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菜才是真愛,你會放棄當人類學家?
封面新聞記者 張路延
庄祖宜自己也沒料到,通常是擺在書架美食類別上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會成為一本變相的勵志書。
許多在學業、事業中陷入困頓的人,會不自覺捧起這本書,從這位由人類學轉戰廚房的奇女子身上,尋找「變節」的力量。他們甚至會去庄祖宜的社交平台留言,聲稱也要改行當廚師,去紐約、巴黎,念一所廚藝學校。
「我可能會一盆冷水澆來,你不是想學廚藝,你只是想去紐約、巴黎。」
說話輕輕柔柔的她,卻一針見血,點出真相。庄祖宜說,在許多類似留言中,她看到的,是渴望對當前生活的逃離,而非真正對廚藝的嚮往,「你想做什麼,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關乎你的人生志業,它不只是一份工作那麼簡單,從中,你還會感受到意義和樂趣。」
如其所言,關於人生志業,她就是一個堅定的追尋者和實踐者。
在庄祖宜的記憶里,從小到大,自己就有一種焦慮感,這種焦慮,並非同齡人常見的「怕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而是擔心尋不著自己的理想志業,不能像父母那樣。
這種持續至今的關聯性,還要從她「被放養的童年」說起。
不按常理出牌的父母
有段時日,庄祖宜和姐姐前後腳出了書,走到哪兒,總有人問:你爸媽怎麼教你們的?她總是答不出來,自嘲笑道,父母對她,從小就是放牛吃草的狀態,連聯絡簿都是自己簽名。
她有一對「不按常理出牌」的父母。
母親有一把好聲音,想學音樂,外公又不準,只能委委屈屈念了師專,在幼兒園、小學當老師。直到28歲,才有了保送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的機會,這時候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姐姐跟著媽媽上課,我剛出生不久,被送到一個老阿姨家照料,阿姨很疼我。」庄祖宜說,等母親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師大音樂系畢業時,還有老師打趣,說一直陪她上課的大女兒,是不是也修滿了學分。
母親畢業後,有一個義大利進修的機會,父親表示支持之餘,也因為工作去了中東。於是,大女兒跟著外公外婆,小女兒看管不過來,還是跟著老阿姨,以至於等他們回來後,剛送回家的庄祖宜,「每天都要哭,因為捨不得阿姨。」
在她的回憶里,父母回來後,依然醉心於事業,兩姐妹處於一种放養的狀態。
「學校的聯絡簿,我一年級就學習家長簽字,字很像大人,同學的還幫他們代簽。」童年時期,和她一樣的同齡人們,都上了各種興趣特長班,她卻什麼都沒學,「我四年級才學鋼琴,中學才念ABCD。」
關於放養,父母的解釋,一是太忙,二是樂觀,「他們有種盲目的自信,覺得自己的小孩,不會差到哪裡去(笑),現在,我有兩個小孩,別的小孩已經會閱讀,他們連字母都寫反時,我也常常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有趣的是,這种放養讓她趨於獨立,從小一個人吃飯、看書、彈琴,無論行為還是思想,她都有自己的獨立性,並且有一種自我決斷的進取意識,「比如學吉他,就是我向父母提出要學習的,我從小就清楚,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去爭取的話,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
然而,影響她一生的,並不是這種「難以評判對錯利弊」的放養型教育,而是父母一種特殊的言傳身教,讓庄祖宜念念於心的,是他們的自我實現。
以母親為例,她28歲念大學,32歲留學,學成歸來後,白天在大學教聲樂,晚上還要排練歌劇,她「看著母親彈琴練唱,日復一日,嚴謹自律,著迷於每一個細節,樂在其中,容光煥發」,這種自我實現,讓她艷羨不已。
「我從小到大,一直有種焦慮感,不是怕考不上好高中、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而是擔心尋不著自己的理想志業。」
