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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難容」——妙玉之矛盾心理與人格異常探論

一、 前言

妙玉是《紅樓夢》中的一位特殊人物:雖然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卻既非元、迎、探、惜、巧一類賈氏千金,又非黛、釵、湘等賈家近親,同鳯、紈、卿等嫁入賈府的女子也不同;她雖然在金陵十二釵中名列第六位,但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對她的著墨並不多。這樣一位神秘而又具有超凡脫俗魅力的女性人物,在古今《紅樓夢》人物品評中佔據著重要地位。

著名文藝理論家朱光潛先生在《談文學》中提及妙玉,對她的人格特質有一段鞭辟入裡的分析:

《紅樓夢》對於妙玉著筆墨最少,而她那一副既冷僻又不忘情的心理卻令我們一見不忘。劉姥姥吃過的茶杯她叫人擲去,卻將自己用的綠玉斗斟茶給寶玉;寶玉做壽,眾姊妹鬧得歡天喜地,她一人枯坐參禪,卻暗地遞一張粉紅色的賀帖。寥寥幾筆,把一個性格,一種情景,寫得活靈活現。」

「既冷僻又不忘情」的矛盾心理正是對「僧不僧,俗不俗」的註解。前人關於妙玉的研究大多數集中於現象的描述與總結,本文意在尋求一個新的突破,從西方心理學角度研究妙玉,不但求「知其然」,更求「知其所以然」,打破傳統研究之藩籬,以《紅樓夢》前八十回為文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追求進一步的發展:從妙玉的矛盾自我認知、心理防禦機制、孤僻型人格等方面,詳細論述妙玉的人格異常及其成因。

二、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妙玉的矛盾和雙重自我認知

從《紅樓夢》流傳以來,人們對妙玉的評價就呈現兩極分化的態勢:讚美者對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金玉質進行嘆賞和渲染,認為「妙卿實當得起」;贊妙玉是「錚錚者」「皎皎者」;並認為「妙玉真是上等人物」「入淤泥而不染」「冰清玉潔」;余英時更贊妙玉為「《紅樓夢》的理想世界中第一個乾淨人物」……然而,也有不少人認為妙玉實際上是不折不扣的「檻內人」,這類評論通常就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過潔世同嫌」和「僧不僧,俗不俗」等方面進行指摘和抨擊,認為妙玉「欺世盜名」、「外似孤高,內實塵俗」、「性情最古怪」等。由此可知,妙玉在不同學者眼中是截然相反的兩種形象,本節重點分析出現這種情形的原因,即妙玉本人的矛盾性和導致她成為矛盾統一體的雙重自我認知。

「欲」與「玉」同音,將慾望與純潔合二為一的法名正是對她內心矛盾的絕佳詮釋。妙玉曾經修鍊的場域「蟠香寺」與現居的「櫳翠庵」,一「香」一「色」,也正暗示了妙玉對世俗生活的嚮往與糾纏。「櫳翠庵」不僅從字面上指向俗世,它青山橫隔的地理位置與庵內紅梅盛放的對比更是大有深意。第49回寶玉從怡紅院去往蘆雪庵的途中路過櫳翠庵,需要「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才可以得見櫳翠庵中的「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梅花意象本象徵著高潔和素雅,然而添加了「紅」的元素便截然不同。清人姜祺曾作詩云「芳潔情懷入定中,濃春色相未全空。本來人較梅花淡,一著東風便染紅」。並注曰:「芳潔中別饒春色,雪裡紅梅,正是中意」。周澍也從此角度作詩諷妙玉:「一般溷跡在紅塵,何事偏稱檻外人?泥濕未沾風裡絮,梅開已逗意中春」。由以上分析可知,櫳翠庵一山橫隔的造景,象徵著妙玉在佛門禁地中被迫與世隔絕的幽居處境,然而胭脂一般怒放的紅梅卻是對妙玉內心艷麗春色的婉轉表達。

