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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世界創世徵文大賽入圍作品展覽——「與共天涯雁南飛。憑誰問,細雨不須歸」《宮與諜?蒼梧謠(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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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世界」之綠林鏢車

《今古傳奇·武俠版》郵局訂閱代號:38-370

·連心碧

紅袖招是揚州商賈往來會談的客棧,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層的隔間,仍然聽得見熱烘烘的絲竹聲你方唱罷他登場,又兼無孔不入的各種脂粉和酒菜香,整個碩大的客棧不過是酒池肉山,散發著令人窒息的腐爛氣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無意敷上江南燕斟酒的縴手,眼睛淹沒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豬叫的時候,葭月心中一嘔。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絲,嗔視了朱四飛一眼:「朱幫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給句話呀!」

那一眼,朱四方整個酥掉了,「成,別說一萬石,只要江少門主一句話,一千萬石也答應。」

「那就簽字……」

「話既然到了這份上,不如我叫一聲燕燕妹妹,你叫我一聲大哥如何?」那份契約清單被朱四方擋住。

江南燕嫵媚的臉有一閃而逝的僵硬,然而她還是驚喜似的一揚眉:「朱、大哥,妹妹求之不得呢!」

四方幫幫主朱四方是江南有名的鹽商,也是有名的通吃四方,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與名鎮一方的錙銖門本是競爭對手,私怨難解。錙銖門的少門主江南燕平生最痛恨的三個人之一,就是朱四方。

葭月本以為江南燕此生不會與他打交道,不曾想她近來大動作不斷,扔下傲氣,不惜代價,一口氣與五家對手結盟,接連簽下大單子,又把主意打到四方幫頭上。

這頓「不急」的酒宴已經從正午喝到了夕日欲頹,酒罈擺了一排,江南燕早已醉了。

葭月扭頭望向窗外。河水在暮色中泛著點點的金光,閃得人眼疼。

這讓葭月想起身旁的江南燕。

她的房間里有個密室,裡面收滿了金銀珠寶、古董遺錄、綾羅細軟——一切值錢的東西,只要輕輕打開門,那些金光就會衝破黑暗,刺得人睜不開眼。江南燕是不怕刺眼的,她每日臨睡前必然要再添些進去,然後細心一一查點,拿個算盤噼里啪啦合算一遍,才會眉開眼笑地出來,一層一層地上鎖。到了早上一起床,不是打水洗臉,仍舊是從枕頭下取出一把鑰匙,一道道開鎖,進去又是好一通查點核算,確定夜裡沒有憑空消失一兩銀子,才又滿臉幸福甜蜜地出來。那密室就靠在她的床裡面,她睡覺喜歡面朝那面牆,大約感覺就像是抱著整屋的錢財,才睡得安穩。

有一度葭月懷疑她是因為健忘或者珠算差強人意,然而跟著查了幾家門下店鋪的賬本後,葭月發現她是過目不忘的。她看賬本快得簡直敷衍,可是合上賬本,一錢銀子也別想錯。

因此葭月拿捏得准江南燕的七寸——如果江南燕是一條妖嬈貪婪的美女蛇,也是用金子堆砌而成,吐出的每一絲氣息都是銅臭味,每一寸視線只看得見財寶。

是以葭月和朱四飛一樣,不急。

她手指漫無意識刮著袖口。歲月幽長,足夠她慢慢編織讓江南燕加倍痛苦卻無法解脫的連環扣。第一環必然是那一屋子的珍藏不翼而飛了。

這樣想著,閃著碎金的河面上遙遙駛來一葉簡陋的小舟。近了,才看清被光線掩映下的舟頭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少年身後搖動船槳的是個同樣瘦弱的中年婦人,他們腳下是兩半簍的秋菱。原來是一對采菱的母子。

葭月一時怔了。

久遠的以前,她也如此同阿娘泛舟采菱。出發時還是曉風殘月,歸來已是沉鱗競躍,暮色四合。

不過秋菱必然是堆得半人高,沉甸甸得把小舟壓得像蹣跚的老人。她同阿娘也不似這般苦楚潦倒、面露悲苦,而是一路唱著歌的。

是的,那時候。那時候,運河中水清魚肥,秋菱曼曼;那時候,阿娘和阿爹還沒有死,天下也沒有那麼多死人。

經過窗口時,少年似有所覺地抬頭望來,一張臉疲憊暗黃,眼睛卻漆黑明亮。母子倆將小舟停泊,抱了竹簍上了岸,在不遠處站定了。

少年開始招徠客人:「新鮮的菱角——」

「哎,小子,把菱角送上來看看!」朱四方身邊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忽然叫了聲。

朱四方聞言,肉褶中的眼睛一亮。

「幫主,屬下瞧著比每日送去府中的新鮮。」

朱四方讚許地點點頭。

須臾,少年抱著那半簍菱角進來,躬身送上,眼睛餘光掃過滿桌的大魚大肉,低頭咽了一口空氣。葭月離得他近,他轆轆腸鳴聲聽得清楚。

江南燕用兩手支著下巴,笑了:「朱大哥喜歡這個?」

「妹妹見笑了,大哥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

大漢挑了一顆菱角,細心剝開,小心把白生生的果實放到盤子里。

朱四方夾了一顆送給江南燕:「妹妹先嘗嘗?」

江南燕搖頭:「別,我吃不得這個!」

葭月心中不由冷笑,很久以前,她最愛的,也是這一口,是阿娘死之後才吃不下?

朱四方不再客氣,一口咬了下去,細細嚼,然後「呸」一口吐了出來。

大漢臉色一變:「怎麼了?」

朱四方一拍桌子,唬得江南燕一震,拍著心口。

「是苦的……」朱四方陰沉著臉。

大漢豁然轉身,一腳就踢飛了少年。

葭月眼皮一跳。

「小子,你在菱角中做了什麼手腳?」

少年被踢到門板上,蜷縮著身子慘叫了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

「沒有……沒做什麼……」他終於緩過勁兒。

「嘴硬的小子,讓他嘗嘗!」朱四方冷笑一聲,看著他突出的那一坨粘稠的灰色物什。

大漢提著少年把他的頭對著那灰色物什按了下去。

少年開始乾嘔。

婦人聽得聲響,奔上來,跪下求饒:「大爺饒命,這菱角是我們母子今日新鮮採摘,在清水中細細洗過,決沒有做什麼……咳咳!」

她被大漢掐起脖子提溜在空中,一張臉頓時慘白。

葭月手指一動,望向江南燕。她看沒看婦人一眼,柔聲對朱四方道:「朱大哥,莫為了這等小事生氣,來,喝口水順順氣!」

在她眼中,自然什麼都比不上她即將到手的金子重要。

「娘!」少年終於爬起來,撲過來一口咬到大漢腿上,「放開我娘……」

大漢吃痛,甩腳卻沒能再次踢飛少年,手下一使勁,婦人嗓子一聲模糊的抽氣聲,兩腳無聲蹬了蹬,沒了氣兒。

「阿娘——」少年凄厲卻虛弱叫,同樣被抓著頭髮提溜起來。

變故如此之快,葭月甚至愣了一瞬。「阿娘,你不要死!」另一道凄厲的哭聲響在耳邊,那是少女時的自己在火舌中倉皇搖著阿娘。

葭月兩隻眼一齊猛跳,袖中劍「唰」地一轉。

「葭月!」

專心哄著朱四方的江南燕忽然叫了她一聲。

葭月握緊袖刀,轉過臉。

江南燕神色憤怒:「你把這壞心眼的賤奴帶下去好生盤問,務必給朱大哥一個滿意的交代!」

她把「盤問」二字咬得極重,而後柔聲道:「朱大哥你放心,她有足夠的法子讓那小子交代清楚。我們兄妹好好吃個飯,死了一個已經夠晦氣了,別再添堵了。」

葭月平靜看著她,緩緩點頭。然後,她緩緩走到大漢面前,緩緩伸手抓過少年的衣領。大漢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力度令虎口一麻,只得放開了少年。「邪了門……」大漢甩了甩手。

葭月面無表情,緩緩抓著少年離開,轉入旁邊的客房。身後跟著朱四方的人,她目不斜視,「砰」一聲踢上門,把少年丟在地上。

少年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拿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盯著葭月。

「你最好殺了我,不然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少年臉上淚痕已干,一字一句。

葭月再次愣住,她看著少年張大嘴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只好咬破手指,用血在牆上一筆一筆寫:

