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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的爹為何如此難當?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中的父親

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之所以精彩,是因為它觸摸到了中國文化中的一個根本問題。孩子,我是教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做個壞蛋呢?

影片講述了60年代戒嚴時期的台灣。影片中的中學生小四,正直善良,對待壓迫的權威,充滿了反抗的精神。一天,小四在學校無辜被老師罰,他的父親向校領導據理力爭,卻讓兒子被記了大過。(作者案:楊德昌的電影中,老師總是一副猥瑣、無恥,小人得志的樣子。比如《一一》中提著褲子說「老師也是人啊」的老師)。

回家路上,父親對兒子說:「如果一個人能為他沒有犯過的錯去道歉、去討好的話,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讀那麼多書,就是要找出一個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頭來,還不能勇敢地相信它的話,那做人有什麼意思?」

這番話,說的振振有詞,可是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

不料,對兒子的這番鼓勵,卻導致了小四與校領導更嚴重的衝突;後來,父親自己也因故被當局關押審查,被人整得七葷八素。在兒子將要被學校開除之際,父親終於明白這世道的厲害。對孩子的愛,讓他不得不放下尊嚴,為自己沒犯過的錯,去向校領導道歉哀求。

一遍遍的哀求並沒有換來老師們的同情。結果,學校開除小四的決定沒變,父親卻遭到了更多的羞辱。

在我國,最容易當的是爹;最難當的,還是爹。

與其他民族相比,國人似乎總有抑制不住的做爹衝動;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常常是C你媽!這是因為,人們潛意識裡還是想當個便宜老爸。

可是,在深愛中國文化的學者看來,爹爹乃是我國最難做的工種之一。1927年王國維投水自盡後,陳寅恪在輓詞中寫道:「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這裡說的三綱,首先就是君臣、父子關係。在那個年代,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君權與父權,都被當作是吃人的禮教、奴役人的枷鎖。陳寅恪這番話,頗有頂風作案、與新文化叫板的意味。然而,他心中的三綱,並不是指臣下與兒子對君王與父親的無條件服從;而是說君父應該成為臣子行為的榜樣、道德的楷模。做不到的,是不配做君主和父親的。

這種觀念,用俗話說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下面的人不行,說到底還是上面的人自己亂來,怪不了別人。這種對君主和父親的高標準嚴要求,是漢代儒學傳統中的「三綱」理想,還沒被君主權力扭曲之前的原始含義。

另一方面,對於臣下與兒女,陳寅恪也有很高的要求 。他說:「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爲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爲酈寄亦待之以鮑叔。」

這就是說:就算君主是像亡國之君李煜一樣的菜鳥,作為臣下也應該竭盡全力,期待他成為劉秀一樣的明主。同樣道理,就算你的朋友是背後捅刀、落井下石的小人中的戰鬥機,你也應該像鮑叔牙這樣兩肋插刀、生死相許的好基友一樣善待他。

你可能會說,這不是犯賤嗎?猛一看似乎不合情理啊。但是,在陳寅恪眼中,只有脫離了世俗利害的考慮之後,一種英雄主義情懷才能水落石出;對他人近乎固執的善意期待,彷彿耶穌別人打你左臉,給他右臉的悲憫;

這就像《悲慘世界》中的米里艾主教:明明是冉阿讓偷走了教堂的銀器,在贓物被追回後,卻和警察說銀器是自己送給冉阿讓的。這也就像是上古儒家傳說中的賢君舜,就算碰到了瞽叟一樣昏庸的爹,也要盡量用純孝去感動他。

這不是犯賤。這是在面對一個盜賊時,依然能從他的眼中看到聖潔靈魂的強大信念。這善意的感招,讓罪犯冉阿讓最終完成了自我的救贖,人格的升華。同樣,對於近乎宗教觀念的孝,讓舜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雨果的名著,和中國上古的傳說一樣,可以看做是陳寅恪文化觀的一個註腳。

父子關係,在我國文化中,是一種至為崇高莊嚴的理想。

可是,理想歸理想,古代中國的政治氣候和社會環境,常常十分惡劣。很多做父親的,在自己人生的取捨上,可以殺身成仁,赴湯蹈火。可一旦涉及說服下一代,便無所適從,陷入迷惘。

漢代的黨錮之禍,是士大夫和專制皇權的一次血淋淋對抗。當時,有不少堅信儒家理念的士大夫,希望憑著道德信仰,對抗圍繞在皇帝身邊的腐敗宦官集團。這些人,最終被皇權輕易擊敗。

比如清正廉潔的范滂,就被人誣陷入獄。在獄中,范滂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他說:「我死了以後,請把我埋在首陽山旁,這樣,我上不負皇天,下不愧伯夷、叔齊。」 這裡說的伯夷、叔齊,是上古因為堅持自己的道德理想,餓死在首陽山的一對兄弟。

雖然自己的生死不是問題;可面對兒子,范滂卻陷入困惑。據說,在被逮捕處死之前,他給兒子的遺言是:「「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後漢書》中這段對白語氣頗為不暢,不少注釋者懷疑,後兩句原文應該是:「使汝為善,則我為惡。」 就是說:孩子,我如果教你做個壞人呢,那麼這種壞事我不應該干。可是,我如果教你做個好人吧,那就是我自己做壞事了!「