妙玉的矛盾體現在生活中,則是她「出家」的身份和對「在家」的依戀這兩者的交織碰撞。首先,妙玉「帶髮修行」是對佛教剃度的違逆。《釋氏要覽》記載:「為成就無上菩提故,舍飾好、剃鬚發,即發願言。今落髮故,願與一切眾生斷除煩惱。」男性僧侶尚對剃度有如此高的要求,更何況所受戒律比男性僧侶更多的比丘尼。其次,妙玉對愛情難以掩飾的嚮往和對寶玉隱而微露的少女情懷也流淌在小說相關情節的字裡行間中,與佛教所宣揚的「六根清凈」觀相抵牾。在小說第41回中,同為才都吃了酒肉的劉姥姥和寶玉,受到妙玉截然不同的對待。成窯的茶杯被劉姥姥吃了,妙玉嫌臟丟棄;對待寶玉,則絲毫不嫌他剛剛「啖肉食腥膿」,給他用的是「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妙玉這種通過物品使自己與寶玉發生間接接觸的「戀物情結」暗合《金枝》中的「接觸律」:「事物一旦互相接觸過,它們之間便一直保留著某種聯繫,即使它們已經相互遠離。」這與王士祿「願化芳磁供茗飲,將身一印口邊脂」的詩句更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妙玉隨後尋出給寶玉吃茶的「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則更加暗示了妙玉曲折複雜的微妙心理。第63回,寶玉、邢岫煙、平兒、寶琴四人同日生日,然而妙玉無視做過十年鄰居的岫煙,只給寶玉拜帖「恭肅遙扣芳辰」,且用的是一張折射出情愛萌動意識的粉色簽子。再者,妙玉的行為習慣與青燈古殿的清規戒律相違背。佛教宣揚「四大皆空」,需要心無外物方可得道成佛。然而妙玉卻精通茶道、花草園藝,精緻到用舊年蠲的雨水和梅花上的雪烹茶;又對古玩、詩文有極熱情的興趣;對劉姥姥等人不加掩飾的厭惡,「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以及對黛玉言語的尖酸刻薄不近人情,「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諸如此類的行為也都違背了「世法平等」「普度眾生」「慈悲為懷」等佛教思想。小說第77回也頗具諷刺性地借智通、圓信兩個尼姑之口道出:「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

小說中的眾多情節都印證了妙玉「幽居女尼」和「貴族小姐」的雙重自我認知。一方面,妙玉的女尼身份是毋庸置疑的。她在人格可塑性最強的童年時期入了空門,佛教對其的潛移默化使她修得了幾分佛性,並表現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高潔:喜愛《莊子》,「常贊文是莊子的好」,自稱「畸人」、「檻外人」;又愛「縱有千年鐵門坎,終須一個土饅頭」兩句詩。元妃省親遊園,作者刻意安排「不點明櫳翠庵,為妙玉避嫌」,以維護其高潔形象。也許是為了突出妙玉的極度冰清玉潔,作者在妙玉「美如蘭」的氣質和高潔之外,又添加了「世同嫌」的潔癖,似是明貶暗褒的春秋之筆。但從另一方面看,妙玉在櫳翠庵過的是典型閨閣小姐的生活。進園之前身邊就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進園後身邊服侍的既有「道婆」(第41回)、「媽媽」(第63回),又有「老嬤嬤」、「小環」、「丫鬟」(第76回),人數之多不在迎探惜等榮寧二府千金之下。而且通過第41回妙玉給寶黛釵吃茶的各式古玩珍奇和她對貴重成窯茶杯的隨手丟棄反映出妙玉物質生活的殷實。另外,作者不但在第17回借林之孝家的之口道出妙玉「文墨也極通」,更在第76回妙玉所作的閨怨詩中折射出她如貴族小姐般琴棋書畫詩茶皆通的才思閨情:她為黛湘二人的詩作續收結,並稱不能「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續詩中又有「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等滿含閨閣閑愁的句子,儼然香閨小女兒情態。不僅如此,妙玉在小說個別情節中的處事方式也盡顯知禮謙恭的修養:如在第41回中,妙玉對待賈母一行人的到訪「忙接了進去」「笑往裡讓」「忙去烹了茶來」,然後「親自捧了」茶盤,「捧與賈母」,並摸得清象徵賈府權威頂端的賈母的喜好,賈母表示自己不吃六安茶後,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短短一小段話,接連兩個「忙」,一個「親自」,三個「笑」,勾勒出妙玉世俗的一面和大家閨秀風儀。