「江南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

葭月袖劍白光一閃,少年絕望閉上眼睛。然而那劍並沒有刺中他的喉嚨,只聽得一聲乾脆的束帶斷裂聲,他凌亂的頭髮披散下來。

「你叫什麼?」葭月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寫。

少年仍是一字一句:「林少康。」

「記得你說的話!」葭月寫下這幾個字,脫了他外衣,劃斷床頂的紗幔,裹在他身上系成紅裙,然後抓住他從後窗跳進隔壁房間,對著少年指了指門口,又飛回房間。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她一把打開門,又迅速甩上門。

四方幫的人望了望黑漆漆的房間,問道:「那小子呢?」

葭月用手混亂比了比,幾人面面相覷,看不懂。林少康就是那時從隔壁房間無聲走出來,向著樓梯而去。

然後他頓了頓。

江南燕從樓上歪歪斜斜下來了。

葭月抿緊了唇。

江南燕伸手拉住了少年。她最善易容,記性好使得喪心病狂,一定是認出了林少康。

就是現在吧。葭月袖中劍鞘無聲拔開。

然而下一刻,江南燕被少康一把推開,踉蹌了幾步,一把扶住憑欄才驚懼地回頭,叫:「他、他……跑了!葭月快追!」

她喊完這句話,朱四方也下來了。

葭月去追。林少康必須要活著,因此她必須先追到他。

然而少康卻詭異地不見影蹤了。

朱四方大發雷霆:「他難不成扎了翅膀飛了不成!給我一間間搜!」

江南燕急得直抹眼淚:「那小子果然是有預謀而來!都是我的錯!我只記著莫添晦氣,打擾我們喝酒,忘了葭月那丫頭不會說話,著了那小子的道也叫不出來。朱大哥你罰我吧!」

她梨花帶雨,兼酒醉無力,軟軟靠在朱四方闊大的胸前。

朱四方攬了她,心情像是好很多:「怎麼能怪你,別哭了!」

白胖的手為她擦淚,一頓摸。

葭月的袖劍無聲入了鞘。江南燕有多厭惡朱四方她再清楚不過,可是現在她在護著自己,寧願出賣色相。

唐向林看見這一幕,會瘋吧。葭月幽幽想。

朱四方抱著江南燕欲進房,哪知她忽然「哇」一口吐了他一身。而且看架勢,還要一口接著一口,朱四方黑了臉,去客房換衣服。

翻遍了紅袖招,少年徹底消失不見。

儘管江南燕一口叫一句「朱大哥」,然而吐得滿身惡臭,朱四方徹底沒了興緻,悻悻而去。

深夜,喧鬧繁華的紅袖招終於平靜下來。

江南燕軟軟趴在欄杆上,似乎昏睡了過去。

葭月有一瞬間的滿足和解氣,並不持久。因為不是她的功勞。

小二打來熱水,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衣袖,她回身,借著葭月的力回房,整個爬了進去,將頭也埋進水裡。

「葭月,你出去。」她聲音隔著水,模糊不清。

葭月退出去,閃到客棧的屋頂,然而仍然不見少康的蹤跡。

她站在屋頂,蹙眉發愣。林少康分明是不會功夫的,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

洗了熱水澡,江南燕並沒有清醒,穿衣服的時候,打翻了燈。黑暗中,她似乎踢翻了很多東西,屋內一片噼里啪啦的摔打聲。就是那一刻,葭月彷彿看見暗夜中有身影從江南燕房前閃過,她提氣趕過去,卻聽見身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葭月,南燕人呢?」

是唐向林。走廊的長明燈光下,他俊逸的臉上有細微的汗珠,他怕是剛知道江南燕竟與四方幫做起了生意,因此擔心趕來。

推開門,屋外的燈光照進去,葭月看見江南燕抱膝蹲坐在地上,小小的一團黑,只有長發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裡間或一閃。

唐向林衝過去:「南燕,你怎麼了?」

他語氣又急又驚:「怎麼哭了!」

他那句話卻像是說錯了,江南燕大聲抽泣起來:「唐向林……」

葭月吃了一驚。

見慣了她嬉戲怒罵,何曾見過她哭。哭得如此凄厲,幾近絕望,任唐向林緊緊抱在懷中。

唐向林也徹底慌了,只會說:「好了,好了……」

葭月伸開手,那是江南燕方才從懷中掉落的契約,白紙黑字,朱四方簽了字。無所不能的江南燕拿下了朱四方,然而還有什麼讓她痛哭如此?甚至允許自己哭倒在唐向林懷裡?

江南燕是有傲氣的,她不吝於利用自己的美貌,可是從來不會允許自己吃虧。允許被吃的豆腐是有度的。況且,她雖對貌美男子很是喜歡,可是不包括唐向林。平日,唐向林使盡渾身解數想牽她的手都難如上青天。

那一刻,葭月忽然覺得,江南燕變得讓人不懂了。

那夜的異樣在江南燕從唐向林懷中睡醒之後就消失無蹤,就像那只是葭月和唐向林的一個夢。夢醒來,江南燕一切照舊,也並不見什麼一個叫林少康的少年。只是四方幫的一萬石食鹽,卻是實實在在運往錙銖門下的商鋪。

那一直捏在手心的三寸似乎偏離了。

這讓葭月不安。

那種不安幾天後在畦田山莊又被放大兩倍。

「葭月,你說這裡如何?」江南燕立在洗心閣的三樓上凝望著窗外,忽然這樣問。

葭月微怔,朝窗外望去。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白玉窗格外,蔥蘢的枝頭在清風中微微晃動,遠處懷抱青山的碧水彷彿在無聲應和著,波紋粼粼。

這、里、如、何。一個字一個字嚼碎。

指甲在衣袖中一道道划過,貼身的衣袖應聲成了麻絲。葭月嚼不懂。

揚州三月秋色,七分在瑤琨山。

畦田山莊盤踞在瑤琨山麓、桐水河畔,又得十分瑤琨山色。畦田山莊聞名於天下的除了天下無二的兵器,便是這山光水色了。

然而江南燕眼裡向來只有金銀的顏色,容不下花草雲風,更沒有閑心問詢金銀往來之外的事。言絕不在此。

葭月一時想不通。想不通的,還有江南燕竟有閑心受邀,來為唐夫人賀生辰。唐向林那廝橡皮糖的名聲固然不是虛傳,然而對江南燕向來起效甚微。

江南燕沒有等葭月回答,兀自笑了。一如每次趕赴去談一單大生意,鳳眼微眯,透著一股貪婪決絕的倨傲。

難道她此來,是打起了唐家堡的兵器生意?

然而直到夕陽西下,宴會過半,江南燕仍優哉游哉,半副談生意的意思也沒有。幾杯女兒紅下肚,醉意倒是已溢出眼睫,素日如火如冰的精光在眸中化為橫波點點,恍惚就要閃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向林只顧得為她倒酒布菜,笑眯眯得絕勝凌霄寺拈花微笑的觀音大士,早忘了滿座賓客喧嘩,儼然也記不得今日這盛宴是為母親慶生。

唐夫人輕咳了一聲,「林兒——」

唐向林才算是魂兮歸來一半,仍是笑眯眯叫了聲:「母親。」

「你父親問,你準備的大禮今日還能到嗎?」唐夫人沒好氣。

堡主唐禮青臉色早黑了,只是礙於大庭廣眾之下,沒有呵斥。賓客們對唐三公子浪蕩好色的名聲早有耳聞,見怪不怪。

唐向林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忙起身,正正經經行了大禮,玉面鄭重,說出的話卻像是夢話:

「大禮早隨兒子到了一日了。」

他說著,伸手拉江南燕。江南燕似是不妨,被拉得一個踉蹌,虧得他長臂一攬攏到身側,才不至於摔倒。

「父親,母親!這是兒子給你們帶回來的兒媳婦,驚喜吧?」

唐向林獻寶過後,彷彿壓制的歡喜終於決堤,露出一口閃瞎人眼的大白牙。

然而現場卻沉寂了片刻。這片刻之前,是先有抽氣和驚異聲的。還有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那是葭月手邊盛滿女兒紅的玉杯,她的心同杯中酒一起沉入地下去。

怎麼會。江南燕那句「這裡如何」怎麼會是問——這裡可是停棲的地方?

葭月袖中的絲麻更加細碎。

唐向林恨不得一天三百遍求親,然而江南燕是何時答應的?

