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書式耍賴」發酵兩月後：死者落葬，家屬仍未拿到83萬賠償
趙香斌的遺體告別式一切從簡。
白色，已經成為了趙勇最熟悉的顏色。
兩年來，為照顧父親趙香斌在醫院奔波，白色在他眼裡，沒有溫度，甚至帶著消毒水味道。而現在他穿著白色孝服戴白頭巾，在殯儀館送了父親最後一程。
一場車禍讓趙勇一家陷入生活絕境。2015年10月6日，父親遭遇交通事故，造成特重型顱腦損傷，2017年12月1日因病去世。
一段關於「教科書式耍賴」的維權視頻讓兩個家庭進入公眾視線。2017年11月22日，趙勇在網路上發布了兩年來與肇事司機黃淑芬就賠償事宜交涉未果的錄音與畫面，聲討她拖欠85萬元賠償的「教科書式耍賴」。
趙香斌1月21日入土為安後，事情還遠沒有結束。在為父親爭取公道的漫漫維權路上，趙勇覺得，現在才是真正的開始。
下葬
1月18日，是趙香斌去世的49天。
按趙勇河北老家的習俗，從死者卒日算起，每隔七天就要舉行一次燒紙祭奠，趙勇已經在殯儀館為父親燒了7次白色紙花。
一個月前，黃淑芬對第一次屍檢結果「死者趙香斌系因交通傷致特重型顱腦損傷後長期處於植物生存狀態倂發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提出鑒定異議，要求法醫對趙香斌進行二次屍檢。遺體在屍檢結果未出來之前，還不能下葬。
去殯儀館燒紙回來，趙勇在回家路上突然接到交警電話，得知二次屍檢的法醫鑒定報告結果出來的消息：與第一次屍檢結論一致，同意火化。
二次屍檢結果與之前一致。
「老爸在殯儀館冷櫃里躺了整整四十九天，等待太久。」二次屍檢的結果在意料之中，為了儘快讓父親入土為安，趙勇決定一切從簡。
室外不搭靈棚，不吹打，不放鞭炮，只在家裡客廳擺好供桌，焚香，點長明燈。兩天後，趙勇定好白事細節，按殯儀館的最低標準，使用最小的告別廳和最少的擺設。
他想，夠用就好，老爸在時，一天最多消費過八萬。現在人走了，講排場何用？他又看不到。
姑姑替趙勇去殯儀館給趙香斌穿衣，回來嚎啕大哭。「老爸身體已沒什麼水分，皮包骨頭，眼睛睜大著，分明死不瞑目。」趙勇晚上反覆跟操辦白事的三叔打電話，商量務必讓父親閉上眼。
出殯之日安排在1月21日。出殯前，在家戴孝，趙勇盯著父親的遺像看了很久，母親在身旁一直哭，不斷重複「我該怎麼辦啊」。時辰到，他們按習俗出門摔盆兒、灑紙錢出發。
去殯儀館的路上，趙勇一直沉默。
到達殯儀館，一切按流程辦手續，進行遺體告別儀式，火化，整個過程不到三個鐘頭。儀式結束時，在昏暗狹窄的告別廳里，趙勇走在隊伍最末，回頭看了父親最後一眼。
在父親去世後一個月，他曾夢見過父親。
在夢裡，像進入了平行時空，父親同樣遭遇過兩年前那場交通事故，但與現實相反的是，他很快從病痛中恢復健康，和往常一樣坐在家裡的沙發上。
焚燒爐冷卻，捧著骨灰盒，趙勇覺得分量並沒增加多少，原來一個人的最後重量，這麼輕。
去世
「九點三十七分，我爸搶救無效離開了。今天，我沒爸爸了。」
2017年12月1日，趙香斌搶救無效去世，趙勇在網上發出的這條微博被轉發14萬次。此時，他們一家因為「教科書式耍賴」事件正處於輿論中心。
2017年11月22日，趙勇在微博上公開了父親的病情現況。
一段趙勇11月22日在病房內為父親錄製的視頻引發公眾關注。「現在我父親就躺在我邊上的病床上，植物人狀態已經兩年多了，中間經歷過四次開顱手術，幾乎所有的頭蓋骨都是用鈦合金人工替換過的。」
視頻記錄的是趙香斌發生車禍後的第776天。人們從畫面里看到，他的身體非常虛弱，全身肌肉萎縮，只剩下骨架。64歲的老人脖子上開了一道口，24小時都需要人用吸痰器將肺部積液抽出來才能呼吸。
趙勇在微博上發文，講述了自己的家庭在父親遭遇車禍成為植物人的兩年來，所經歷的生活巨變。
2015年10月6日，趙香斌在騎行時被一輛汽車撞飛，雙側顱骨骨瓣摘除，氣管切開，連日兩次開顱手術。從唐山到北京，兩年內趙香斌經歷了四次開顱手術，其中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復興醫院診斷他為重型閉合型顱腦損傷。