妙玉清高/世俗、純潔/慾望、佛性/俗性的矛盾心理和行為態度,正是她內心深處幽居女尼/貴族小姐雙重自我認知的長期發展結果和外化表現。而妙玉的「雙重自我認知」,亦即心理學中的「自我概念」,須藉助人格心理學中的認知流派加以解釋:

在所有組織和存儲於人們記憶中的認知結構中,最重要的心理表徵也許是有關獨一無二的自己。我們每個人在個體發展早期就形成了有關我們是誰的心理表徵。心理學家有時稱這種表徵為自我概念。……自我的認知表徵在人們加工信息的方式及如何與周圍世界互動方面起著重要作用。

文中對妙玉的個體發展早期並沒有過多地著墨,但我們已經從書中得知她的「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結合這幾句話和第41回對妙玉收藏的古玩奇珍的描寫,可以看出妙玉童年成長環境十分優渥,且嬌生慣養。中國古代富貴人家常常用錢買替身去贖罪消災,正如第29回的張道士就是榮國府國公的替身。妙玉的家庭有能力為其買了許多替身,更說明其家境財力雄厚。因此,妙玉在她的個體發展早期逐漸形成了貴族小姐的心理表徵和自我概念。由於認得自我概念在時間維度上是比較固定的,所以雖然妙玉後來入了空門,身份變成了女尼,但由於自我概念的穩固性,她仍然沒有擺脫潛意識甚至顯意識中自己貴族小姐的身份模式;並在加工信息的方式和與周圍世界互動中將這種身份意識有意無意地顯露出來,形成矛盾心理和雙重身份認知。

由這種雙重自我認知導致的就是心理學上的「自我不一致」(Self-discrepancy)。根據Edward T.H.的研究,「自我」分為「實際的自我」(actual self)、「理想的自我」(ideal self) 和「應該的自我」(ought self)。「實際的自我」指的是「所有關於自己是何種人的信息」;「理想的自我」是「你對自己想要成為的人的心理表像,包括你的夢想、抱負和人生目標」;「應該的自我」則是「自己應該成為的那種人,完成不同方面(家長、宗教)施加的任務和責任」。妙玉「實際的自我」是寄居於大觀園中的女尼;「理想的自我」沒有明文點破,但根據相關情節推測,可能是不受現實束縛、可以自主追求愛情和幸福的女子;妙玉「應該的自我」則是現實為她施加的壓力和責任:安守於宗教與禮教雙重牢籠之內的女尼。若這三種「自我」出現不一致時,會導致消極情緒的產生:「實際的自我」和「理想的自我」不一致時會引起抑鬱和失望;「實際的自我」和「應該的自我」之間的不一致將導致焦慮、內疚和不安的情緒。精神世界的痛苦始於妙玉「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矛盾心理,是妙玉悲劇人生的一個引子,並成為妙玉人格異常的肇因之一。

三、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妙玉的焦慮與防禦機制

由於「實際的自我」和「應該的自我」不一致導致的焦慮和內疚屬於「道德焦慮」,用弗洛伊德的話解釋即「本我衝動違背了超我的嚴格道德規範」;還有一種「神經質焦慮」,「當不被接受的無意識想要衝過意識的柵欄」時,由於意識的壓制,會導致這種焦慮。妙玉不但有上文所分析的道德焦慮,也有潛藏於表層意識之下蠢蠢欲動的靈魂所帶來的神經質焦慮。精神分析流派認為,心理防禦機制(defense mechanism)可以幫助個體對抗和化解焦慮。通過對小說相關情節的解讀,可以發現妙玉也在無意識之中動用了一些防禦機制,主要包括壓抑、合理化、替代、反應生成和升華等。以下對這五種防禦機制在妙玉身上的表現分別進行論證。