葭月心念電轉間,場上的沉寂已釋然。

唐家堡三公子愛慕錙銖門少門主江南燕持續了——掐指一算,也有五年之久。作為花叢獵艷無數的情場高手,唐向林栽倒在江南燕石榴裙後,直苦追了三月有餘而不得,乾脆搬去比鄰而居,發誓此生非她不娶。此後經年,不知讓多少賭徒賠得家破人忙,還不見移情別戀。那些賭徒們都感動了,然而江南燕這個女人,實在應該劃為女人之外的女人之流,始終不為所動。

唐向林終究回頭是岸,這是要另娶佳人——

然而這個念頭還沒有轉完,佳人已滿面嬌羞,嬌滴滴叫了聲:「唐莊主,唐夫人,江南燕有禮了。」

一眾看客閉上了嘴。

唐家夫婦愣了愣,似沒料到叱吒一方的江南燕,竟是如此風華的女嬌娥。許是體恤兒子許多年的不易,相顧無言,感慨感動了一番,才在眾聲慶賀中笑逐顏開。

唐夫人親自攜了江南燕的手,催唐禮青去取定親禮。

「父親,我跟你一起!」唐向林幾乎是架著唐禮青而去。

這下,賓客們真的炸開了。

傳言唐禮青夫婦為未來兒媳婦打造了一把舉世無雙、價值連城的琉璃八寶袖珍劍。那把袖珍劍削鐵如泥,是江湖十大寶物之一。七年前,唐大、唐二兩位公子即死於一場覬覦此寶物來血洗唐家堡的夜戰中。悲痛的唐禮青嘔心瀝血,將畦田山莊打造成奇門遁甲遍布之地,又廣納身手了得的高手,從此再也無人闖得進來。

誠然,再沒有比揚州江南燕更配這寶物了。

夕陽最後的餘暉,暈染得賓主神色儘是光輝。

金瓊玉液在杯中流轉,酒又過了一巡。

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袖子,問:「你要做什麼?」

她沒有用手語,也沒有用江南燕送的那支鵝毛金筆寫字,只用眼睛問。

江南燕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你猜。」

葭月不猜,她在紙上寫:他是可棲的枝頭?

江南燕雙頰被酒燒得發燙,用手托著腮,反問道:「不是嗎?」

葭月頓住了,她將鵝毛筆緩緩一轉,收在袖中。

葭月不回答,再用眼睛問:「你要做什麼?」

江南燕一笑:「你這丫頭,怎麼就不相信我真想嫁他?」

葭月一個字也不相信。

揚州人都道,江南燕是不需要嫁人的。她要嫁,也是嫁給金子。然而普天之下,比她金子多的,並不多。何況,她更熱衷於賺錢,而不是拿自己換錢。不然,她不知嫁了多少次。

一個月前的上元節,唐向林第三百二十八次求親,江南燕說:「喝酒吧,若是我先醉,尚可考慮。」

結果唐向林醉得全無知覺,江南燕也醉了,托著腮才不讓腦袋東搖西晃,第一次談起這個話題。

「我聽說北海有一種鳥沒有腳……」她似漫不經心,「它只能一直飛一直飛一直飛,飛不動了才會棲於碧梧的枝頭。」

葭月想,是啊,她野心大著呢。唐向林怎麼能讓她甘心停下?

葭月寫:飛去哪?飛不動仍然找不到碧梧枝呢?

江南燕看了很久似乎也沒有看懂,頭一歪枕著胳膊醉倒了,嘴裡還兀自呢喃:「葭月,你若有心儀的人,記得告訴姐。」

葭月此時方覺得,是從那時,江南燕就開始讓人不懂了。

「不必多想。」江南燕忽然重重拍了拍葭月的肩頭,俯身匆匆耳語,「我來畦田山莊借一樣東西。」

葭月再次愣住。

江南燕已起身提起酒壺,欲向唐夫人敬酒,哪知腳下一滑,連人帶酒就要飛去酒菜桌上。

葭月沒有動。江南燕腳下並沒有任何羈絆,不會無緣無故跌倒。

果然,大家一聲驚呼還未發出,她身側的青衫男子已伸臂一擋,江南燕和酒誇張的飛勢就那麼老老實實立得筆直。青衫男子的手甚至沒有伸出袖口。

然而江南燕卻像是驚了一嚇丟了手中酒壺,那酒壺奔著青衫男子而去。

葭月心下瞭然。論心機,那青衫男子到底輸了一籌。他既是身懷功夫,卻不願被人看出,江南燕如此,他若是躲過去,勢必要引起眾人注意。

他只有受酒水一潑。

「呀,得罪得罪!」

江南燕驚呼一聲,忙舉袖給他擦衣襟上的酒。

他後退一步,微微低頭,並不答話。

葭月在他低頭的瞬間看見他冷凝的目光。再看他飛揚的眉目和分明的側臉,心下低嘆,果然是個面貌非凡的男子,才讓江南燕不顧其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用。

是的,一用。

江南燕抬頭,帶著酒意的目光凝在他臉上,彷彿醉意更深了幾分。

「這位公子,好似在哪裡見過呢!」

葭月心中一動,是在哪裡見過。她想起,是那天在紅袖招,她和江南燕上樓時,他迎面經過,江南燕多看了他幾眼,調笑道:「這位公子好生眼熟!」

青衫男子卻似乎並不記得她,江南燕過度灼灼的目光使他微微蹙了眉,「姑娘認錯人了。」

「笑話!」江南燕歪頭,似笑非笑,「一個大活人我會認錯?何況還是如此風華的男人!」

最後一句的語氣已是輕浮至極。

葭月見過她面對流觴閣的男倌的樣子,此時倒不覺得如何。

「在下確實不曾見過姑娘。」青衫男子再退一步,已是退無可退——後面是面色複雜的眾賓客。

江南燕卻像是沒看見兩人已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嫵媚一笑,眼中橫波曖昧:「想起來,那夜你喝醉了,因此不記得陪了我一夜……」

被調戲的人眉頭只是深蹙,看客們的眼神越來越亮,唐夫人的臉卻是青了。

葭月心中冷笑,這太是江南燕的作風了。只要她願意,什麼不能說,不能做?

江南燕卻像是醉得忘了形:「十七公子難道忘了,你說我的青眸勝過那夜的明月……」

葭月手指一動。

她看見一直鎮定的青衫男子此時目光一變。也只是一瞬間,再無處尋。難道江南燕是真的認識?

「嘶——」唐夫人忍不下去了,發出類似被蛇咬到的抽氣聲。

她已經無地自容,二分理智也快被顫抖的手抖得消失殆盡:「來人……」

「讓諸位久等!」好在唐向林解了圍。他捧著一隻錦盒,滿面春風,人未至,聲已傳來。

他早早便把目光鎖定在江南燕身上,沖佳人溫柔克制一笑。

唐向林身姿挺拔高大,一張臉風流俊俏,生來就被算命先生喟嘆:天生要在脂粉堆里打滾的。此時這一笑,實在動人心弦。江南燕似也被深深打動,徹底忘了青衫男子,與漸漸走近的唐向林四目相對。

江南燕修長的眉像是被春風輕輕一拂,漾開舒展,一雙青眸便化為春水,朱唇斜斜勾起,微微垂了頭。

一時間,眾人只想到「眉目傳情,心有靈犀」八個字。

葭月立在一旁,心知肚明。兩人眉目所傳,分明是所「借」之物已到手之意。

唐禮青渾然未覺唐夫人的難堪,面帶微笑接過唐向林手中的錦盒,當眾打開,眾人只覺得冷光乍然划過蒼穹,接著像是打碎了光源,繽紛的光線四散開來,只中間一痕短劍的形狀不但無光,反倒像是能吞噬光一般,是漆黑的。

「這就是琉璃八寶袖珍劍。」唐禮青對江南燕說。

「果然是絕世寶物……」江南燕春水般的青眸似也被照得璀璨迷離,伸手去接,卻只碰到錦盒的一角。

「這是我畦田山莊傳家之寶,只傳準兒媳,少門主卻不可一碰。」唐夫人已經鎮定許多,奪過錦盒,「啪」的合上,璀璨被鎖住。

江南燕灼灼的目光充滿了無辜的茫然:「不可一碰?」

唐向林深深蹙起好看的眉:「母親?」

唐禮青不解望向夫人,唐夫人對他使了個眼色,遂沉默。唐夫人恢復傲慢之態,笑得端莊得體:「今日得諸位前來慶祝,蔽庄為答謝盛情,特將琉璃八寶袖珍劍取來與大家一看,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不過也算一表我們夫婦的誠意,向林年已二十六,尚無婚配,此劍還無人可送,只望各位多操心,為小兒覓得賢妻,我夫婦不勝感激之至。」

「啊……這樣……」

眾賓客面面廝覷,聽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紛紛應和。

「母親,你這是何意?」唐向林變了臉色,「這不是要給南燕……」

唐夫人寒著一張臉斥責兒子:「給我閉嘴!」

她望向江南燕:「江少門主是什麼人物,豈會稀罕咱們這破銅爛鐵。是嗎,少門主?」

江南燕像是終於醒了酒,臉上有懊悔之色,更多的卻是惱羞成怒。

堂堂錙銖門少門主何曾受到如此冷嘲熱諷?

