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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亭子 李新文

長滿苔蘚的石板路緩緩伸向亭子,並在時間裡伸向遠古的殘唐。這條鋪在夕陽里的路正向著北方,是通往古長安的方向。走在路上,分明感覺一千多年前的歲月在向我湧來,也許,一路同行的還有個老病的詩人。

不知不覺,我靠近了岳陽樓旁的懷甫亭。

那會兒,夕陽與樹上的楓葉一個顏色,風一吹,「嘩啦啦」落下來,像一種嘆息。一片葉子落在我的肩上,停泊了一會兒,畫出一個弧,掉在地下。那一剎,我疑心這不止是一種生命的墜落,也是季節的歸屬。但,不管怎樣,都是過程,讓生命處於停泊狀態的過程。其實,從石級到懷甫亭不過幾十步的路程,但我走得很慢很慢,生怕時間加快腳步的速度,會將十多個世紀濃縮成一瞬。我知道,那掩在樹林中的亭子,也同我一樣在懷念著一個人的名字——杜甫。一路上,我的每根神經緊繃著,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豎起耳朵,能聽見樹木在隨風搖動,一旁的湖水在囈語。這些聲音,能加深一個人和一座亭子的寧靜。便想,這樣的境域里,杜老夫子那顆被淚水浸透的心,該得了慰藉吧。

長滿苔蘚的石板路緩緩伸向亭子,並在時間裡伸向遠古的殘唐。這條鋪在夕陽里的路正向著北方,是通往古長安的方向。走在路上,分明感覺一千多年前的歲月在向我湧來,也許,一路同行的還有個老病的詩人。秋陽濃重,不知那個形銷骨立的杜工部,是否還站在被秋風卷著茅草亂飛的屋檐下,拄著他的拐杖長長地嘆息?是否還在一葉孤舟里念念不忘他的家國?也許,一路走來,還在一次次吟誦那痛徹肺腑的 《三吏》《三別》吧。先生不到50,已長出滿頭白髮。一陣風吹,皺紋散落一地。他從老家出發,直奔長安,折騰一番後,又從長安走向四川。不久,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只好又一次作生命的漂泊。於是,出長江,漂向煙波浩淼的洞庭湖。料想,他風一程,雨一程,走在木葉凋零的季節里,心情一定是沉鬱的。可不曾想,這岳陽樓下的亭子竟成了他靈魂的歸屬,也成了後世之人的懷念方式。

那年,先生搖著木筏子來到了岳陽碼頭,把舵繩往岸邊的樹上一系,晃著枯葉般的身子向岳陽樓的方向走。那一年,是唐大曆三年(768年),那是個秋天的下午,陰雲低沉,壓得一湖秋水喘不過氣來,這氣氛,一如他老邁的氣息。此刻,他的家當不過一條船、一副鍋碗瓢盆、一壺酒和一疊書稿罷了。那天下午,下了點雨,不大,但足可把人的思緒攪亂。先前,他確實沒來過岳陽,只從老朋友李白的詩文里得到零星的訊息,說那是怎樣的「水天一色,風月無邊」。可走近了,卻不是這個樣子。現在,他來了,並且是拖著一個病殼子來的。

好不容易向上走出幾步,一頭白髮被風吹亂,也懶得理會。是的,這麼長時間都過來了,顯得多餘。他憋著一口氣,使出洪荒之力朝頭頂的岳陽樓上爬。然而,這時的岳陽樓黯淡得不見几絲光彩,尤其遠處的君山、近處的湖水似乎顯得有氣無力,像得了一場大病的人,向他投來無精打採的神色。自然,這樣的圖景與他的心情很相似。他太累了。只好,一步一步地朝上爬,費了老大的勁,終於爬上神交已久的樓台。斜風細雨中,樓閣一言不發,靜靜地立著,靜默成雨中的一個意象。也許,樓台在這裡等候他不少年載了。這老頭兒是該來了,該用他的視角打量一下這方天地。

放眼一望,凄風苦雨,烏雲斜飛,這樣的氣氛,更讓他覺得自個兒像一隻風雨里的孤鳥。一點不假,從「安史之亂」以來,哪個小老百姓又不遭受牽連、流離失所呢?單以他來說,從長安一路走來,沿途躺著太多的餓殍,那景象,讓人一望傷目。要說,他確實太疲憊了,身體上的,心理上的,都有。戰爭的慘烈,黎民百姓的苦處以及自身的孤單,一股腦兒在心頭交集、起伏,纏繞,更迭,不覺一把老淚脫眶而出,流進嘴裡,舌頭一卷,鹹鹹的,還帶著苦味。淚水,迷濛了他的雙眼,也打濕了滿腔的愁緒和那個寂寥的黃昏,連空中的鷗鳥也好像在為他哭泣。試問,芸芸眾生有哪個知曉他此刻的感受呢?沒有,一個也沒有。「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淚泗流。」每次讀到這樣的句子,我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似乎隨手一抓,能從文字里抓出一把人世的蒼涼,還有濃得發黑的哀愁。不言而喻,字裡行間有著透骨的寒意和生命的渺茫,滲透著尖厲的生命大痛和錐心刺骨的生命體驗。可以說,他的每個文字都是用淚水和血凝成的。

杜甫一生顛沛流離,卻對底層生命有著蝕骨銘心的體驗,顯然是對底層生命內核的抵達。

現在,我面臨的氣氛靜得彷彿將許多事物化為了空無。我幾乎是躡手躡腳行進,生怕一不留神攪亂了先生的安靜。這種靜,對一個長年漂泊的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靈魂的安頓,就如一艘船在港灣里安然停泊,不再遭受風吹浪打,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靠岸的氣氛。岸,對一個詩人太重要了,是棲息,更是安放。不知怎的,突然覺得這個亭子甚而整個洞庭湖太小了,裝不下他的靈魂。杜甫與李白完全不同,他們的精神視角的走向,一個朝上,一個向下。杜甫的眼睛和詩筆一直向著底層小百姓,在用靈魂與他們對話,所謂「窮而後工」,所謂直面苦難,說的就是這個理。

先生祖籍河南鞏縣,一生困苦而又多才,甚至對書法也有「書到瘦硬方通神」的獨特見解,卻又屢試不第。終其一生,只做過左拾遺之類的小官,加之不會變通,不逢場作戲,終於流落江湖,用一個哀字塗滿許多日子。然而,在柴米油鹽經常短缺的情況下,他又寫出了《春望》《春夜喜雨》之類充滿亮色和喜氣的句子。

亭子里有塊石碑,刻著先生的詩《登岳陽樓》。我想,肯定不少人讀過,但未必讀懂了文字背後的大痛。亭上掛有一塊匾額,是現代人題寫的,很多人說如何大氣磅礴,倘若以先生的書論來看,未必如此。書法與詩都是大學問,來不得半點水分。

先生走了,紀念他的亭子還在,並朝著他老家河南鞏縣的方向。年年歲歲,只有風在丈量著兩者之間的距離。

(轉自解放日報1月14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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