剝豌豆的女博士
在尋覓的過程中,這種焦慮感,一直在持續。
如果說母親清楚對音樂的熱愛,只是晚了一步,她則是一直都有熱愛的事物,但內心卻有種不確定性,如同母親音樂式的唯一。
讀高中時,她喜歡歷史和文化,原本打算大學念歷史或者人類學。「恰巧當年有師大英語系甄試,老師說你英文好,去參加吧,沒想到就過了,我就想索性把英文念得更紮實,然後再去讀歷史、人類學。」
去哥倫比亞大學念人類學前,她頭腦停留的人類學,依然是對異文化的嚮往,特別是田野調查中,那些具體細微的生活細節。
以至於讀研第一個星期,全班讀埃文斯·普里查德的《努爾人》時,「大家都專註於作者的理論觀點,批判殖民論述等,我卻對努爾人怎麼養牛比較感興趣,課前還花了很多時間讀牧牛族群的重要性,沉迷於那些好玩的細節,比如夏天把腳放在牛糞里很涼等,相比他們說的,在課堂上簡直開不了口。」
這種課業上的矛盾和緊張,直接刺激了她的胃,覺得肚子餓。下課了,她迅速跑到超市,買上一堆蔥姜蒜醬油牛肉豆瓣醬,熬上一鍋牛肉湯,「當時還不懂做菜,煮好喝掉,雖然肉老味澀,神經卻舒緩了。」
這種煮菜帶來的慰籍,陪伴了她數年的讀研讀博生涯。
庄祖宜說,研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同學們都有壓力,只是每個人消解的方式不同,有人跑步、有人喝酒……她是做菜,對她而言,洗菜切菜、淘米腌肉這些具體細緻的事情,讓她放鬆和快樂。
「有時,電腦半天都敲不出一個字,我就抱著豆莢剝豌豆,十分鐘就能剝一碗豆,有成就多了,炒炒就能吃得很香。做菜的樂趣,就在於它看得到摸得到,聞得到吃得到,而且付出必有回饋。」
這種樂趣,最終催生了她的「變節」。
「我當時已經32歲了,別人也不知道我在幹嘛,每天默默關著房門,寫論文。我對人類學的喜歡,本來就是在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但在我學習的階段,這些似乎都是次要的,只能作為論文的例證,整體框架、結論才是重要的,解構、批評等艱澀的術語,是我開口閉口的日常,我覺得很累,我無法和普通人對話,也無法真正感受到社會的脈動,這才是我需要的養分。」
於是,在完成課業潛心論文的階段,有天,在多次徘徊印有劍橋廚藝學校招牌的大門前,她決心進去試一試,「我寫文章很慢,做菜很快,為什麼人生要放在最慢、最糾結的事情上?我可以花一年時間沉澱,鍛煉另一項技能,大不了就回來寫論文。」
然而,短短兩星期後,一進到廚藝學校,她就愉快地做了「叛變」的決定,「絕對不回來了,如此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在梁文道的序言中,她這頭也不回的痛快,被調侃為「變節的人類學家」,說人類學原是生產變節者的學科,進入田野,學當地人的語言,穿他們的衣服,吃他們的食物,甚至用當地人的大腦去感覺去思考,一旦移情得過火,就有了在中國當道士的法國人類學家、在北美當巫師的人類學家……
不過庄祖宜更像是一種回歸,「她不是一個人類學的叛徒,而是終於回到了廚房的信徒」。
從各派武功到獨家秘笈
而用庄祖宜的話來說,這叫「終於找到了對的那件事」。
在廚藝學校的一年,被她形容為「最幸福的那一年」,因為「每天都可以學到新東西」,這種廣泛吸納的專業知識,是個人修鍊難以達到的境界。
她把自己廚藝的修鍊,比作武俠小說里學功夫的過程。如果說廚藝學校是練好了基本功,在香港米其林餐廳等工作的經歷,則是學習各派武功,「不論高強與否,每種學習,都會帶來獨特的經驗。」
舉例來說,曾在香港的Amber西餐廳冷廚工作的她,每天面對的是大量的芝麻葉、小黃瓜、洋蔥……形狀大小必須嚴格一致,否則食材就要被淘汰,「比如兩隻蝦,一隻大些、一隻小些,為了工整,大的會被切掉。」
雖然崇尚「洒脫創造」的她,並不認同這種高級餐廳的程式化運作,但在尊重其專業之餘,也承認「機械重複」給她帶來的改變,她把其形容為平衡後的講究:
「現在我做菜,盤緣但凡有一點汁水濺到,我一定會清洗乾淨;比方湯,需要飄幾個菜葉才好看,那我一定挑最漂亮的葉子,最後五秒才燙,綠的,還帶脆;比如我以前在西餐廳摘過大量的芝麻葉,每一個莖都要摘掉,然後弄得大小齊整,我不會弄這麼完美,但我一大盤端上桌時,莖都是摘過的。」
研習各派武功的同時,她也開始修鍊私人秘笈。對她而言,恰巧天分在食物和文字上,二者結合起來,就是自我表達的最好出口。