「寶物雖好,卻不敢覬覦。」她一貫的嫵媚妖嬈多了幾分凌厲,「今日多有叨擾,這就告辭了!」

說完,冷冷望了唐向林一眼,轉身快步而去。

唐向林傻了眼,著急得叫了聲「南燕」,就追了過去。

唐夫人卻還得體微笑,招呼眾賓客,趁人不注意,才沖一旁的家丁示意去追。

江南燕走得實在不慢,唐向林只有飛身去追,幾個起落才趕上,拉住她的袖子,低低說了句話。

「我江南燕豈是看人臉色的!」

「你若真心,現在帶我走!」

江南燕氣急敗壞的聲音後,唐向林果然攜著她飛快穿過庭院中的迷樁和林陣,很快到了桐水岸邊。

「三公子!」追來的家丁眼見得幾人上了船,飛身前來阻止。

江南燕低聲急道:「葭月,快走!」

葭月早從她疾步離開就看得明白,她定是已「借」了東西,這是確實要「快快走脫」,立即運功急划船槳。唐向林一揚手,灑下一團迷霧,那些凌空的護衛應聲掉進水中。

舟過江心,葭月回頭,燈火輝煌的畦田山莊漸行漸遠。喧嘩聲歸於寂靜,只有船槳搖動江水的聲音攪動夜色。

「拿著。」唐向林從懷中取出一隻錦袋,遞與江南燕。

相比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江南燕的神色卻是凝重的。

唐向林笑了笑:「怎麼這樣看著我?放心,七年年前我親眼見過,不會有錯。」

江南燕緩緩去接匣子,一隻手卻敷在他手上不動了,低低緩緩叫了聲:「向林。」

唐向林卻是一震,這是江南燕清醒下第一次如此的親近。他只覺得手背上滑膩一片雲團,心也變得酸軟如泥,甜膩得懵了。照往常,本該得寸進尺吃豆腐,此時卻是不敢動彈半分。

「謝謝。」江南燕已經迅速收回手。

唐向林悵然若失地收回手,神色才恢復如常,無限風流地一搖扇子:「都以身相許了,自家人,客氣什麼!」

葭月手下一頓,這兩個人真的私定了終身?

為了那個極為緊要的東西?似乎真的是江南燕的作風。此時看來,江南燕唯獨對唐向林總是格外冷酷無情,難道只是一種掩飾?

這個念頭抓得葭月心頭紛亂,她仍然專心划槳,就像根本不好奇。

近岸了,三人起身。

身後卻隱隱傳來船槳聲。

幾人回頭,只見幾艘快船劍一般追來。

「這樣快……」唐向林扶額嘆息,「不會是為了追我回去吧?」

「這樣緊要的寶貝,你老爹想必會再次打開驗查。」江南燕語聲很快,「快跑!」

葭月和唐向林快跑得了,不會功夫的江南燕卻很快跑不動了。然而畦田山莊的人已經上了岸,烏壓壓一片追了上來。

轉過一道彎,前方忽有十幾個黑衣人迎了上來。

葭月本能地操起袖刀,卻聽江南燕喜道:「是江元江寶!」

是了,既是如此緊要的行動,江南燕怎會不安排接應。

匯合後,江南燕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們兵分兩路。」

自然是自己這個貼身護衛斷後,他們好逃脫。

葭月心中瞭然,方欲轉身,只覺手一暖,江南燕拉過她,將錦袋打開。裡面靜靜躺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碧玉衩,溫潤的光在暗夜流動。

葭月大吃一驚。

江南燕夥同唐向林「借」的東西,竟是連心碧!

例無虛發,出必穿心見血的連心碧,葭月很小的時候是見過的。唐門最引以為傲的暗器,一見世即被打上了夢幻、冷艷、恐怖的烙印,可惜後來卻神秘失蹤,已多年不見江湖。

原來竟藏在畦田山莊。

好一個家賊難防!江南燕偷來這個要做什麼?

手心一涼,江南燕將連心碧放她手心,用力握住。

葭月倏然抬頭。

昏暗中看不清江南燕的表情,只眸子晶瑩明亮,一如手心的連心碧。她聲音肅然:「葭月你聽著,我要你帶著它,同唐向林一起先走,七日後,我們在家裡見。」

葭月忘記了如何打手勢表達困惑。輾轉得來的寶貝,竟一轉身給了自己?

「是它和唐向林,一個都不能少。」江南燕一如商場上的殺伐決斷,「記住,唐向林在,他們投鼠忌器,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懂?」

葭月終於抬手:「你先……」

「南燕,不可以……」唐向林顯然也吃了一驚。

「我來引開追兵。」江南燕打斷他,「向林,你明白,不見到連心碧,我不會有危險。」

唐向林還要說什麼,江南燕抬手打斷:「相信我!走!」

唐向林閉上了嘴。

腳步聲近。

江南燕冷聲叫:「葭月!再不聽話扣你三年月錢另加三年賣身信不信?」

「……」葭月默然。用錢威脅人,是江南燕被逼急必用的招數。

葭月忍不住打手勢:「你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要殺一個人。」江南燕答。

·梧樹鳴

畦田山莊的追兵已不逾十丈,燈火照亮了森然山壁,也照亮了江南燕一閃而過的紅衣。

片刻後,只剩江元江寶拖著江南燕跑。

剩下的與畦田山莊的人短兵相接。

江南燕的腿已沉如千斤,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知道他們擋不了多久,她彎著腰捂著胸口,環顧四周,撂了一句狠話:「老娘……不跑了!」

