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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說】白雪皚皚

3

詩人張棗在《鏡中》寫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如果父親有後悔的事情,那就是一九八一年,他沒有聽老師的勸告回校參加高考。

後來他和我講起這個錯誤的決定時又自我安慰說:當時有一份老師的工作已經很知足,萬一回校考試沒有考上大學,這邊工作也沒有了,這著實不是一個很如意的算盤。這樣說呢,他就可以認真地給現在不如意的自己一個很好的安慰。但我知道這個決定讓他後來的人生走了太多的彎路。

父親經常在家裡提及的就是他的同學A現在在武漢做某某領導,同學B在某某國企做負責人,同學C又在哪哪哪開了間公司……他每每說起這些,一臉的驕傲卻也有無盡的恓惶。這些掛在父親嘴邊看上去無比熟悉的人物,卻從來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也許父親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充滿自信地去和他們平等交往,一起喝喝酒吹吹牛聊聊當年。但是,絕對不是現在。

他兢兢業業工作十年,好不容易要熬到升遷,卻因為超生了一個我而受阻。

父親有很多獎盃、獎牌和證書,都在家裡隨意擺放,但有幾個紅色的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證,是我們不能碰的,它們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

在我上學前,因為我的超生怕影響父親的前途,母親三次將我送人,先是將我送給了她的閨蜜,母親的閨蜜家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她家離我家大約兩千米的距離。因為太近,我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次是送給我的大姨媽,姨媽家的兩個表姐和一個表哥都大我近十歲。在那樣一個家庭里很是受寵。有一回,我在姨父的自行車后座坐著,將腳塞進了正在騎行的自行車輪里,躺在床上幾天不能下地走路,打了幾天點滴,腳上裹了厚厚的紗布,折騰了姨父全家一個多月,後來姨父也將我送了回來。

第三次送出去的人家,是爸爸的表哥,姑奶奶家的這個表叔沒有孩子。我記憶中那個年輕的表姑嫂漂亮,喜歡笑,給我買了裙子。這次送的人家,相對來說很遠。奶奶大約是牽掛我,偷偷地過來看我,我瞄到了奶奶的身影,衝上去抱著奶奶哭得死去活來。這場景我現在想起,仍覺得是太感人了,我不僅感動了自己,當時也一定感動了要抱養我的人家。

我這次重新回家,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暫時失去了家庭成員的地位。也許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我就是一個寄養在家裡的親戚,因為我弟弟這個時候已經到來了。當然,熟知內情的人也不會去點破我家已經超生了的現實,畢竟父親是一個小學校長,並且在村人眼裡仕途隱隱看好。

在我還不能理解義務教育是什麼的時候,我便小學畢業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小學五年級,我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地留級,又陸陸陸續續地有上一屆留級下來的同學。拍畢業照的時候,和我一同上小學一年級的同學還剩一半。本來預想我會留三級的父親,意外接受了我一級都沒有留的事實。儘管如此,他並沒有覺得意外,也絲毫沒有認為這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在村子裡就是一個讀書的天才吧。

我常聽人講起父親小時候讀書的事,在他讀小學的時候想學珠算,當時家裡很窮,我做木匠的舅公給他買了一個綠皮書包和一個算盤,而那時候的他,才六歲。

這一年,父親不再任學校校長,而成為鎮上主管計劃生育的幹部。我們家三樓有一個房間就像倉庫一樣,堆滿了從違反計劃生育家庭收繳上來的電視機和錄音機。家裡小樓的外牆上刷滿了「生兒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的標語。

我和弟弟拆了很多電器上的吸鐵石。有一天放學,弟弟的同學因為沖我弟說:「你爸是個大貪官」,弟弟和他打了一架,這一架打得頭破血流。傍晚,小朋友的家長來我家問罪。這個小朋友的父親在鎮紀委工作。走的時候,他告訴了父親有封舉報信是我父親的一個好朋友寫的。關於寫信的這個人,我基本每周都有見到他,他經常和我父親一起吃飯喝酒,並且通宵麻將。

弟弟被我父親揪過來向對方道歉。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房間飄來那英的歌聲:「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

而我,痛恨我為什麼是一個女兒身。我要是個男孩,我想我該衝到寫舉報信那傢伙家去,揍他!