「壓抑」(repression)指的是「自我通過努力把非理性的慾望排除在意識之外」 。最能體現出妙玉「壓抑」機制的是她不合時宜的放誕詭僻。不同於水月庵、地藏庵的姑子們時常入賈府討月例香供銀子(第7回)、陪主子們說故事頑笑(第71回)、送供尖(第62回)(第77回)等;妙玉通過自稱「畸人」、「檻外人」,孤守櫳翠庵,不輕易待客和外出等諸多清高冷漠的舉動,有意識地切斷與庸擾塵世的聯繫,以杜絕大觀園乃至外界世俗情愛的誘惑。然而,壓抑會影響其他心理功能的有效運作,妙玉的壓抑使她用冷漠的外衣將自己保護起來,表面上以清高自詡,但這種不近人情的放誕詭僻卻又加重了她的人格異常。

妙玉表現出來的第二種防禦機制是「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即「無意識地用一種通過似乎有理的解釋而實際上站不住腳的理由來為其難以接受的情感、行為或動機辯護以使其可以接受」。最明顯的例子是第41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從妙玉的一系列行為態度,可以看出這次品茶的真正主角其實是寶玉,然而妙玉拉的是寶釵和黛玉的衣襟。如果說這種做法從更大程度上是為了掩人耳目,那麼下文妙玉卻對寶玉有些不近人情:「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明明給了寶玉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事後卻對自己的行為施以矯飾,既說給黛釵聽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又下意識地說給自己聽,掩蓋自己的初心本意。有學者認為,妙玉的「天生成孤僻」、「視綺羅俗厭」(第5回)以及「萬人不如他目」(第63回),實際上是對她無法企及的「紅粉朱樓春色闌」的「酸葡萄心理」?:得不到,就要努力說服自己它的不好,以減輕自己內心的失落與妒忌。

「替代」(replacement)指的是「將衝動導入一個對自我沒有威脅的目標物」。比如無法對某一個權威人物發火,於是將怒氣轉移到相對弱小的人身上。第41回妙玉與寶黛釵一處品茶之時,劉姥姥污了妙玉的茶杯已使她不悅,但這件事情造成妙玉內心的嫌惡和憤懣並不能讓她直接當面對劉姥姥有所怨言,因此她將怒氣壓在心裡。後來,寶玉沒有理解到妙玉將她常日用的綠玉斗給自己斟茶吃的苦心,反而笑問為何給自己俗器。張笑俠就根據這點指出:「此系妙玉已許寶玉之意,奈寶玉不知,負妙玉也」 ?。這時若是妙玉直接將怨怒寫在臉上,就會暴露她內心的微妙感情,因此妙玉第二次壓抑下自己不舒的鬱氣。這兩次怒氣因為不同的原因無法對原有的對象發泄出去,於是黛玉就成了無辜的替代品。只是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就被妙玉冷嘲熱諷一頓,「冷笑」著諷刺高潔脫俗的黛玉「是大俗人」,接連兩次不留情面地質問黛玉「連水也嘗不出來」「你怎麼嘗不出來」。

妙玉一些心口不一的言行則屬於「反應生成」(reaction formation),即「按照與無意識慾望相反的方式行動,以迴避心中的念頭與慾望」。如王夫人聽完林之孝家的對妙玉的介紹,讓其接了她來,然而林之孝家的卻回復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我們可以把這認為是妙玉清高孤傲性格的一個側面表現,然而仔細分析,卻發現不止如此。妙玉此時不但父母皆亡,連相依為命的師父也圓寂了。妙玉此時的處境是危機四伏的:年輕貌美的女尼孤身伶仃無依飄泊在人煙阜盛、充斥著三教九流的長安都中,權勢富貴、紈絝子弟豈有不垂涎之理?況且第63回借邢岫煙之口,道出妙玉哪怕在遠離京都、與世無爭的姑蘇城蟠香寺中修鍊,也會落得「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的境地,更遑論煙柳繁華地的長安?若接受賈府的邀請,寄居在大觀園的櫳翠庵中,有了女兒凈土和佛門禁地的雙重庇佑,又無須擔心吃穿用度,無論在安全上還是物質上都有了保障。由此觀之,接受賈府的邀請是最明智而可靠的選擇。然而妙玉卻故意回復「我再不去的」,因為寄人籬下、成為權貴人家的點綴仍然是骨子裡高傲的妙玉所難以接受的。這正是她飽受焦慮折磨、缺乏安全感的內心外化出來之「反應生成」防禦機制在作祟。