不是嗎?這樣善惡顛倒,黑白扭曲的年代,教孩子堅持理想做個好人,下場可能和老爹一樣,死於非命。這時教人行善,實在是件作孽的事情。為了孩子能好好生活,不如教他放棄善惡的信念,在社會上隨波逐流,當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可是,這樣做又和范滂自己的人生原則相悖。就這樣,臨死之前,范滂發現自己處於一種道德的兩難

孩子,我是教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做個壞蛋呢?范滂無法回答

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個為人父母的難題,而是中國文化根本的困境之一。

先秦的中國曾經有一種樸素的善惡有報觀念。《左傳》中說:「皇天無親,唯德是輔」;《老子》中也有類似的話:「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就是說,善良的人們,總會得到老天的眷顧。冥冥之中,好人有好報。

可是,在秦漢大一統帝國建立之後,無處不在的專制權力,輕易地擊碎了這種原始的道德觀念。人們發現,善惡與天道之間,根本毫無聯繫。善惡與最終的結果之間,只有皇帝和朝廷的權力,在盡情肆虐。

皇帝總是自稱天子,意思是說,他的權力來自於他的老爹——老天。可是作為皇帝父親的「老天」,卻虛無縹緲得很,從來不管自己的孩子。所以自稱「天子」的皇帝,總像個缺乏父親管教的頑童,恣意妄為,橫行無忌。

於是,失去老天眷顧的世界,總是好人不長命,壞蛋最得意。面對孩子,這麼殘忍的事實,善良的人們如何說出口?很多父親,只能在迷惘中無所適從。

仗義直言,得罪了暴君漢武帝的漢代史學家司馬遷,無辜遭受宮刑,生不如死。熟悉歷史的他,在《史記-伯夷叔齊列傳》中憤懣地感嘆:「有人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伯夷、叔齊算是善人了吧,可是咋死得這麼快呢?孔子有弟子七十人,顏淵最為好學,可偏偏他死得最早。老天就是這麼對待好人的嗎?盜蹠這樣的大惡人,天天濫殺無辜,吃人心肝,無惡不作,帶領數千黨羽橫行天下,結果呢?人家長壽快活一輩子。這特么是怎麼回事?違法亂紀、壞事做絕的,一生享盡榮華富貴,子孫也跟著沾光。品行高潔、循規蹈矩的,動不動遭遇災禍,數不勝數。我實在搞不懂了,大家說的天道,到底是個什麼鬼?(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中國古代最好的歷史學家,在道德理想和殘酷現實之間,陷入深深的困惑。

司馬遷的難題,在數百年後依然無解。東晉的陶淵明,常常在朋友圈晒晒「採菊東籬下「的小確幸,可骨子裡還是一個無法向生活妥協的老憤青。

在一篇感慨人生的長文中,陶淵明幾乎照抄了司馬遷《史記》中這段對」天道「的質問,加上了更多歷史論據。和司馬遷一樣,陶淵明不得不承認,所謂善惡有報,實在沒有任何根據。根據社會的經驗,只能得出相反的結論。好學與行義的代價,往往是生命的艱辛與不幸。所謂善有善報,不過是騙騙小孩的鬼話。(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

古代中國人的世界中,一邊是社會現實的腐敗罪惡,一邊是儒學說教的有氣無力。原始儒學的信仰,可以讓一個人殺身成仁,卻不能說服一個困惑的父親。漢帝國滅亡後魏晉玄學的興起,佛教因果報應之說的盛行,實在並非偶然。地獄天堂的神話,多少彌補了漢代儒學中天道論的先天不足。

直到當代,范滂的難題,依然在華人世界的道德思索中,如幽靈般若隱若現。我們開頭談論的楊德昌的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正是因為探索了這一主題而顯得深刻。電影中的父親,面對是非對錯,可以義正言辭,可以自我犧牲。他告訴兒子:人不可以為了沒有犯過的錯而去討好而去道歉。

可當他的兒子小四真的要被學校無辜開除的時候,是這位父親,低下了頭顱,去向老師為了自己沒犯過的錯,去討好,去道歉。這樣違反自己的人生原則,這樣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只是像漢代的范滂一樣——為了兒子。

如前所述,然而,這並沒有改變學校開除小四的決定。

長街漫漫,從學校落魄而出的這一對父子,相伴而行,形影相弔,終於離開始的地方越來越遠。此時,影片中一片寂靜無聲,靜得讓人聽見兩千年前那同一個疑問:「孩子!我是教你做個好人呢,還是做個壞蛋呢?

這聲音,來自范滂,來自司馬遷,來自陶淵明。來自一切為中國文化中這一難解的悖論而認真思考的人們。

從《後漢書》到《牯嶺街》,似乎依然是那個好人受難、惡人得意的時代;道德理想依然被權力綁架蹂躪;面對孩子,我們依然無語相對。

這中國的爹,何時才不那麼難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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