然而我們全家都籠罩在了陰霾之中。大家都知道,這封舉報信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會引爆。

4

打我記事開始,身邊就有很多人給我講關於「我」的故事。我對我沒有記憶的昨天充滿了好奇。我認真聆聽每一個能和我分享的關於「我」的故事,也從小就開始記錄。

選擇在這樣一個尷尬的時間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已經夠讓我的父母煩惱了,偏偏所有家長最不願意發生在孩子身上的事情,都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有一回和小朋友玩氣球,氣球玩破之後,再撐開將其倒吸成一個小小的氣球。紮成一堆小小的氣球團。我不小心將整塊破氣球片都吸到了喉嚨,小朋友嚇得告訴我媽的時候,我的第一直覺不是我會不會因此窒息而死,而是會不會被我媽揍?奶奶一邊脫圍裙,一邊著急禱告。我看著她急得直掉眼淚,自己一著急,居然就咳出來了。

夏末,我在姑媽家過暑假。黃昏,和表哥一起在江邊游泳。那是一個尚未開發好的江堤,無人看管,江邊的灘土上種植了許多花生。我不會游泳,沿著淺灘小心爬,一陣眩暈,不小心爬到一個沙坑,不受控制的泥沙順著漩渦朝我襲來。整個人在水裡打轉,被表哥救上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嘴裡都是沙,鼻子嗆得全是血。嚇壞了姑媽一家。第二天一早,姑父就把驚魂未定的我送回家。我大約一輩子不會忘記母親歇斯底里地抱起我,邊往河邊走邊說道,你還游不游?還游不游?她倒提著我的雙腳,將頭倒栽在水面。又反覆問我:「你還游不游?還游不游?還游不游?」她問一句,我的身體就要被按進水裡一次,直到我說:「不敢了,再也不遊了!」她才將我放下來。我至今都不明白,她那種力量是從哪來的呢?

我害怕江水。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說這裡的話,吃這裡的食物。但同時,它對我卻永遠是神秘而陌生的。我對這個叫故鄉的東西充滿了反抗。直到奶奶去世,那個叫故鄉的名詞離我越來越遠,遠到我都不知道什麼叫鄉愁。

擔心我再玩水以及出意外,整整一個暑假,母親都帶著我。凡是她認為我應該做的事情,她必要我去做。和父親相反,她拒絕遵循傳統女子柔順的定義,她獨立,倔強,任性。她最不能接受的是我一放學回家就抱著一本書不放。她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始終認為讀書最是無用,不如做好眼前的事情。母親早上帶著賬本和我討債。每要回一筆錢,我就在本子上劃一條線,註明一下還款的時間。見到了賴賬的嘴臉,也見到了哀求的無奈。母親告訴我人間百態,不過一本賬。

我小時候看《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童話故事,這些故事都告訴我,灰姑娘也需要有一個方式來吸引王子的注意的。可我的母親告訴我:女人,得靠自己為她想要的付出努力。她從小教我做各種家務,以及照看家裡的生意。

初二上學期的期中考試,我的語文得了103.5分,全年級語文第二名。我屁顛屁顛地回家,興沖沖地告訴母親這個消息。母親正在廚房煎魚,油鍋里的魚發出滋滋的聲音,廚房案板上擺滿正要下鍋的菜,母親忙著在那個二十平的空間轉,我努力湊過去企圖幫她做點什麼,又想炫耀自己這個成績,而母親卻顯得有些不耐煩,她面無表情地問我,總分是多少呢?我說120分。她又冷冷地說,那你怎麼不得滿分?又沒有得滿分,有什麼值得這樣開心的?

我低頭吃飯,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往碗里掉,也不再好意思抬頭夾菜,不再提及考試和馬上又要交的資料費。我突然覺得很悲傷,我以後該做什麼呢?我的日記充滿了沮喪,每一頁都寫滿了被冷落的感受。我不止一次地懷疑,我是撿來的孩子,我企圖去尋找我的父母。

中考那年,體育考試佔總分數的三十分,每一個同學的家長都很重視。考試前一天的晚上,我突然莫名的緊張。擔心鞋子掉,總是覺得新買的鞋子不舒服。一夜怪夢,偏偏第二天一早,月經又不期而至。十四歲,我壓根不知道什麼叫痛經,居然痛得直冒汗,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我想,我就要死了。或者我會死在這個跑道上。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運動場和跑道,沮喪地和同桌說:「我疼得七葷八素了,可能一會就要死了。」

她跟著一臉的難受。她媽媽隔著鐵欄杆沖我直喊:「堅持住。詩云加油。詩云堅強。」我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回頭張望,我感到口渴,感到眩暈,感到胸口發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感受像極了我兒時溺水的所有感受。我開始一邊跑一邊想我的母親,我知道我的母親不會出現,但是我想,如果我母親在,我一定會更勇敢。跑完一千米,我眼睛一黑,倒在跑道終點。老師一邊抱我進學校醫務室,一邊跟另一個老師說,給她倒糖水……一覺醒來,我出來看到我的體育成績,只有八分。

我代表學校去市裡參加夏令營活動。要參加一個朗誦比賽。那天夜裡總睡不好,一是擔心會睡過頭,二是擔心明天拿不到獎。那晚,我差不多每隔一個小時就跑到母親的房間門口去叫醒她一次。早上六點,母親送我到學校的時候,我轉身過來想給她一個擁抱,而她已經踩著自行車離去。但直到現在,那依然是她留給我不多的溫暖和美好。再後來,它決定了我對母親的全部評價。

我開始無端地對身邊的人和事充滿冷漠,而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期待。

(未完待續)

(原文刊於《中國作家》文學版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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