於是,除了半自傳性質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其實,大家都想做菜》和《簡單·豐盛·美好》也陸續出版,都是一些實操性很強的美食書。
相比許多美食書,食物往往成了閱歷、文才、情懷的陪襯,她則側重於返璞歸真,文字也是往更簡潔里寫,「可讀性和深刻,往往很難兼顧,我往往更在意可讀性,菜譜都是很工具性的,如果寫作過程中,有一線靈光乍現,讓讀者在看食譜之餘,還多看到一些東西,我覺得更有意義。」
從社交平台上不難發現,很多人喜歡跟她做菜,正是因為「沒有花里胡哨,而是真正在做菜」,舉例來說,就連她的做菜視頻里,也只是穿尋常衣服,在自家廚房做菜,不夠咸就加點鹽,孩子哭了也大大方方。
庄祖宜說,這也是她的初衷:「很多時候,做菜被貼上了標籤,其實,它就是一個很日常的事情,我往往寫的,也是零失敗、操作性強的菜譜,職業女性忙,我理解那種怕麻煩的心情。」
因為丈夫是外交官的關係,三年一換城市的她,依然是用食物建立起當地的關聯,在某種程度上,不失人類學家的後遺症,「每個地方與眾不同的,恰恰是語言和食物,你懂了它們,就了解這個地方,而在買菜做菜的過程中,季節性、流行、物價,都是很好的課題。」
在擁有22萬粉絲的微博上,她的簡介為:隨遇而安,四海為家,以思考並實踐一切與吃有關的課題為人生志業。
這種清醒的自我認知,或許,是對她的最好註解。
對話庄祖宜:
「坐在那裡,我就可以想像出味道」
封面新聞:關於做菜,你有屬於自己的天分嗎?
庄祖宜: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我可以想像出味道。
大概15、6歲時,有個姨媽發現我很會點菜,以後三代同堂的飯局,都是我負責點菜,如何兼顧口味,各種菜如何搭配,顏色、葷素、口感如何平衡,它們整體呈現出來的樣子,我可以想像出來,讓每個人都能吃得愉快。
我開始做菜後,就更敏感了。我坐在那裡,就能想像出一個味道,我將如何實現它。比如食材應該是哪些,佐料怎麼搭配,彼此的味道需要怎麼平衡,一層又一層,詳細到一點提鮮的糖味,中和的醋,所有口感對應的東西,全部都在我大腦中。
封面新聞:許多人都會採用你的菜譜,在寫書的過程中,你會有迎合傾向嗎?
庄祖宜:活在當下,可能會有一些不自覺受影響的東西,比如大家在吃什麼?時下市場買什麼?但不會刻意迎合,我做什麼菜,主要考量,食材大家是否買得到?口味大眾是否能接受?這是我的迎合部分,而不會考慮流行。
我通常教一個菜,在意兩點,一是傳遞核心技巧,即便家常,我也希望有點專業性,比如雞腿如何拆骨、沙拉油醋汁怎麼調?二是靈活性,幾年前,為什麼一顆番茄飯那麼火,因為只需要番茄、米和水就可以了,後來各種雞肉、臘腸、蝦的複雜版本,是再創造,如果一開始就是臘腸蝦版本,不會有人做的,我的食譜也是非常靈活,在簡單的基礎上,可以疊加和替換,都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如果無法領進門,再好的食譜,都不會有人去做。
封面新聞:對你而言,做菜的意義是什麼?
庄祖宜:如果是對外的話,能夠分享,很有意義,會開心。對自己的話,我自己做一桌菜吃,就會很滿足,我大概並不需要,一定要有個觀眾。
封面新聞:如何看待很多人把你當偶像?
庄祖宜:很榮幸啊,我簽書會也碰到過說我是他偶像的人,但說實話,會講出我是他們偶像的人,都是屬於不追星的人。他們只是從我的經歷里,看到他們內心想要做的事情,給了一個例證和目標,自己有了追逐的勇氣。
封面新聞:你有下一本書的計劃嗎?打算寫什麼?
庄祖宜:有一個朦朧的想法,前幾本書,都是西菜比較多,當時西餐貴還不見得好吃,我就想為什麼不告訴大家自己怎麼做?這幾年,我發現西餐已經不稀奇了,反而國外對中菜的好奇心更強,那我就想能不能寫一本中菜的美食書。
不過,還沒有開始實踐,我做菜快,寫東西慢,現階段孩子是重心,他們黏著我,很多事情做不了,因為跟著先生跑的關係,每三年就要換城市,經常換一個新地方,寫作半年幾乎就要停擺,這是需要不懂取捨和平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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