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人一騎向晚,長路落影指路長
日暮黃昏早思眠,
紅袖添香晚倦離。
木魚輕輕聲聲不分高低,
秋風渺渺人人一燈清涼。
花開花落又一季一年,
如何不知昨日繁華已塵埃。
人來人往又一人一念,
如何不知本來明鏡亦非台。
高樓也對月影,衣帶漸遠秋水,
冥想不得歸,難捨青書綠鬢舊日,
秋思亦無覓,如何拈花一笑相對,
天涯路前,一人借問三餐一宿。
花開花落又一季一年,
如何不知風路蕭蕭柳依依。
人來人往又一人一念,
如何不知煙火飄飄人傾傾。
日暮黃昏早思眠,
紅袖添香晚倦離。
未遇綠肥紅瘦遺憾世事,
唯君嫵媚獨向月窗夢裡。
《遺憾世事》達達
有人說,悟透人間綠肥紅瘦遺憾世事,便無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恚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行苦這人生八苦。
佛道言,苦行,正是由於有五陰熾盛苦,有了色、受、想、行、識,於是貪、嗔、痴就像火遇見乾柴一般,熾盛燃燒起來,才有世人萬物「綠肥紅瘦」的生老病死苦,才有「綠肥紅瘦」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糾纏苦。然而,作為凡人的我們又怎能輕易悟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綠肥紅瘦」呢?
綠肥紅瘦,綠肥紅瘦,人在葉落花謝後。
達達心裡知道,可還是習慣沉浮在過去里,看過去在過去,看現在在過去,看未來在過去。
然而,因為,過去除了有美好的光景,還有美好的離遺,也因為,在我們眼裡,美好的光景是歡喜的,美好的離遺卻是痛苦的,所以,我們想到美好爾後又想到美好的離遺,自然就是件更痛苦的事情,畢竟我們都是有感情的。
因此,達達每每想到或看到「綠肥紅瘦」,總都會憔悴漸瘦了一身,都會茫然失措在痛苦裡。
達達聽人說,佛法是一個理性的悟行,我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未能空心見性放下執著。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放下執著呢?
達達也聽人說,佛法是一個感性的悟行,執著該執著的,放下該放下的,這樣就好。可誰能知道什麼是才該執著的,什麼才是該放下的呢?
因此,達達更願意相信佛法是一個理性的悟行,不念該不該,就此放下。於是他專門拜訪了一位傳說從不言行苦的玄苦大師,以取放下執著之道。
在一個一盞孤燈的禪房裡,玄苦大師坐禪平靜的反問達達:「那施主你認為佛法應該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
達達說:「以前我認為佛法是感性的。我愛著一個女孩,只要想到她或見到她時,我就會覺得很開心快樂,這時周圍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美好的又都是空的。時間會過得很快。」
玄苦大師:「那現在呢?」
達達:「現在她離開了我。只要想到她,就總脫離不了傷痛與茫然,即使想到了那麼多美好的曾經。而且最痛苦的是,時間會過得很慢。」
玄苦大師:「時間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達達茫然,不知他所言之意,但也不否定:「是的,但我不是很明白。」
玄苦大師習以為常的看了下達達,轉向看著燈火問:「現在這燈是亮著么?」
達達在還沒轉頭看到那燈火之前,便已應口答上:「亮著。」
可突然間,玄苦大師用手掌把燈火扇滅了,在黑暗裡問達達:「現在呢。」
達達知道他想給自己說點啥東西,但卻不知道他想說的是啥東西,頓思了會說:「滅了。」
這會玄苦大師沒有說話。達達只聽到黑暗裡「嚓」的一聲,玄苦大師已用火柴點著了燈火。
玄苦大師:「現在呢?」
達達:「亮了。」
玄苦大師:「這就是時間。」
達達:「這說明佛法是理性的么?」
玄苦大師:「可這又並不是時間。」
達達不解:「為什麼?」
玄苦大師微笑指著燈火說:「燈火幾曾滅過?」
達達:「所以佛法還是感性的?」達達覺得有點混亂,自己說完便自個陷入了深思。
玄苦大師靜坐禪思,也沒有驚擾他。
好一會,達達還是不知所然問道:「我該怎麼辦?」
玄苦大師:「你還愛她么?」
達達:「愛。」
玄苦大師:「愛當如何?」
達達:「就是想讓她開心。」
玄苦大師:「嗯。」
達達沉默不語,半刻後追問:「但我實在是痛苦,我該怎麼學會愛呢?」
玄苦大師說:「曾經有這麼一個故事,以前有一對年輕男女彼此相愛,卻是門不當戶不對,男孩是平民百姓農戶之子,女孩卻是書香官胄大家之秀,因此他們最終被迫痛苦的分離,女孩最終無奈的接受了父母之命嫁入了同樣的書香官胄人家。你覺得這結局是喜是悲?」
達達:「是悲。」
