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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說,最好的改編就是從頭讀到尾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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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詹姆斯·伍德在《小說機杼》中就說,「

文學與生活的區別在於,生活充滿了太多形態不固定的細節,很少能引領我們去關注它,而文學能教會我們該注意些什麼

」。電影在逼真再現細節上的偉大,或許也決定了它在小說面前的渺小,因為只有通過模糊和省略,才能將「有意味的瑣碎」連綴在一起,抵達菲茨傑拉德在書中揶揄的戲劇製作人貝拉斯科無法企及的真實地帶。所以,在小說家那裡,「看得見」與「看不見」同樣重要,更有一些東西需要放在模糊地帶加以審視。


 



《了不起的蓋茨比》英文版封面




對《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好的改編,或許出現在美國的當代戲劇舞台上:一個叫「尼克」的公司職員偶然在辦公室桌上發現了菲茨傑拉德的這本小說,於是他開始朗讀,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一字不落。觀眾坐在下面,安靜地聽著加拿大演員斯科特·謝潑德聲情並茂的朗讀(據說他拿著書純屬裝模作樣,他完全可以一字不漏背誦全篇),直到七小時四十五分鐘之後這部叫《蓋茨》(Gatz)的劇演出結束。



在我看來,《蓋茨》之所以是最好的改編版,緣於它使用了最極端的改編方式,即拒絕改編—要麼體驗文學作品的全部,要麼一無所得。

與迄今為止的四次大銀幕改編版(其中1926年的默片版拷貝已佚失)不同,唯有這個舞台版堅持了這樣一種神聖的文學原則:若想進入這本最偉大的美國小說,我們最好的身份是讀者,不多不少,僅此而已。




換言之,

當視覺媒體藝術已成為主宰當代都市人審美感受的最強大媒介時,以紙張為載體、以詞語為表義單元的小說不僅沒有失去它的價值,反而不斷地讓3D攝影機和「巴茲·魯赫曼」們感到自己力有未逮。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2013)劇照



當然,我並沒有陷入一種小說原教旨主義的狂熱,進而宣稱小說是不可戰勝或改編的文類。我只是想指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之所以無法被任何時代的電影工廠去視覺載入,是因為菲茨傑拉德賦予了這部小說一種獨特的抒情性和視覺性。所謂的「抒情性」,大抵屬於詩人在經營語言時所關心的音樂感—詞語的重音或爆破、詩行內部的音步或重複、詩節之間的押韻或停頓。




在一個以音樂命名的爵士時代,菲茨傑拉德這個風格大師對於虛構散文的詩性特質可謂用心良苦。以小說第三章那段經典的狂歡派對描寫為例,從第一段開始,細心的讀者就能辨識出聲音旋律的流動。在「men and girls came and went like moths」這句中,你聽到了單音節詞重讀和輕讀的切分有如海浪在起伏嗎?在「his two motor-boats slit the waters of the sound」這句中,你聽到了「s」的重複帶來舌尖持續嘶動的奇妙震顫嗎?




這些隱藏在文本中的旋律,讓《了不起的蓋茨比》超越了一般意義的虛構敘事,變成了樂譜和自由詩,給浸潤在文本中的讀者一種純粹的感官愉悅,使語言的形式變成了內容本身。就如同海明威的極簡主義和鏗鏘動詞映照了世界大戰之後的荒蕪和死寂,就如同福克納的極繁主義和纏繞句式刻畫了美國老南方的複雜與神秘,菲茨傑拉德的抒情格調和曼妙文風恰恰對應於他筆下那個喧囂時代的香艷奢華和靡靡之音。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2013)劇照



誠然,攝影機也能抒情,「尼克」的畫外音也能抒情,電影配樂也能抒情,萊昂納多· 迪卡普里奧更是抒情的行家裡手。但請問哪一種攝影機能再現「人如飛蛾」和「撕開水面」的奇譎詩意,哪一個配樂大師能讓觀眾實現通感甚至奏出「黃色的雞尾酒會音樂」,又有哪一個演員能準確演繹出蓋茨比和黛西重逢後第一次親吻時如幻夢般的呢喃和表情?這並不是完全否認電影語言在抒情時的精細和潛能,而是說我們顯然不應指望可以在一段MV中還原波德萊爾或肖邦的全部趣味。




電影人難以挑戰這部名著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獨特的視覺性。首先,這裡有個奇特的悖論:一方面這部小說在情節構造上深受當時好萊塢的影響,敘事構型時強調色彩和光影的衝擊力(鮮有作家像菲茨傑拉德那樣在小說中熱衷於使用與色彩和光線有關的形容詞),很多關鍵的場景鏡頭感十足;而另一方面它用文字營造的想像性畫面,又與鏡頭所呈現的世界有著本質差別,以至於導演哪怕調用最強大的現代電影技術和金錢資源都無法和小說語言媲美匹敵。