年邁的父親是否能受得了這麼多次手術？趙勇曾問醫生，是不是麻醉後，人就不覺得疼了，醫生的回復讓他鼻頭一酸，「普通人是受不了的，但你爸昏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經過全力治療，趙香斌得以暫時保住性命但仍深陷昏迷，從此處於植物人狀態。
2016年12月14日，唐山華北法醫鑒定所鑒定趙香斌為一級傷殘，「無認知能力，無自主活動，呈植物生存狀態」。
兩年來，為了給父親治病，原本建築學研究生畢業、留在天津從事設計工作的趙勇辭職回家，母親也因此患上抑鬱症。靠著賣畫籌款和向身邊人借款，趙勇才勉強維持父親的治療費用，醫療總計花費約百萬元。前年9月，為了治病，他們賣掉住了30年的房子。
維權
父親出車禍當天，趙勇第一次見到黃淑芬。
在唐山市公安交警支隊第九交警大隊2015年11月8日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中，肇事司機黃淑芬違反交通規定，承擔事故主要責任，趙香斌承擔次要責任。
唐山市公安交警支隊第九交警大隊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
去年6月8日，唐山市豐潤區人民法院對此事下達民事判決書，原告趙香斌住院191天，支出醫療費71萬餘元，要求被告黃淑芬賠償交通事故各項損失93萬餘元，已給付7.6萬元，需要在判決生效後10日內給付剩餘賠償85萬餘元。
已給付的這7.6萬元，包括趙勇保全對方車輛的5萬元，以及兩年來不斷施壓督促對方交到醫院的2.6萬元醫療費用。
「除此之外，從判決下達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再支付賠償費用。」趙勇說，兩年時間內肇事司機沒再主動露過面，包括開庭那天，也沒有收到過一聲道歉。
在中國平安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所有的「平安金管家」app上，黃淑芬作為客戶經理的名片顯示，其客戶數量為114位，保單數量168件，曾多次獲得公司榮譽業務員的獎項。2010年9月25日入職，現任唐山三處七課的展業課課長。課長屬於中層領導，相當於保險代理人，月收入一兩萬元，當地人均工資約五千元。
正當職業，收入頗豐，趙勇不明白為什麼肇事司機還要百般拖欠賠償。高額的醫療費用，不得不讓他多次主動聯繫，卻一次次遭受閉門羹。「2016年年初，她在電話里承認自己剛買房買車，沒有錢了。」
黃淑芬提到自己剛貸款買房、借款買車，無法支付賠償。事發兩個月內，她的女兒劉明月名下多了一套房和一輛車。
趙勇懷疑對方故意轉移財產以逃避賠償。2017年9月，他向法院申請了強制執行，法院以工作量大、人員有限的理由讓他等待。
趙勇在微博上公布與黃淑芬的交談視頻截圖。
10月，趙勇曾到黃淑芬居住的小區門口向其詢問賠償一事。他在網路公布的視頻顯示，黃淑芬一臉冷漠「我沒錢，拿啥給你」，並稱自己「收入不低，但我得還貸款。」
當被問及如果受害人再搶救卻因沒錢治療而導致死亡時，黃淑芬表示將服從法院判決，「反正我判幾年，最起碼我這點錢，我也不用還了。」
賠款仍遲遲未能執行。2017年11月25日，唐山中級人民法院以「被執行人黃淑芬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義務」為由，決定對黃淑芬司法拘留15日，凍結黃淑芬的傭金及查封其名下相關資產。當天下午，黃淑芬女兒劉明月代其向法院交納賠償款3萬元。
劉明月曾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房子2014年就買了，每月要還貸六千多元；車子車禍後被扣，自己因上下班需要，只能再買一輛。雖然想過賣房賠償，但這是自己的家，「這是我二十多年的一個夢。」
12月1日，唐山市中院發出《關於趙香斌與黃淑芬交通事故責任糾紛一案的情況通報》，稱法院正在對黃淑芬的財產及黃是否存有轉移財產情形進行深入調查，一旦發現可供執行財產，依法處置變現並及時給付；一旦查實黃涉嫌拒不執行法院判決裁定罪，將依法從快移送公安部門追究其刑事責任；根據執行工作實際情況，對案件執行不能的部分，及時啟動司法救助。