玄苦大師轉而問道:「可故事後來,男孩也接受父母之命成了家,從此男孩和女孩各都生了兒女,男孩與他夫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歸,而女孩則是在家相夫教子,各自平平安安、波瀾不驚的過完了一生。你又覺得這結局是喜是悲?」
達達:「這應該是喜吧。」
玄苦大師笑笑:「可貧僧卻不覺悲喜。萬事萬物因果循環,彼此相生相依,聽了一個故事,你有悲有喜,是因為你把此拿起當作了你的人生,卻未能放下,而我不覺悲喜,是因為我拿起放下僅作聽了一個故事而已。」
達達明白,玄苦大師所說的故事只是一個故事,可如果你聽了之後覺得悲喜,那麼是因為你自身還有相同相似的故事。
達達又陷入深深的沉思說:「可我無法放下所愛。」
「身處三界六道娑婆世間,誰曾沒有所愛,誰又能輕易放下所愛呢?」玄苦大師心明如鏡。
「那我該怎麼辦?」達達心裡更是不知所措的問。
「無念。在夜深人靜時候,靜靜問自己幾個問題,然後一無所思的睡去。」玄苦大師看著外面漆黑的夜。 此時,夜,似乎有點困了。玄苦大師半眯上眼睛。
「那我該問什麼問題?」達達似乎聽到黑夜裡蟲兒在窸窸窣窣叫個不停,覺得自己有千千萬萬個問題要問。
「這是個好問題。」玄苦大師依然半眯著。
「不是應該無念么,為什麼還要問問題?」達達忽然回想到玄苦大師剛說過的話。
「如果不問問題,那麼你怎麼會知道什麼是無念,且又怎麼會知道應該無念呢?」玄苦大師反問說。
「不應該就是無念嗎?」達達越加迷惑不知。可他也知道無法完全做到無念。
「可你心中還有念。」玄苦大師說。
「那麼是,說完了,就離開么?」達達曾記得有個女孩這麼說過。
「是的,說完了,就離開。」玄苦大師很認同這個說法,「簡單問自己幾個問題,然後各給一個簡單的答案,譬如夢想、愛情等,然後一無所思的自然而然睡去,待睡醒時,一無所思的自然而然生活。」
「就像人睡著了本能性閉上眼睛,人醒來本能性睜開眼睛,這麼一無所思的自然而然么?」達達彷彿自言自語,「可為什麼我們還要有夢,還要有愛呢?」
「既然我們還身處欲界,自然就難免有所欲求,那麼只有堅持夢想、愛情等這些美好,才能使我們活得簡單點、極致點、精彩點。」玄苦大師微微睜開了雙眼。
「那我們怎樣才能堅持夢想、愛情等這些美好呢?」達達追問。
「種花人種花亦看花,看花人看花亦種花。堅持美好本來就是一種悟行,也是一種渡化,渡己渡人,不只看結果,更要看過程。從結果中看過程,而看到美好本來各面。」玄苦大師徐徐道來。
達達覺得玄苦大師的話有點熟悉,他記得他的哲學老師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其實生活就像量子力學所揭示的內容一樣:不只是夢想,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有其因果關係,也有其難以預測的隨機性,我們能觀察到的世界,不在於它描述的是什麼內容,而在於它能明確關於結果我們能說出點什麼。」
關於結果,我們作為自己能說出點什麼,作為旁觀者能說出點什麼?達達覺得這就像旅行,我們作為一個旅行者,在完成旅途過程中,能說出點什麼,而作為一個旅行旁觀者,在旅行者完成旅途過程中,我們能夠說出點什麼?
這樣,我們才能發現夢想、愛情等的美好。而關於結果說出來的內容才是美好本來各面,且這些內容都與我們自己有關,因為它們有我們的故事。
「所以我應該是無念,無念執著或是放下,只在夜深人靜時候,靜靜問自己幾個問題,然後一無所思的睡去,待醒來時,再一無所思的自然而然生活嗎?」達達重拾玄苦大師的話語,似乎在詢問著玄苦大師,也似乎在詢問著自己。
達達知道,這種一無所思的自然而然,是一種簡單到極致的自由綻放。
達達也終於知道,自己之所以痛苦,根本不在於有沒有放下「執著愛」,而是在於有沒有放下「有沒有放下執著愛」,在於有沒有放下「正在執著的」。
玄苦大師閉目一笑:「萬物眾生皆有佛法,你入我佛,我進你佛,故有佛法萬象。此時你我,無論是喜是悲,還是不悲不喜,無論是有求有欲,還是無求無欲,都應回歸於心,簡單自由的綻放出新生。」
達達知道人生來往故事有千千萬萬,也知道其中每個故事都不會成為整個人生全部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體悟這些故事而尋找到那些簡單到極致、自由綻放的美好,譬如愛情。且他依然不知佛法是當屬感性,還是當屬理性,正如他依然不知心裡的決定是有是無,是喜是悲。
達達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心生悲愴說:「大師,可否收我為徒?」
玄苦大師卻似若未聞,只是閉目禪思。
夜,安靜入眠。達達也只能閉目禪思,卻隱約可聽有僧侶在撥弦吟唱:
你我自在心中,可知天命路上,
光陰常無影蹤,詞窮不敢道荏苒,
歲月幾經蹉跎,凡俗道一句安然。
人生年輪幾載,有感秋晚暈染,
過往曾經精彩,萬紫千紅相倚憐,
問他黃昏漸遠,可憐花落無人眷。
你我自在心中,亦在天命路上,
一人一騎向晚,長路落影指路長,
問他星月漸圓,或是漸缺在高寒?