「少門主,會被抓回去的……」

「抓我?他們……倒有那個本事!」江南燕哼了聲,「看見那棵樹沒?把我送上去。你們繼續引開他們,記得等他們都走了再來把我弄下去。」

江元江寶對視一眼,折服。

那棵樹跟植半山腰,冠蓋如傘,枝葉繁茂。又是夜間,藏一個人完全神不知鬼不覺,江南燕靠在枝杈上,胸口總算不成風箱了。

然而畦田山莊的人馬過去很久了,也不見元寶兄弟折回來把她接下去。

看了看黑黝黝的四周,似乎是起風了?江南燕覺得有點冷。

仔細一聽,寂靜漆黑的山谷中,風聲凄厲,偶爾近處有細微的響動聲,像是某種動物,「嘶——」

江南燕冷得簡直要發抖了。

「該死的江元江寶,再不回來我發誓五年不發你們月錢!」

一刻鐘後,江南燕已經發誓要扒了他們祖先的墳掠走陪葬品了,仍靜悄悄不見一個人,某種動物的聲音似乎更近了。

「有沒有人啊……」江南燕抱著雙臂,低哼。

她決定試著爬下去,可是想到下面迎接自己的是某種軟體動物,腿就軟了。

「到底有沒有人啊!」江南燕咬牙,閉上眼睛準備往下滑。

「吵死了。」

旁邊的樹枝上,響起了嘆息似的低沉聲音。

「啊!」江南燕本就無力的手一滑,掉了下去。

好在並沒有落入不知名的軟體動物窩,一道影子掠過,長臂一拂,她穩穩噹噹站在了地上。

而那人立在適度的距離,青衫在暗夜裡深如玄,彷彿不曾有過任何動作。

「韓十七?」江南燕抬頭看了看樹枝,再看了看那人,愣了片刻,「你何時來的?你跟蹤我?」

「我不過是不想在混亂中被當做賊人追,找棵樹睡會兒罷了。若知道姑娘也看中這棵樹,必不敢相爭。」韓十七負手而立,依然沒有表情。

江南燕再次頓了片刻:「你一直、在樹上?」

韓十七默然。

江南燕氣得跳腳。

這個人一直在樹上,聽盡了她的狼狽,聽而不聞……

「記仇是吧?」江南燕冷笑一聲,「不過是倒你身上一杯酒,你還欠我一壺酒錢呢!」

「一壺酒?正要問姑娘,怎知我的名諱?」

江南燕更顧不上回答,因為她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

人在屋檐下,暫時得低頭。

「這地方烏漆麻黑的,還老是有人喊打喊殺,有什麼情調可言?」她神色溫柔起來,「下了山,找個好地方,我再一一告訴你?」

韓十七盯著她,亮如冰的雙眸似乎在看她是不是在說謊。

「我不急,」江南燕閑閑道,「有先前酒宴一事,再加如今一幕,就是我不說,我們是一夥的事實也難以狡辯,十七公子想丟下同伴離開,也不容易吧。」

韓十七轉身離開。

江南燕氣結,只好揚聲道:「離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國不國。」

韓十七驀然停下腳步。

「山河飄搖頭可拋,天涯腸斷……」

韓十七手緩緩回頭,凝眸看向她:「那位公子,是你?」

黑影已近在眼前。

江南燕忽覺身子一輕,被韓十七抓了飛掠過枝頭,一路朝山下去。

夜風掠過耳際,江南燕忍著頭暈側臉看他。他神色淡然,負重用輕功前行,也聽不見氣息粗重。

內功修為實在不俗。

那天去西郊農莊買酒她可沒看出來。他青衫殘破,神色晦暗,她以為他就是個落拓的江湖遊俠,除夕夜無家可歸,好酒圖醉。她看都不願看他一眼,提了滿滿四壺酒就走。

「這位公子,請分在下一壺!我找了很久,只這一家店……」他從身後抓住了她的袖子。

她一襲白衣,束髮男裝,是易了容的,不耐煩:「憑什麼,這一頓沒酒喝會死嗎?」

他似沒料到她一出口說話如此難聽,臉色一僵,卻說:「讓給在下兩杯也行。」

她冷哼一聲,抬步就走。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四野除了呼嘯的冷風,一條狗都沒有。她著急趕路,一路跑到顧小九家,正聽見顧小七撕心裂肺的咳嗽,忙衝進去:「我回來了!」

窄小的屋子裡,地上鋪了破舊的被褥,上面並排躺了三個重傷的人。顧小七慘白著臉,傷口還在咕咕流著血,胸口上的箭隨著他的咳嗽晃動著。

她挽起袖子,自己仰頭灌了幾口酒,又喂顧小七喝了幾口酒。他被酒一刺激,又猛地咳嗽幾聲,臉上倒有了几絲紅暈,眼睛緩緩張開,模糊叫了她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她把剩餘的酒倒在他傷口上,深吸一口氣,打算拔下那把劍。

肩膀卻被一按。

她回頭,他竟一路跟了來!

「原來你沒有酒,是真的會死人。」他將顧小七扶起半坐,示意她讓顧小七靠在自己身上。

他俯身在顧小七背後撫了撫,忽地一拍,那箭頭竟噗一聲從顧小七胸口飛出,血濺了一地,她覺得臉上也黏濕一片。

江南燕狠狠一顫,他卻已撕下衣襟,低聲吩咐:「酒!」

她如夢方醒,忙去拿來酒壺,澆在傷口上。他飛速包紮了傷口,又在顧小七身上急點了幾處穴道,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紅色的藥丸放進顧小七口中,方又去檢查顧小九的傷勢。

直到為三個人都處理好,他都沒問一句話。

雖是除夕夜,揚州城的炮竹隱隱傳來,喧鬧卻是到不了這荒涼小村。

四壺酒用掉兩壺半,但是三個人命保住了,她決定請他喝半壺。

那時顧大娘已然準備了兩碟下酒小菜,他卻毫不領情,還是一副死人臉,道:「我能否買兩杯酒帶走?」

這人真是沒有生意經,若是以救命之恩要兩杯酒,她哪裡還有理由拒絕?或者,這個人是有一把傲骨的。可是她正心情不好,

她笑了笑:「對不住,喝可以。帶走,不行。」

他怔了怔,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坐了下來,同樣的堅持:「喝可以,請公子容許我買兩杯。」

「看心情。」她倒上兩碗,聳聳肩。

沒想到他酒量實在是差,一碗下肚,已然醉了。昏黃的油燈下,他醉眼迷離,唇紅齒白,原來竟很好看。重要的是,神色溫和許多,看著賞心悅目。

「你要帶走兩杯酒做什麼?」她問。

他怔了怔,不說話。

「那對不住了,不知道答案我心情不好。」

他冷著臉,起身。

「怎麼?你還想硬搶不成?」她杏眼圓睜,扔給他一枚碎銀,「你幫忙醫治傷人,這是酬金。可是我的酒,我說了算!」

他任碎銀滾在地上,轉身離去。

他明明是一定要酒的。也可以敷衍兩句讓她開心要到酒。或者強行帶走酒。

江南燕一個人坐了片刻,覺得好沒意思。寒星雲集頭頂,仍然望不見道路。

「離人杯酒烈如割,家不成家國不國,山河飄搖頭可斷,天涯腸斷夜星河……」他蒼涼的聲音被風吹來。

她怔怔地。

「家不成家國不國……」她喃喃念,眼睛濕潤了。

提酒起身,一口氣追出去,她叫了聲:「哎!酒你可以帶走,不過我有條件!」

他回身,夜色浸染青衫,身姿倒是挺拔:「但憑公子吩咐。」

「你帶走多少,就得回來喝雙倍的酒。」

那晚,他帶走兩杯酒,於子夜時分遵約回來。

到了山下,韓十七放下她。

江南燕明白他的意思,卻道:「所謂送佛送到西,你現在就不想管我,不厚道吧?」

他沉默片刻,問:「姑娘想要去哪裡?」

「公子隨意好了!我不挑!」她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只要七日內不去揚州城。」

進了顧家村,天將破曉。

顧大娘忙著燒水,江南燕洗梳完畢,天剛蒙蒙亮。

她喝著顧大娘熬的粥,問:「韓十七,你那夜帶走的酒,到底幹什麼了?」

韓十七沒有抬頭:「姑娘想必那天早問過,我醉了,不會不答。」

她眨眨眼睛:「我問了,你答了。可是你不記得自己怎麼答了,是也不是?」

韓十七:「……」

「哦——」江南燕瞭然,「就是酒後忘嘍!所以你現在想不想知道那夜你喝醉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依然是沉默。

「其實我在畦田山莊說的話,句句屬實……」

「不可能。」他臉上飛起一絲紅暈。

江南燕看著他的臉,咯咯笑了:「你在想什麼?那夜你確然是陪我在屋頂喝了一夜酒,到離開了才肯告訴我,你叫韓十七。」

韓十七愣了愣,明白過來所謂「陪一夜」的真相,輕咳一聲不說話了。

江南燕收了笑意:「你怎麼不問我?」

「問什麼?」

江南燕挑了挑眉。

「若是那夜的事,我已明了。顧家三兄弟是從邊關逃回來,遭到追殺,不能聲張,你想自己給他們治傷。」韓十七直言不諱,「至於畦田山莊,顯然是你拿了人家的東西,又怕給追上,只好有家不回,來這裡躲避時日。」

江南燕定定看著他:「你這個人有意思極了,偏偏就是不說最大的疑點:錙銖門少門主因何和顧家兄弟牽扯上,在大年夜不回家?又去覬覦畦田山莊什麼寶物?」

「問了你會告訴我?」

「不會。」江南燕搖搖頭,「對了,那個少年可還好?」

「原來是你……」韓十七微微愣了愣,一絲傲氣不經意間流露,「他自然……」

韓十七沒有說完,卻忽地攜著她旋身而起。

牛毛一般的銀針紛亂在空中,又跌落在地上。

江南燕聽著外面的腳步聲,臉色有些憤憤:「畦田山莊都是什麼人啊,竟然還能找到這?」

韓十七揮劍迎上第一個跳進來的人,沒顧得上回答她。

那些人招招歹毒致命,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把漆黑的劍出鞘,凌厲如風,每一招都凝著冷光,勢無可擋。

江南燕心內嘆息,畦田山莊竟對自己下了殺令。可見葭月他們還是安全的。當然會是安全的。

剛閃過這個念頭,一個蒙臉的傢伙被打傷之後與她目光相撞,眼神告訴她,他要拿自己下刀了。

她覺得自己反應很快了,可是那把刀更快,眨眼就來到了眼前,她只來得及閉上眼睛。

「噗——」是刀入肌膚的聲音。

江南燕睜開眼,正看見韓十七反手一甩,陷入手臂的刀沒入了刺客的咽喉。

他替她擋了一刀,鮮血濺出,他的劍卻更加密不透風,一時白光大盛,像下了一場紛揚的雪。雪落盡,數十個刺客已躺倒一片。

朝陽正好,江南燕的心卻是涼的。

不止是因為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如此多死人,更因為那刀上有毒。

韓十七盤坐在地,臉色蒼白,唇色發紫。她記得他最後一句話是:「快走吧。」

她沒有走。雖然明白這地方是何其的危險。更明白,她留下來,刺客來了,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她不走,她拉開了屋內唯一一張床的一頭,那裡是一個密室。她扶著他進去,等他運功逼毒。