如果說這四種防禦機制在緩解焦慮的同時或多或少會帶來消極影響,那麼「升華」(sublimation)可以說是唯一真正成功的防禦機制。它指的是把非理性的、無意識的、本能的衝動轉化為社會可以接受的行為。表現在妙玉身上,就是除了日常的誦讀經文之外,她將無法為外人道的慾望、對紅塵世界的嚮往和躁動不安的內心,轉化為詩詞文章的吟誦寫作和典雅精緻的生活情趣:文玩古董、花草園藝、收雪烹茶等等。有關妙玉的才華,在第5回《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即點明妙玉「才華阜比仙」,並於後來補充「文墨也極通」,又在第76回給了妙玉一次施展詩詞才華的機會,令黛湘二人「皆讚賞不已」,並賦予妙玉「詩仙」的美稱。文玩古董在「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回已經通過作者不漏痕迹的點染展現出來。雖然涵詠詩詞、收藏古玩可能是妙玉從貴族家庭延續而來的舊習,但世家大族的小姐不會常常親自修剪花草,也很少因為親自烹茶斟茶而練得一手好茶藝。而作者通過賈母之口道出妙玉的園藝工夫精湛:賈母見櫳翠庵院中花木繁盛,讚歎「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第41回)。妙玉通過升華機制,化解了茫昧陷落和個性的葬送。

四、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妙玉的孤僻型性格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紅樓夢》作者饒是不吝對妙玉的讚美,也仍以「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作為她的主要性格特徵。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妙玉屬於心理類型中孤獨離群、不善交際而又冷漠的「內傾型人格」(introvert)?。在內傾型人格的下屬四個分類中,妙玉又屬「內傾情感型」(introverted feeling type):

這種情感的人在女人中間較為常見。……內傾情感型的人將自己的感情隱匿起來,不向世人袒露。他們趨向於沉默寡言、難以令人接近,他們對人冷淡,像謎一樣令人費解。通常,他們有著一副憂鬱或者抑鬱的神態。……對於他人,他們彷彿通常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吸引力,或者說超凡脫俗的魅力。她們是人們說的那種外表淡漠而內心深情的人。

整部《紅樓夢》中內傾型人格的人並不少,比較明顯的有「天性喜散不喜聚」的黛玉、「二木頭」迎春、「廉介孤獨僻性」的惜春等等。其中除了惜春由於年齡尚小、人格仍在塑造中之外,其餘人格已接近定型的人並沒有像妙玉一般表現得放誕詭僻。觀之原因,恐怕是因為妙玉除了屬於內傾型人格之外,也屬於「孤僻型人格」(reclusive):「疏離的態度,不需要人際關係……敏感、脆弱。他的孤獨疏離常是因為某些過程、痛苦、經驗所造成的一種保護方式」?。除了在櫳翠庵吃茶一回可以看出妙玉對人際關係是一種有等差的需要之外,其他對於孤僻型人格的描述都十分符合妙玉的行為表現。而所謂的過程、痛苦、經歷即是造成妙玉孤僻人格的原因,接下來就對這些原因進行分析。

妙玉自小多病的經歷在她童年幼小的心理里投射了人生無常的陰影,讓她嚴重缺乏安全感。在馬斯洛(Abraham H.Maslow,1908-1970)的基本需求層次理論中,「人的需要中最基本、最強烈、最明顯的一種,就是對生存的需求」?在人生最開始的幾年裡,妙玉都時刻面臨著病痛甚至死亡的威脅,「生理的問題,如重大疾患或某些慢性疾病、生理殘疾,同樣會影響兒童人格的正常發展。」?。林之孝家的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句「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實際上卻是妙玉為保性命無奈之下被迫出家的寫照,在人生最重要的人格塑造期獨守青燈古殿。有學者把妙玉出家的根本原因歸於佛教迷信勢力所逼,認為「妙玉出家,不僅自己毫無思想基礎,而且連她的家裡人也是不願意的」?。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1900-1980)也認為,人們皈依宗教,不是出於對它的忠誠,而是為了逃避不可忍受的懷疑。不是出於對它的熱愛,而是為了尋求安全感?。不言而喻的是,幼年出家的妙玉在文化、宗教習俗等壓制下會感到迷惘、害怕和焦慮。

