼漂泊的意思是什麼?它比喻的是什麼?
A:
漂泊的意思很簡單。不是漂泊,那就有個目的地。比如你現在坐船,要去紐約。那它有目的地,有路線,就不是漂泊,而是航行。當你在航行的時候,你覺得紐約比較重要,船比較重要,但不會覺得這次航行本身比較重要。借用史鐵生老師的一句話,人生是一條河,職業是一條船,河不是目的,船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誠心誠意的漂泊。漂泊意味著,這個過程雖然是有目的的,但目的是空的。用我的話說,你只有考上大學之後,才有資格否定中國的高考制度,只有當上教授之後,才能夠說學術真沒意義。色即是空。你沒有這個色,就沒有這個空。像我現在這種寫作,算不算在做學術?也在做,也不在做。你可以把漂泊理解成這個搖擺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可能是無意義的。永恆復歸就是像西西弗斯那樣滾石頭嘛。怡然承受每一次的痛苦,石頭從山頂再次墜落的痛苦。
Q:
寫作是不是就是自己讀書的感受想要跟別人分享?
A:
我讀書的時候,讀福柯,讀阿多諾,就會覺得他們是我的朋友。在我生存很痛苦的時候,會覺得找到了知音。雖然我們不是同時代人,不是同一國的,但我讀他們的書,思想其實是相通的。就是阿多諾那句話嘛,在某地打動別人的思想,在其他地方也能打動人。人遇到的生存困境是差不多的。學術的快感在這兒。你有一個想法,你突然發現馬克思也有,你就覺得自己也很牛了。至少說明我想的是對的,是有意義的。用狄爾泰的話,理解是生命進入生命的過程嘛。到最後如果你沒有這種感覺,書都白讀了。說到底,人是孤獨的,人需要交流,所以我們要有文化。我們為什麼要讀思想史?一言暖心,一言寒心。就和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一樣的道理。你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因為別人的一句話,覺得生活又可以是很美好的。這是我學術裡面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取暖。
Q:
您認為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應該如何讀書?
A:
書是讀不完的。讀書只是個愛好。我讀《文史通義》的時候,看到章學誠說,讀書也跟吃飯一樣,你一天只要吃三餐吃飽了就夠了。吸收營養,這是吃飯的目的,並不是說天下的美味你要全吃到。讀書也一樣,你只是為了思考、寫作做準備,吸收營養。很多人把讀書作為了目的,就顛倒了。重點不是看你讀了多少書,讀書只是一個準備工作。書應該有精讀,有泛讀。大部分書讀懂個大概意思就可以了,不需要把每句話都理解。
Q:
那怎麼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呢?
A:
這不重要。關鍵是我有所得。不要老想著我有什麼沒得到的。抓住自己得到的。我的現貨,抓手裡了。
Q:
那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已經有資格去寫有意義的文本了呢?
A:
你必須在游泳中學習游泳,不能學好了游泳才下水。這是黑格爾批康德的一個很經典的比喻。首先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寫起來再說。你沒有數量就沒有質量。什麼時候才知道?我不知道。是他們說我寫得好。
Q:
最後一個問題,您剛才談了阿多諾和福柯,那麼能不能再評價一些其他的思想家呢?比如說巴特勒、鮑曼、齊澤克、阿甘本之類的?
A:
你要明白全球理論是一個市場,這些人都是學術明星,只是一些理論商品。但是,假如說你要讀懂他們,比如要讀懂齊澤克,你就得讀懂拉康,要讀懂拉康,你就得先讀懂弗洛伊德。這是個很自然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你要了解齊澤克,就必須從思想史看起。所以哪怕我現在跟你說了齊澤克講的是什麼,你也不懂。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學術現在就是碎片化的,商品化的,炒作式的,就是學術紅星。所以我們為什麼要做「回聲」,做「院外」?我覺得現在學術基礎太薄弱了,我們要沉下心來,好好做這件事情。
從如何克服當今中國的犬儒主義這一總問題出發,本篇文章展示了一個全新的尼采形象——一葉在時代和人群的大海中忠誠於漂泊的孤舟。以生命為載體在創造與毀滅之間漂泊往複,既是尼采對存在真理的揭櫫,也是今天走出犬儒生活方式的一種可能的抵抗技藝。
責編|星叢
回復:BAU、星叢、回聲、批評、BLOOM,可了解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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