大約過了一刻鐘,頭頂上腳步聲紛雜,又漸漸離去。

「你怎麼樣?」江南燕小聲問。

「毒已祛三分,只是怕是要兩日才能恢復功力了。」他聲音沙啞。

江南燕不說話了,過了會兒,她聲音更小了:「你本不必受傷。」

他側眸看了她一眼,道:「與你無關。」

這安慰雖然牽強,她卻很受用,「你放心,這幾天我會護好你的。」

傍晚的時候,江南燕出去采了些野果、藥草,沒有找到顧大娘的屍身,放下心來。

下了密室,卻發現韓十七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的手跟冰一樣冷。

低罵:「騙子,看這樣子,一分毒祛了就算你厲害!」想想罪魁禍首是自己,又攬過他,自己充當人肉火爐。

他卻不能安定,向來沒什麼表情的臉變化重重,口裡從「爹娘」叫起,嗚嗚咽咽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嘆息似的念了幾句,聽起來全是一些周邊國名,以及抗敵論。

韓十七醒來時,看著兩人的姿勢,閉了閉眼。

江南燕狠狠推開他,疼得他抽了口氣。

「你這什麼絕望表情?好似我占你多大便宜!」

韓十七默默坐好了,低頭道:「對不住。」

如此,江南燕又良心發現,覺得自己確乎佔到了便宜。於是輕咳一聲:「韓十七,那夜你說帶走酒是為了見兩個人。那兩個人是死人對嗎?」

「是。他們是為了我死的。」他也好說話許多,大約同她的心思類似,「我答應每年除夕來看望他們。」

「聽起來不是個好故事。」江南燕嘆息,「你父母不會也是慘死的吧?」

他臉色更蒼白了些,不說話。

「他們怎麼死的?」她並不會看眼色,咄咄逼人。

韓十七被她盯著,臉色更白了些。她鍥而不捨,他被逼得閉上眼,說:「被毒死。」

沒想到他會回答,她一愣。

「是被我帶回來的糕點毒死。」他聲音寡淡至極,像是說著「下雨了」。這次卻是睜開了眼,目中是深深的漆黑。

她心底一片寒霜。

「你為他們報仇了嗎?」她說。

他快速看了她一眼,彷彿驚異她竟然堅定相信他是被陷害的。

「為什麼不報仇?」她眼睛燦若明星。

他頓了頓,方道:「沒工夫。」

「那你有功夫做什麼?」她不笑的時候,不依不饒得理所當然,避無可避。

他靠在牆上,閉著眼,不回答。

「小七、小八、小九他們也像你一樣慘。」她的聲音像羽毛般輕,「他們不是親兄弟。他們的家人也被殺光了。還有更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餓死、凍死、被殺死。他們像螻蟻,朝生暮死。他們有的,甚至不知道該恨誰。」

他睜開眼睛,卻發現她也頭靠在牆壁上,眼睛閉著。

「我娘也死了。」她聲音確是冷靜的,「我喝她的血活下來。我太餓了。聞見血甘甜的味道,忍不住。」

他心內大震,看見她臉色蒼白如紙,睫毛顫抖若蝶翅。他伸出手又握緊拳放下去,在她睜開眼時迅速閉上眼。

「韓十七,能借你肩膀一用嗎?」她的聲音從未有過的疲憊軟弱。

她說完,並不徵求他的同意,抓著他的手臂箍在脖子上,頭輕輕靠在他胸前。

他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她卻很快入眠,軟綿綿的身子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完全偎在他懷裡。暖暖的,像是一隻乖巧的貓。

「好累……」她呢喃。

他垂在她身側的手緩緩收攏,握緊。彷彿抓住了什麼緊要的救命的東西,緩緩長長呼出一口氣。

昏暗中,密室空寂無邊。

江南燕睡得很熟,氣息綿長。彷彿長途跋涉,一個月沒有合眼的人。

不過她一醒來就又恢復了神氣,並無半分尷尬的樣子,只伸了伸懶腰,彷彿她只是靠在一面牆上或者一塊石頭上睡了一覺。

他收回麻木的手臂。

「吶,勉強果腹吧。」江南燕塞給他兩個野果,語氣變得有些懊惱,「餓得我在夢中到處跑。」

她用袖子使勁擦乾淨了一隻野果,吃了一口,忽然嫵媚一笑:「你救了我的命,我替你當了一晚被褥,也算是抵消七分罪過了。不過你又替我噹噹了枕頭半天,算來還是我欠你。吶,這是我親手做的令牌,普天之下不過三枚,凡所求都可有所得,你先好生想想求什麼。」

她將自己的飛燕令放進他懷裡。

他定定看著那燕子形狀的令牌上刻著一個「南」字,輕聲問:「畦田山莊什麼寶物要你這樣不顧身份去偷?」

江南燕白了他一眼:「怎麼能算是偷,是借!可不好弄混的。」

她抱住雙腿,聲音也變得很輕:「我會還的。連心碧那樣的東西,如此輕易取得,我還以為在做夢呢。」

韓十七驀地側眸看她。良久後,他道:「你要殺人之器,是要殺人?」

語氣是肯定的。

江南燕道:「是。殺一個人。」

「你的仇敵?」

「不。我甚至沒有見過他。」江南燕眸中閃著灼灼的光輝,「可是他非死不可。」

她以為他不會再問,沒想到他卻低啞著道:「為什麼?」

她歪著頭:「什麼為什麼?不知道嗎,有些人,生來就是錯誤的。」

他垂目,良久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又要睡著,聽見他的聲音:「江南燕,你不是一個商人嗎?為何涉險殺人?」

她沒有睜眼:「廢話!無利可圖的事我才不會幹……」

黑暗中,韓十七深深盯著睡熟的江南燕,然後無聲起身。

江南燕睜開眼,目中光華耀耀。

她不是看不出來,那幫殺手,根本不問連心碧,並不是畦田山莊的人,他們意在他的命。

這個人身上和心裡的秘密,如此刻的夜,漫無邊際。

她不算是個好奇的人,可是她好奇他。他就像是一潭平靜無波的水,下面翻滾著足以吸引她的漩渦。

也或許,他本在下誘餌,因此才頻頻巧合與她相遇。她想知道那漩渦的深處,住著什麼。反正這幾日她不能回揚州城,

然而以她的腳力,根本跟蹤不了他。等她追出去,只看見他的身影一晃,已消失在夜色里。

江南燕反倒不急了,她回屋梳頭。

天亮的時候,她已成了白衣飄飄的書生少年郎,手握一柄摺扇,意氣風發地攔了輛牛車趕往御風堡。

「小哥也是要趕赴魔劍大會?」

「莫如風廣發英雄帖招天下英豪共議魔劍,江湖中人,誰不去湊個熱鬧?」她搖著摺扇,悠然道,「小可閑來無事,自然要去長長見識。」

「可是,小哥卻是去得晚了,今日晚上的大會,你怕是只來得及抓個尾巴。照我說,江湖上打打殺殺,趕不上也好。」

江南燕笑而不語。

——傳言說莫如風耗盡畢生心血,冶煉了一柄舉世奇劍。不曾想,那劍一出鞘便失控,連傷二十餘人,最詭異的是殺人不見血,直到劍身喝飽變得通紅,才重新入鞘,因此取名血竭。鑄劍師用盡了法子也銷毀不得,這才請天下豪傑拿主意。

這樣漏洞百出的傳言,怎麼嗅都是滿滿的陰謀味道。

她有預感,韓十七一定在場。

江南燕趕去御風堡,已是暮色四合。

百十位俠客圍在方場上,刀刃相見,打成一片。

「這是什麼情況?」她向遠遠看熱鬧的人打聽著,目光在刀劍影下尋韓十七的影子。

「那神兵果然了得,能發出奪目紅光,殺人真的不見血。好漢們都想據為己有,所以……」看客渾身一顫,「馬上這裡就變成修羅戰場了,咱們還是走吧。」

「諸位聽我說!據老朽所知,這劍的異象老朽曾在域外聽說過。」

莫書卿像是終於找到了救星:「『萬里無蹤』關萬里老前輩?請說!」

關萬里聲若洪鐘,震得人鼓膜嗡嗡:「老朽聽說的那異兵飲飽了血,修整後再次飲血又會加倍才止,屠戮百姓數千人,無人奈何!」

莫書卿哭喪臉:「那可如何是好?」

江南燕一愣,在他神情一動間看出了端倪,這人用了易容術,不過易容技藝火候不到,露出了馬腳。

關萬里道:「聽說是尋找了國中至陽之人的心頭血喂劍,以鎮壓邪惡之氣,方可制服那魔物!」

台下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至陽之血怎麼說?」

關萬里沉聲道:「天之驕子,國中之龍,滿身正氣,身強體壯之人的血。」

莫書卿驚:「豈不是指當今陛下?」

關萬里:「哼,恕老夫直言,當今陛下恐怕也並非是至陽之血。真命天子,生於正月初一正午之時,彼時真龍翔舞,百鳥朝賀,天降祥兆。可不是所有自稱天子的,都是真龍天子!」

虯髯客臉色一變:「閣下說的,也只有昔日太子殿下晉王長子直,生辰與徵兆都符合……」

原來如此。

江南燕不由恍然,原來是針對公子直的一齣戲。布衣皇子公子直賢名在外,不殺己救世倒顯得假仁假義。難不成今日公子直來到了現場?

