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舊文:東鄰
文由長姐多年前所做,圖為我多年前所攝。今日臘八,想念北方。
我家住在村西頭,西北半環著水,南面是大街(「街」我們這兒讀gāi,學古詩詞時,看到「街」與「牌」、「乖」等字同韻,想著這gāi可能是古色古香的「古音」,頓覺鄉音不俗,竟是大雅了),只得東鄰,沒有西舍。
李白詩云:「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我和妹妹定然不是西施了,可是東鄰無女,少了玩伴,跳皮筋、抓嘎拉咔不夠手兒,從小兒就覺著是憾事。我媽還總嘟囔:「別搭理你那兩個小叔,賊眉鼠眼的。」我家輩份小,一趟街兒六戶人家,出了好幾個爺爺奶奶。我的東鄰就是我老爺老奶,他們的兩個兒子我叫叔,大不了我幾歲。
我爸看不慣我老爺,「瞅那得瑟樣兒,油頭滑腦的。」老爺確是「油頭滑腦」,臉滋滋的冒油,頭髮也滑滑地打著幾綹。老爺看我爸也似乎不大順眼:「越念書越死腦瓜骨兒,你爸念了幾天書,當個小技術員,就知道死啃那幾畝大田。看我這房前屋後,瓜瓜果果,不比那多出錢?」
出不出錢我不會算,解不解饞我是曉得的。他家前後院各有一棵碩大的沙果樹。盛夏時節,前院茂密的果枝斜過我家柵子,紅紅的果子搖搖欲墜,夠又夠不著,看著嘴裡酸,胃裡轉。爸說:「長在咱這邊,就是咱家的。吃!」於是摘給我們吃。小叔看著爸爸摘,不敢說什麼,掀開門帘跑進屋去。過不大會兒,老爺便端了一盆沙果來我家,把盆子放在八仙桌上,對爸說:「果熟了,給孩子嘗個鮮。」媽說「小孩子家,少吃一口能怎的。」老爺看著爸:「我說,把你房後的地給我種果樹吧。我不少給你,你弄那麼多菜,稀爛賤,自己又吃不了。白瞎了那地兒了。」爸說:「你別瞎張羅了,看你那水田裡荒的,田沒方,壟沒線,像個種地的?」「就都撂荒了能值幾個錢?」老爺拿著媽倒出來的盆子出了屋。媽下園子摘了一筐菜,黃瓜,茄子,青椒,芸豆。讓我給老爺送去,他家果樹斜園子,不愛長菜,我常去送菜。老奶說:「又送這麼多,吃不了啦。」
他家不光沙果長得好,前院隔著牆,我們兩家各有一棵棗樹,他家的矮而壯,葉子稠,果子多。我家的高而瘦,「玉樹臨風」,稀不稜登掛幾個果,我和妹妹一晃當那幾個棗子也就落了。小叔則爬上樹顯擺,揮著竹竿,棗子簌簌地落,紅綠相間,砸在地上噹噹響。記得他家的櫻桃也特棒,初夏的時候老奶常摘櫻桃去小學門口賣,又紅又大,一毛錢一小碗,平平的,一個也不多給,我同學跟我說:「你老奶真摳兒!」。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我那兩個小叔當時正是杜甫詩中所描摹的十三四的年紀,很淘,書讀得不好。我爸說:「一看就不是念書的料。」不過他倆確是捕魚捉蝦的高手,最擅長的是捂泥鰍。編竹簍,炒菜籽,抓蚯蚓(菜籽和蚯蚓是誘餌),樣樣在行。傍晚去水田裡下簍子,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去起泥鰍,滿簍子活蹦亂跳的,嘩嘩地響。泥鰍很值錢的,老奶端去一盆在大道邊賣。賣不了的老爺晚上送過來,油著臉跟爸說:「你家倆丫頭片子,弄不來這個。嘗嘗,這回個兒大。」爸說:「腥豪豪的,咱家不愛吃這個,以後可別送了。」老爺走後,爸讓媽趕緊把泥鰍撈出來放在冷水鍋里,加熱燙死,去了粘液與泥腥,再香噴噴地用醬燜好。晚上爸便睡得晚,巴巴地看著我讀書,我猜大約是我既然是丫頭片子,不能捂泥鰍給他吃,他只能寄希望我「是讀書的料」,將來買泥鰍給他吃了。
我們兩家房後的地都特別闊,我家大面積地種了苞米黃豆,老爺家栽香瓜。瓜熟的時候,滿園子的香氣,晚上氣味更濃,讓人睡不著。老爺這時便不住在屋裡,而住在北地頭水邊的帳篷里。他怕人偷了他的瓜。天黑了,不見了他的油頭與滑腦,但那油腔與滑調卻清晰入耳。「大嫂啊,我家有好地三百垧,金子、銀子用秤稱。大嫂跟我成婚配,保管你有吃有喝有穿有戴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把你疼,我的大嫂啊……」「刮大風,陣陣寒,陣陣寒,濕衣衫。我問你濕透衣衫冷不冷啊?雖然說不冷打戰戰。你身打戰戰為何不走?眼前的大姐戀住咱……」爸說:「這個老妖精!」翻個身又去睡了。
他家的香噴噴的瓜園我和妹妹是不能靠近一步的。老奶的眼睛鷹一樣利,我們稍有企圖,便聽到她一聲喝。她最聽老爺的話,老爺說女孩免不了擦膏兒抹粉兒,這膏粉的香影響他家的瓜受粉,花愛落,果易脫。我媽竟然也認同這一說,嚴禁我和妹妹走近瓜園,怕人家的瓜開不了花,結不了果。他家的瓜還多佔了我家一條壠,爸媽裝沒看見,他們也沒有得寸進尺。
我家蓋新房子那陣子,爸媽忙壞了,我和妹妹幫不上忙,又沒地方住。老奶說:「住我家西屋吧。」於是挪出西屋給我倆住。爸媽千叮嚀萬囑咐:別碰人家的瓜,別動人家的果。我們住在北炕上,果樹的枝葉拂著窗檯,紅紅的果伸手可及。清風明月的晚上,很是難耐。於是盼著風,望著雨。風雨可驅散香氣,或者風雨中有果子落地,跳過窗檯揀來吃,大人沒說不行……
說不盡的夢裡香甜,忘不了的夏日清涼。回想起來,童年的美好的記憶,大多是我的鄰居給我的。


TAG:橡果的小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