人生年輪幾載,錯愛幾日風華,
聽來一曲悠哉,花前月下青絲白,
只許一身袈裟,待你我相思放下。
達達睜眼瞭望幾眼,問玄苦大師:「是誰在彈唱?」
玄苦大師並未睜眼說:「玄度。」
達達好奇問:「玄度是誰?」
玄苦大師靜若止水說:「是貧僧師弟。」
達達本來苦於抉擇,此時聽到他琴聲吟唱內容,深有感觸,遂問玄苦大師:「大師,可否為我作個引薦?」
玄苦大師依然沒有睜眼說:「在這個世界裡,相見相識必是有緣,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看似僅為邂逅,其實是一生。因此既然你們有緣相識,自然就不用他人引薦。」
玄苦大師語罷,便不再作聲。
此時遠處琴聲幽明,綿綿不斷,似若呼喚,似若靜思,每每皆斷人心弦。
達達很好奇,便恭敬的合十作揖拜別玄苦大師,起身尋聲走過幾個曲折迴廊,來到一個還是「一盞孤燈」的禪房門前。
夜,安靜入眠,只聞琴聲彈唱裊裊。
達達猜想在此刻,在一旁池塘大樹里,鳥兒應該早已宿眠。達達在門前,本想敲門,後又想作「推」門進屋,可在猶豫半刻後,還是作「敲」門造訪。
達達輕輕敲門幾聲,琴聲吟唱緩然而止,打破了這夜的安靜,達達聽到自己的忐忑。
禪房門輕輕打開,一個灰袍僧人合十而問:「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深夜登訪,所為何事?」
達達趕緊也合十回答:「剛才我聽聞大師的一曲彈唱,仿若聽聞人間許多事,有頗多共鳴之處,故尋音解惑而來。」
灰袍僧人左手拾掌當胸,右手作禮請說:「施主見笑了,請進。」
進屋後,兩人拾席盤坐於古琴前。
達達合十說:「請問大師是玄度大師吧?」
灰袍僧人雙手當胸緩緩念珠說:「嗯。」
達達虔誠請教:「大師,我心中有迷惑,如你方才所唱那般,一人一騎向晚,長路落影指路長,問它星月漸圓,或是漸缺在高寒?」
玄度大師只輕聲說:「這很好。」
達達迷惑不解:「何解?」
玄度大師:「因為人生的苦行當中,喜怒哀樂都是證明你活著的。」
達達:「可是我的世界,似若很大,無窮無盡,永遠都是看不盡摸不著,也似若很小,一片狼藉,永遠只限於自己看見觸摸。」
玄度大師:「施主覺得貧僧的世界如何?」
達達:「可遇不可求,自然而自在。」
玄度大師舉眉輕問:「那施主是否想過要進入我門?」
達達大喜:「如能這樣,甚好。」
玄度大師低眉低聲念珠,半響再問:「你真的確定想要進入我門?」
達達心裡依然很堅定,口上卻有了一絲疑慮:「嗯。」
玄度大師又低眉低聲念珠,半響再問:「你真的還想要進入我門?」
達達心裡開始動搖,迷亂不堪:「嗯。」
玄度大師再低眉低聲念珠,半響再問:「你真的還想要進入我門?」
達達心裡遲疑,半響時間裡並未作答。
玄度大師最後合十而說:「施主,你現在未是時候進入我門。」
達達緘默不語,心底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達達知道自己心裡還有許多不舍與牽掛,無論是來自對欣然的眷戀,是對父母親友的牽念,還是自己心坎里尚有期盼的愛與夢想。此時達達也才明白玄苦大師為何並未答應收自己為徒。
但達達轉而說:「何時才是時候?」
玄度大師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輕輕而語:「有進必要出,有取必要舍,你我皆為人相,皆需作無間苦行,時候不同,化境自然各有不同,得成有無,都在落定塵埃後。」
達達聽罷還是躊躇,仿若自言自語問:「大師可曾有心愛之人?」
玄度大師低言:「曾經有愛,而今慈悲心,無所偏愛。不知無所偏愛,而今慈悲心,尚作愛否?」
達達虔誠請教:「大師可知如何到達無所偏愛?」
玄度大師:「無所偏愛非一己之事,你無所偏愛,他無所偏愛,我無所偏愛,彼此無所偏愛,方得之。」
達達:「那大師是否已經到達無所偏愛?」
玄度大師目光凝注在達達身上,眼神也似乎有點迷離,像窗外的星光般遙遠,隨後目落雙手輕撫在琴弦上說:「無所偏愛如悠長,無所偏愛不如常,像那一人一騎向晚,長路落影指路長,問它星月漸圓,或是漸缺在高寒?」
佛道思遠,人事難了。或許確如玄苦大師所說,在這個世界裡,相見相識必是有緣,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看似僅為邂逅,其實是一生。
我想我需要你的眼睛
所以你才這般純真的看著我
see you nex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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