公道
趙香斌生前個人照片。
正直、善良，是學車學員們對趙香斌的共同印象。
從事駕校教練工作20多年來，趙香斌謹守職責，與人為善，即使退休了，過年時還能收到很多學員發來的祝福簡訊。
從發生交通事故後的兩年間，學員們自發組織起來，聯繫到趙勇提供幫助。2015年12月，趙香斌在北京協和醫院進行手術，學員們寄來100多張照片，每個人面帶笑容，手裡舉著一張紙，寫滿了「教練快點好起來」的祝福。
「您父親特別樂觀，人厚道，不爭名不爭利的。雖然我們相處僅僅一個月，但我覺得特別充實快樂。」一位2009年4月份學車的學員給趙勇發來問候，感謝教練的教學，說他健談，會陪玩消除心理障礙的遊戲。
只有趙勇知道，這些都是老實的父親戴著老花鏡上網上到半夜抄下來的笑話和技巧。「可能年輕人聽了會覺得有點笨拙，但很容易拉近彼此的距離。」趙香斌帶的學員考駕照的通過率一直是駕校里最高的。
「教練你快點好起來吧，現在我開車有進步了，你醒來後帶你繞繞，再讓你給我打打分啊！」學員李玉萍給趙香斌發來的生日祝福還留在手機里，卻再也沒有機會當面表達。
父親去世後，趙勇與家人商量後，同意進行屍檢。希望能等屍檢報告出來後，讓法醫結合兩年間的住院病歷確定死因是否與交通事故有因果關係。
趙勇在微博公布了父親第一次屍檢結果。
2017年12月9日，趙勇在微博貼出了唐山市公安局物證鑒定所出具法醫病理鑒定書，鑒定意見顯示：「死者趙香斌系因交通傷致特重型顱腦損傷後長期處於植物生存狀態倂發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
屍檢結果顯示父親的死亡與交通事故有因果關係，趙勇提出追究肇事者黃淑芬的刑事責任。
等待屍檢結果的這些天，趙香斌一直躺在殯儀館的冰櫃，無法入土為安。在為準備父親後事時，趙勇接到通知，黃淑芬已請律師提交鑒定異議書，要求唐山市檢察院法醫對趙香斌的屍體進行再次鑒定。
「老爸被撞後受了兩年折磨，在痛苦中離開，最後還不能早日入殮。」趙勇覺得氣憤，黃淑芬沒有考慮過他們的感受，一點尊重都沒有。
2017年12月16日，趙香斌完成二次屍檢。在等待結果的日子裡，趙勇2018年1月13日收到劉明月向他和他母親提起執行異議之訴的民事起訴受理通知書，訴狀表示其名下房產為劉明月個人出資，黃淑芬近兩年收入和40萬貸款用於保險市場投資及團隊建設上，與交通事故糾紛一案無任何關聯，否認轉移財產。
雖然符合法定程序，但黃淑芬及家人的做法仍一次次刷新了趙勇對人性認知的底線。
截至目前，黃淑芬仍拖欠829935.37元賠償款未支付。法院將她涉嫌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證據材料移交唐山市豐潤區公安局，正在偵查階段，還未立案。
北京岳成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岳屾山者表示，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和交通肇事罪是兩個行為，兩個罪名。無論公安機關是否對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立案，此前因交通肇事罪產生的民事判決仍需履行。
趙勇留下了父親出交通事故的自行車。
兩年前父親發生交通事故的自行車被趙勇拿了回家。前輪胎已經被拆卸，在室外放了兩個冬天，鏈條也銹跡斑斑。二舅勸他當廢品賣掉眼不見，心不煩。他猶豫很久後，決定留下它。
他給自行車拍了照片，在便簽里寫道：「我要它在後半生提醒我，不忘這個交通事故，深入骨髓，我要他如剔骨剛刀般刺激著我，要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保護自己跟家人。」
關於個人的未來發展，趙勇還沒有太多設想。目前，他只知道，作為一個兒子，為父親爭取公道，現在才是真正的開始。
采寫：南都記者 張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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