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傳》里晤蕭紅
魯迅家門前留影
盂蘭燈會，放燈時，兩岸熱鬧非凡，河面被燈光照得幽幽的，月光跳動在河面上，月影靜在水中，若是划船，伸手一撈，就能撈到。「真是人生何世，會有真樣好的景況。」
人們散去，歸家後熄燈歇下。四面皆寂，夜風吹來，水面上有細小的波浪。呼蘭河的南面是柳樹林，北面坐落著呼蘭城。
只有天上的月亮，還照著河面。
寓居在潮濕的香港，拖著病弱疲乏的身軀，蕭紅臨近生命的盡頭，寫下了《呼蘭河傳》。七十六年前的今天，蕭紅走了，憾憾道，「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半部《紅樓》與別人寫了」。也有不甘，半生盡遭冷眼。也有痴恨，「我恨蕭軍」。
電影《蕭紅》和《黃金時代》上映期，蕭紅不斷被「消費」，其中戀愛史尤為人所津津樂道。很多文章為迎合女性讀者，將她的愛定性為錯愛，愛人冠名為渣男，愛情追根成因為寂寞。
我只是想理解、理解她。因著天性的叛逆和反抗，她像只蛾，拚命追求光和熱。只是在這個過程中，社會的惡、時局的亂如同風刀霜劍，嚴嚴逼迫著她。她毫無選擇。從她在表哥陸氏的慫恿下逃婚開始，到與王恩甲有條件的同居，與蕭軍邂逅相戀，與端木蕻良共結連理，向駱賓基託付殘生，她的逃，既是反抗，也是無奈。她被泥沙俱下的洪流裹挾著，看似主動為之，其實無時無刻不被大時代的場作用著。
或許，她所有對遇見的選擇，不是因為生為女人的寂寞，而是因為她靈魂對平等自由尊重的「女權」的嚮往，和柔弱女體對男權的依附，交替塑形。不同的模子套壓下來，她的本體，斜逸的切除，存留的變形。
靈的自由無拘、勇敢熱烈，和肉的弱勢無援、圈套束縛，是她痛苦的根源。「因為女人」，不過是一個表象化的標籤。
她在愛情上走的「敗路」，凡人複製不來。
她的生活史從祖父的菜園開始。
仁慈寬厚的祖父，蝴蝶、蚱蜢、蜻蜓造訪的菜園，長得高高的果樹、玉米和蒿草，一個小女孩在裡面感受著春夏秋冬，星星月亮，清風雨雪，花香蟲鳴。她把這個世界看得天真而仁慈。
祖父的離世，帶走了她對故鄉的依念。此後的人生，儘是饑饉。生來的地主女兒，餘生的流浪乞兒。
她一生中最痛苦難熬的有兩個階段，一是被王氏典押在哈爾濱旅館期間和二是與蕭軍在商市街同居期間。
第一個階段，具體可體現在一九三二年她和蕭軍見面的那一天。當日，任《國際協報》業餘編輯的蕭軍（原名劉洪霖，時有筆名三郎等，「三郎」的詩早為蕭紅所喜）踏進蕭紅的那間昏暗發霉的旅館小室，一眼望見臉色慘白，頭髮蓬亂，間有白髮，懷孕在身的蕭紅。舉目之下，又見桌上有半碗紙蓋住的高粱米飯，她身穿變灰的藍布衫，腳上一雙變形的臟拖鞋，周遭霉氣熏人，潮濕陰暗。
不過，掃眼這些，我們的蕭軍最後定睛在蕭紅才情所至，興起筆落所做的小詩和圖畫上。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
關於她的圖畫，見過的文學界前輩稱好。從小學課本里的《火燒雲》也不難理解，狀畫自然景物她極有天賦。正如研究蕭紅文學的美國學者葛正浩感嘆的，她的語言簡單得誰都看得懂，卻準確具體，寫出來的東西誰都想像得到、感受得到。散文小說詩圖畫，她的風格大概一以貫之。
第二個階段，她將經歷的飢、貧、寒寫在《商市街》，讓平常人讀了，極有負罪感。她餓，餓得睡不著覺，聽見叫賣麵包的聲音就想像聞到麥香，口裡流涎，餓得想做個偷兒，一邊激烈地做著道德掙扎，一邊被飢餓驅使得像全世界都是她的敵人。她冷，冷得把自己坐在烤爐上考，孤零零地立在人間，站在屋頂上，四周的雪要把她融進去，寒冷把她帶到無限遙遠的地方。
她一度被逼到死牆角。她無數次極寒交迫、漫無目的地流浪在街頭。
生活加諸給她的苦難，給了她雙重視角，窮人和女人，來審視世界，然後個性化寫作——在她之前，中國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燈枯油盡之際，她提筆寫就的《呼蘭河傳》，思想遠遠超脫了簡單的回憶，情感不光是懷舊的感傷眷念，形式不拘泥於小說或散文。不，你能看見的是批判和懷念，美好與醜惡，詩性和紀實的光和影的交織。
我時常忘不了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城、人。我也忘不了《呼蘭河傳》里遇著的那位姑娘，對一草一木飽含深情，對女人和窮人有尊重的悲憫和同情，往往於萬物里見天意，於繁華中見落寂。
參考資料：
《蕭紅：除了孤絕的品質，她一無所有》「小說月報」2018-01-22
《剎那蕭紅，永在人間》張莉 「小說月報」2014-09-30原載自《人民文學》第五期
《蕭紅：情到濃時方知苦，緣起緣滅一場空》「魯迅全集」2018-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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