關萬里嘆一聲:「聽聞至陽之血,也有別的法子可解,那就是湊足百名符合生辰八字的童子祭劍。堡中正可有正月生的童子,不如先試一試……」

江南燕一怔,望向莫書卿。他臉現為難的樣子:「這個,有倒是有……」

「少堡主,莫猶豫,且交出那些童子,我們一試!」有人高叫。

很快就推來數十個瑟瑟發抖的童子,嗚嗚咽咽哭起來,隱隱的後院,哭得更加凄惻的想必是他們的父母親人。

「瘋了……」江南燕低喃了兩個字,一雙瞳眸渙散開來,「都是瘋子……」

「動手吧!」寂靜中,莫如風平靜的聲音響起,江南燕像被燙到,她不由得抬步向前。

一步,兩步。

她並沒有想好要做什麼。

三步,四步。

可是她是要做什麼的。

五步……

「武當掌門座下第十七弟子韓直在此,何必捨近求遠!」一聲冷冷又低低的聲音響起。

「啪嗒!」江南燕手中攥得變形的摺扇跌落,她倏然抬頭。

韓十七立在面容扭曲的人群中,夜色一般的衣領鑲著兩寸寬的銀邊,燈火下,眉目冷凝。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兩側人群紛紛讓道,就像是一把漆黑的刀,刀刃如光,划過處,大道如砥。

這,不再是那個落拓的江湖遊子;可是,又分明是那個落拓的江湖遊子。

江南燕目光迷離開來。

七年前,太子晉王之子下毒弒父殺母,皇帝聞之急怒而崩,盛世中州一夕動蕩,風雨飄搖。

就是這個人,韓直,韓子橫。被武當藏了七年,曾經的魔星,如今已聲勢浩大,以布衣皇子的身份捲土重來。

短暫的喧嘩後,天地一片死寂。只有火把轟轟燃燒的聲音。

他動手了。沒有再多餘的話,甚至沒有等騷動懷疑的人想個明白。

血竭被他用內力吸在手中的同時,劍尖已刺入自己心口半寸。劍刺破肌肉的聲音,是溫柔敦厚的,那劍刃卻一瞬間變得緋紅,光華大盛,映得他眉目如幻。

「嘩——」

人潮徹底鎮住的。江南燕微微歪了頭,眼睛睜得很大,有心把一切看得明白,然而她只看得見火光闌珊處,他沉靜無波的黑眸在劍光下光華流轉,攝人心魄。

片刻後,血竭沉於墨色,像是再喝不下去他的血。

如樹靜立的男人一揮手,撥出那柄魔劍,血濺了出來。血竭「嘡啷」掉在石板地上,如廢鐵聲。

「關前輩所言不虛,這魔劍已廢,大家散了吧。」

他緩緩走下台,如是說。彷彿宣布夜深,是時候睡了。他沒有包紮傷口,血流出來也看不清楚——他穿著暗如夜色的長衫。

「布衣皇子公子直!」如潮水般洶湧的吶喊聲中,江南燕一步步後退,像是被浪潮拍打在岸邊的魚,呼吸困難。

她終於看清了深潭下的喧囂的漩渦,卻無力泅上岸,即將溺斃。

大約是連心碧貼近心口的緣故,葭月胸口忽冷忽熱,她停下腳步。

「怎麼了?」唐向林回身,看到她臉色蒼白。

葭月打了個手勢:「累了。」

唐向林猶豫片刻。他堅持去找江南燕。江南燕不會武功,他怕她有什麼閃失。不過,他還是找了個乾淨的草地,脫下外衫墊在地上,道:「坐下歇歇吧!我去找些吃的。」

葭月怔怔看著地上如雲般潔白的錦緞。他是這樣照顧江南燕習慣了?

從未有人這樣小心對待過她,因此葭月輕輕用手撫了撫那彷彿還帶著體溫的錦緞,沒有坐上去。

她起身,扶搖直上,站在樹梢四顧,看到唐向林在不遠處採摘野果。再向更遠處望去,並沒有人追兵。正要跳下去,忽然看見橫著的荒涼破敗的幾處茅草屋,以及一棵參天的梧桐樹,筆直筆直地毅力著。

她身子顫了顫,心下一片冰涼。

「阿囡囡啊,這種樹長大了能引來鳳凰呢!」阿娘溫柔清脆的聲音響在耳邊,「我們村是有福之地啊!」

後來她和阿爹就是在那棵樹下被殺死的,血濺到光滑的樹榦上,是灼熱的。她被師父帶走的時候,看見身後的熊熊大火,整個村莊就此葬在灰燼里。

這裡,竟是她曾經的村莊,曾經的家。

這個夢魘的地方,她再也沒敢回來過。

她以為,那棵樹一定也成了灰燼。就像整個莊子,還有爹娘,都「沒有了」。師父說:「那之後下雪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前世種種,都過去了。」

葭月不知是怎麼一步步踉蹌走出了密林,走近那棵梧桐樹的。只記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向永遠的黑暗更近一步。就在她以為眼睛徹底失明之際,眼前卻如此明亮——強光照在樹下的一座矮墳上,照到小小墓碑上的幾個大字上:

洛氏英華夫婦之墓。

葭月眼前明晃晃一片,那幾個字在強光里閃著千萬把利刃的光,她身子一軟,跪倒在地。

西風打著旋捲來,片片焦黃的落葉盤旋天地,將那白光劃得支離破碎。

「阿爹,阿娘……」她張口卻怎麼也無法叫出夜夜夢中的呼喚,只好在心裡熬煮、堆砌、蔓延、潰爛。

葭月像個盲人伸手觸在「洛氏英華」四個字上,心口激蕩,只覺得喉頭腥甜,眼前一黑。

恍惚中,有人叫她:「葭月,葭月?」

就像是夢魘被打破,她張開眼,看見唐向林逆光蹲在面前,目中憂切:「沒事吧?」

葭月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洶湧而下。

唐向林的聲音有幾分不知所措:「哎你別哭啊……沒想到你還挺膽小的,一座孤墳就嚇成這樣子?好了,我們快離開這吧,聽說這很久以前是個村子,後來一夜之間全死於非命,是個不祥之地……」

葭月病倒了,發著高熱,昏睡不醒。

黑暗中,她一遍遍看著刀怎麼砍進阿爹的身體,一遍遍盯著江南燕雪白冷酷的臉,發不出聲音只好用沾滿血的手指寫:「江南燕,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

十三歲的江南燕看了那些字,又對上她的目光,後退一步,一屁股跌倒在地,臉色雪白。

葭月再醒來,是在一家小客棧,手裡仍然緊緊抓著唐向林的衣袖,不,是整個外衫都被她抓住。想來是她不肯放開手,他只好脫去了外衫。

「你醒了?」唐向林端著葯湯進來,笑臉映亮了房間,「第一次見有人生病這樣嚇人!」

葭月乖乖喝下他送過來的葯湯。

「你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嘴唇都咬破,到底是夢見什麼了?」他嘖嘖嘆了一聲,好笑的神情。

葭月沉默,她能想像自己如何的咬牙切齒,面容扭曲。

若是他知道,她那是對著他心愛的人,還笑得出來嗎?