小說家也許沒有1974年版的拉爾夫·勞倫或2013年版的繆西亞·普拉達來擔綱服裝設計,讀者因此只能憑藉自己的想像去「看見」1920年代「飛女郎」頭上裝飾著羽毛的髮帶,以及有著亮片和皮草披肩的爵士風低腰禮服。但是,小說家在呈現畫面時,卻有著一種電影導演無法比擬的優勢,即對細節的絕對掌控。小說家完全決定著讀者能看到什麼、不能看到什麼,以及先看到什麼、後看到什麼。比方說,當尼克第一次在派對的熱鬧人群中與神秘的蓋茨比邂逅時,菲茨傑拉德幾乎未對主人公的體態相貌特徵有任何著墨,只說他與尼克「年齡相仿」,然後以整整一大段來摹寫蓋茨比「那極為罕見的笑容」—那摻雜著天真的友善和狡猾的偽裝的笑。





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2013)劇照




在攝影棚里,導演當然可以用鏡頭的伸縮與運動來管理細節的呈現,卻無法決定影院里觀眾的視覺焦點如何運動。當迪卡普里奧穿著普拉達設計的復古西裝坐在豪宅的客廳里,有的觀眾可能最先注意到的是男主角半掩的鑽石手錶和襯衣袖口上的紐扣,有的可能反感導演擺在茶几上的一盤五顏六色的馬卡龍,有的則可能大惑不解為什麼畫面角落出現了一冊巴黎1922年初版的《尤利西斯》。同樣,雖然觀眾熟知故事發生在紐約長島的盛夏,但是當1974年版的米亞·法羅和布魯斯·鄧恩坐在自家院子納涼時,我們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他們臉上油膩的汗珠上,而不是傾聽那原本在小說中極富張力的戲劇對白。更糟糕的是,巴茲·魯赫曼甚至無法確保觀眾眼中的「蓋茨比」只是「蓋茨比」,而不是那個疊加了《泰坦尼克號》《禁閉島》《盜夢空間》《革命之路》的萊昂納多!






《小說機杼》


(英) 詹姆斯·伍德 / 著


黃遠帆 / 譯


上河·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5年8月




詹姆斯·伍德在《小說機杼》中就說,「

文學與生活的區別在於,生活充滿了太多形態不固定的細節,很少能引領我們去關注它,而文學能教會我們該注意些什麼

」。電影在逼真再現細節上的偉大,或許也決定了它在小說面前的渺小,因為只有通過模糊和省略,才能將「有意味的瑣碎」連綴在一起,抵達菲茨傑拉德在書中揶揄的戲劇製作人貝拉斯科無法企及的真實地帶。所以,在小說家那裡,「看得見」與「看不見」同樣重要,更有一些東西需要放在模糊地帶加以審視。




這裡,我指的不再是具體的視覺對象,而是更為複雜的人物形象。《了不起的蓋茨比》在敘事手法上有一個重要的現代主義特徵,就是採取了與康拉德《黑暗的心》類似的「框架敘事」。按照敘事學家的說法,它其實是一種嵌入式敘事,即讓讀者透過小說中某個人物的視角,接近並了解主人公。顯然,這種技巧的效果就是保持讀者與蓋茨比的距離,我們因而只能藉助尼克來見證這場愛情羅曼史的覆滅,無緣進入蓋茨比複雜的內心世界。






菲茨傑拉德




在盡量忠於原著的電影改編中,攝影師也許可以通過尾隨在尼克身後的運動鏡頭來模擬這種有限視角,但是電影這種形式的敘事遠不能真正維持框架敘事所需要的神秘感。當蓋茨比粉墨登場之後,電影中的尼克不可避免地淪為了一個配角,而不再是我們對男主人公一切知識的源頭或過濾器。不僅迪卡普里奧或羅伯特· 雷德福需要展現他們精湛的明星演技,以賦予蓋茨比獨立而鮮活的生命,甚至連苦命悲催的小人物威爾遜都要賣力地演出,從而為這個窩囊廢最後憤而槍殺蓋茨比增加合理性。




然而,對小說家來說,確保主人公的神秘和遊離,不僅避免了一種現實主義小說的原型人物刻畫,也更加凸顯了這部道德寓言的主題,即「美國夢」神話本身就是含混而難解的。我們不應埋怨這幾代的「蓋茨比」扮演者未能令人信服地詮釋對於黛西的瘋狂之愛,也不該苛責「黛西」在熒幕上顯得那麼矯情、誇張和虛假。對電影表演學而言,這也許意味著演員的失敗和無能;但在菲茨傑拉德那裡,正是這些確保了他的小說得以跨過現實摹仿的邊界,邁向更為真實的想像之境。




2013年6月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原文為《以讀攻讀》-<改不了的蓋茨比>一文




《以讀攻讀》


但漢松/著


譯林出版社 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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