在妙玉的成長過程中,她沒有因為皈依佛門而獲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平靜;反而,她的父母俱已亡故,這為她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創傷,「生活中的重大變故,……如親人去世,……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甚至其人格的形成」?。在妙玉17歲那年,相依為命的師父又圓寂了,此時的妙玉尚未成年,卻失怙失依,孤身一人在長安都中浮沉;她想要回鄉,卻又在蘇州「不合時宜,權勢不容」,欲歸而不得歸。如此種種,連同妙玉從貴族小姐淪為大觀園點綴的心理落差等後期經歷,無疑都加重了妙玉內心的創傷和孤僻人格。

然而另一方面,本文雖然著重論述妙玉的人格異常,但妙玉能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之第六位,她的心靈和品格沒有因為世俗而沾染塵埃。第76回妙玉續詩,在提筆之前,妙玉說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這句話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意蘊頗深。從淺層含義上解讀,這是妙玉的一個美學宣言,即詩作的結尾應當返回來切入吟月的正題。從深層次來理解,這句話則是妙玉的人生誓言,即人應當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這也是妙玉一生的追求:不遮掩性格,不磨稜角,生活在本真的性情之中,所謂「質本潔來還潔去」。在續詩中,從「香篆銷金鼎」到「霜重竹難捫」,情緒承接黛湘的上文,依然悲涼,且逐漸透露出傾頹兇險之勢。「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大觀園乃至整個賈府此時已經危機四伏,處於無比險惡之境;「贔屓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最險惡的黑夜已經過去,晨光熹微,一切皆塵埃落定,漸歸於平靜。「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充滿生機與希望,令人重新體會到生命的美好。「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一句,更是何等的超脫,何等的淡然,是歷經風浪之後回歸的平靜,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態度,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雲淡風輕。黛湘二人所嘆之「詩仙」,恐怕除了誇讚妙玉文采精華之外,更是佩服妙玉「閑雲野鶴」般的境界和豁達通透的內心層次。

五、 總結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借鑒心理學理論,進行了一個較為大膽的嘗試。在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時代,現代心理學在西方尚處於萌芽狀態,曹雪芹不可能有接受心理學知識的先知能力,《紅樓夢》的創作也並未受到絲毫心理學理論的影響。然而,曹雪芹以其細緻入微的洞察力、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和對人性的深刻理解,塑造出《紅樓夢》中一個個鮮活真實的人物形象。對於這些人物的分析,僅僅停留在表面是不夠的,需要深入剖析人物心理。因此借鑒現代心理學的理論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是可行的,它作為跨學科研究法,為紅學人物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途徑。

研究方法始終離不開精彩的文本。曹雪芹用「世難容」精鍊地概括了妙玉的一生,本文所分析的妙玉矛盾心理、雙重自我認知、孤僻人格等都圍繞著「世難容」這個核心展開。評論者為妙玉嘆息扼腕,認為所謂的難容形勢是妙玉自己造成的,嘆曰「隨分清高方可安」?。然而,身在妙玉的處境中,又如何能輕鬆做到「隨分」?妙玉的自我認知偏差和孤僻人格等心理障礙是一種形勢所逼、身不由己的悲劇。更可悲的是,這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悲劇,而是封建社會幾乎所有女性「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悲劇。作者透過對妙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曲折隱晦地批判了那逼她不得不遁世的社會。

妙玉的真正結局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透過脂硯齋的透露——「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故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我們至少可以推測,後來賈府頹敗,妙玉流落到瓜洲渡口並無奈委身於「枯骨」。妙玉早年的經歷和生存環境導致其人格和心理上的異常,後者又最終導致了悲慘的命運,這種深入人物心理而又環環相扣的人物塑造和敘事手法,正是曹雪芹嫻熟精妙寫作技巧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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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對各種「防禦機制」的定義皆引自古盛茂,《人格心理學》,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06年,第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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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龍,《曹雪芹美學思想》,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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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藏本第41回眉批,該條批語原文為「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各示」,此處採用周汝昌的校對,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第10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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