「好了,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抓緊上路。」他臉上憂慮更深,「也不知道南燕那邊怎樣了。」

葭月打了個手勢:「沒有消息,也算是好事。」

他欣慰地點頭:「這樣說倒是真的!明天,就能回揚州了對吧?哎呀,忽然覺得有點餓,我去安排吃的!」

月華從窗外撒進來,他眸中映著月華,嘴角噙了微笑,心神俱舒的樣子。

葭月心內一動,眸光深深暗下去,又從黑暗深處透出一簇光亮,那光亮一直縈繞在他如玉的臉上,沒有再散開。

室內一燈如豆。

桌上擺著幾樣小菜,一壺酒。

兩人靜默吃著。葭月是不能言,唐向林兩杯下肚,神思不知飛向何處。

「這樣,值得嗎?」葭月把紙條推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愣,而後明白她問偷連心碧的事,嘆道:「葭月,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一個人,就不會這樣問了。」

葭月又寫:「怎麼知道愛上一個人?」

他哈哈大笑:「真是個傻姑娘!」

過了會兒,他正經道:「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會為他哭為他笑,就明白了!」

葭月搖頭,懵懵無知的樣子。

唐向林給了她一個「夏蟲不可以語冰」的神情。

「這樣嗎……如果那個人如三公子一般好,我一定不會哭。」

她把紙條推過去。他愣了愣,彷彿聞見了某種危險的氣息,於是眉飛揚,無限倜儻笑道:「這我得留著讓南燕看看!連葭月都這樣說,她選我准沒錯的!」

葭月淺淺地笑。

唐向林瞥見她的笑顏,又是一愣。

葭月是鮮少笑的。她對鏡練習過,那笑顏不難看。

月下,燈光,酒後,想必更不會難看。

然而唐向林也只是一瞥一愣,把一杯酒一飲而盡,站了起來:「時候不早……」

他沒能說下去,因為那如豆的燈忽而被風吹滅了,門也無聲關上。小小的房間霎時陷入某種氤氳的黑暗中。葭月彷彿是去重燃燈火,卻絆住了什麼,摔倒在地,又砸到了桌椅,叮叮咚咚一連串的聲音在黑暗中依次作響。

唐向林聽得她一聲呻吟,忙去扶她:「怎麼了?」

然而下手處卻一片溫熱滑膩,那本該是她的手臂。她這一摔把衣衫都摔沒了……他嚇著似的猛地縮手,卻為時已晚,她雙手一勾他的脖子,他跌在她身上。

嬌軟溫熱的身軀顫抖著,瞬間有如火焰。她雙手捧著他的臉,一張雪白的小臉,在月光下如夢似幻,目光無聲,然而千言萬語,祈求愛慕如滔滔秋水,勢不可擋,令人沉淪。

唐向林一時似是痴了。

葭月嘴角無聲勾起,頭揚起,貼向他的唇。

閉上眼的那刻,葭月萬沒想到他忽地頭一偏躲開了她。

她猛地睜開眼,手下使了十分的內力箍住他,而他也使了十分的內力在掙脫。

那旖旎的曖昧,變成了真的打架。纏繞與分離的過招,一時不分勝負。

她不依不饒,偏執幾近瘋狂;他堅定逃脫,固執近乎冷酷。

論功夫,他遠遜於葭月,可是他漸漸佔了上風,一躍而起,如避蛇蠍地連退數步。他拉開門,沒有回頭:「葭月,收起心思。我不願說傷你的話,是因為南燕叮囑過我,你是她最憐惜的妹妹,一定要好好照顧你。你也不可傷她的心,這次過後,她也許就答應嫁我了,若是因為你說了什麼……我不會原諒你!」

門被狠狠關上,顯示出離去的人的心聲。

葭月跪坐在地上,被那響聲震得一顫。原來離開畦田山莊時他們果然是做戲,到底是他白日做夢,江南燕怎麼會為了個連心碧就答應了嫁他。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緊閉的門,夜風從窗口吹進來,吹在她光裸的身上,冰涼如刀。她伏在地上,顫抖不已。

她是不信曾縱情聲色的男人,會真的為了一個女人取次花叢懶回顧的。這個加重江南燕傲氣的男人,她無數堅定能揭掉他的畫皮。

只是,為什麼被揭掉一層皮的會是她自己?

葭月不知怎麼笑起來,甚至笑出了聲。笑得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然後她覺得異樣,伸手一摸,臉上竟濡濕一片。

她茫然地愣愣看著手上的晶瑩。

「有一天你遇見一個人,會為他哭為他笑,就明白了!」

深入骨髓的茫然忽而盡褪,葭月悲切地嗚咽一聲,把自己抱成一團,哭出了聲。

「葭月,很多時候,並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某一次,江南燕喝醉了,背對著她,似乎是哭了,低低說,「那大概就是命運吧。」

命運嗎……葭月忽地冷笑一聲,緩緩起身,一件件穿上衣服。

她偏不信。

第二日,天清氣朗。

唐向林在門外道:「葭月,今日要回揚州,咱們喬裝出行。」

葭月打開門,手勢問:「扮成中年夫婦如何?」

兩個人如此一本正經,彷彿昨夜了無痕,只是一個遙遠的夢。

搖動船槳的時候,葭月看見水中倒影,失神了片刻——他們,倒真的很像一對鶼鰈情深的中年夫婦,相攜行走江湖。

「過了雙棲河,就是揚州城了!」唐向林立在舟頭,向前方遙望。

就是那時候,有人凄厲叫了一聲:「三公子!你在哪裡啊?」

唐向林一震,回頭望去,只見唐寄余——畦田山莊的老管家,憔悴的臉慘白倉惶,在岸邊用盡內力四處叫喊。

「發生了什麼……」他喃喃低語。

「山莊遭殺禍,三公子你快回來吧!」

水聲突兀一聲響,小舟像是遇見了樵石打了一個突。葭月撐船的手有片刻的停頓。

「怎麼會?」唐向林臉色有些白。

「三公子,要怎麼辦?」葭月打手勢。

他沒有看葭月,自言自語:「一定是騙我的……走,快走!」

小舟兀自前行。

唐寄余卻忽然發現了他們曾遲疑一刻的小舟,飛身上船,一路狂追。

「三公子!」

唐向林奪過葭月手中的船槳,緊緊抿著唇,飛快搖動船槳。快到岸邊時,他騰身而起,飛到岸上。

唐寄余等人一路用雙掌運功拍打水面,竟很快追了上來。

「你個混賬!你知不知道連心碧是護我山莊之利器?你偷走它也就罷了,還走露風聲……」他說得過快,猛地一陣咳嗽,遠遠指著唐向林,咬牙切齒,「大公子和二公子還不夠,現在莊主也快死了……」

唐向林飛奔的腳步一個踉蹌。

「你這個蒙昧了良心的孽子……」唐寄余老淚縱橫,哽咽聲聲,「為了一個女人,竟要害死所有人才開心……」

「我不信……」唐向林後退一步,臉色煞白。

唐寄餘氣急了,一口血噴出來,身子跪倒在地,仰天叫了聲:「造孽啊!」

然後他將一樣東西狠狠擲在唐向林腳下,冷笑道:「你愛信不信!快去找那個女人吧!夫人本來的意思也是讓你快逃,不過是我看不過去,才告訴你這些!」

那是一枚血玉麒麟,唐禮青從未離身的玉佩。

葭月扶住唐向林搖搖欲倒的身子,他顫抖得厲害。

船逝如鴻,畦田山莊近在眼前。

幾人卻變了臉色。水山相擁的一顆明珠,黑色的濃煙籠罩天地,畦田山莊成了一團燃燒欲盡的火球。

唐寄余哀嚎了一聲,衝進煙火中。

唐向林卻還像在夢中,慢慢走了幾步,才發瘋一樣沖了進去。

一個時辰後,他才真的瘋了。畦田山莊上上下下二百來口人,死的死,逃的逃,山莊空無一人。屍體都被燒焦了,可是相擁的那兩個人,唐向林卻堅信是他的父親母親。

唐向林頭髮完全散亂,眼睛血紅,嘴唇是烏青的,他聲音比平日低許多:「是誰?」

唐寄余停止痛哭,咬牙道:「是夜引下的毒手!」

葭月心裡響起某種碎裂的聲響。

「夜引……」唐向林茫然低喃。

夜引,江湖最恐怖的殺手組織。十年前,不知受雇於何人,派了五大殺手血洗畦田山莊。殺死了唐家兩個兒子,唐禮青也幾乎喪命,可是唐夫人以一支連心碧保住了山莊,連傷夜引三大殺手,另兩個膽寒而逃。

那時師父帶著她在暗地裡瞧著那一切。她嚇得瑟瑟發抖,再也忘不掉連心碧是如何的讓人死之前迷失瘋狂。

至此,只要連心碧在,夜引不敢再犯。

可是,連心碧不在了。

這次,夜引又是受雇於何人?

「三公子,你快走吧,從此好自為之……」唐寄余說完,倫掌拍在自己天靈蓋上,倒在地上,不動了。

唐向林抖得厲害,像是剛從烈火中逃生,又進了冰天雪地中,簡直不成樣子。葭月懷疑,下一刻他就會倒下去。

天地寂靜。天已黃昏。

他沒有倒下,跪下對著廢墟連磕三個響頭。每一下都聽得見沉悶的聲響,他的額頭上鮮血直流,聲音低啞如砂石相擦,卻分外清楚:「葭月。我們走。」

·節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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