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歸人一章
天還是黑沉沉的一片，小紅慢慢地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輕手輕腳地從地上爬起，默默摸了出去。
一彎銀鉤掛在樹梢，小紅注視著它，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早春的青草和露珠。儘管春寒料峭，她裸露的肌膚觸及到陣陣涼氣，但這月夜太美，她無法抑制地笑，笑這天地正在蘇醒，也笑她早已蘇醒。
一身短衣的小女孩，穿梭於逐漸茂盛的樹木之中，來到後院，袁七和他劈好的柴已經在月光下等待。
日日如此，已經六年了。
小紅向袁七點了下頭，便抱起一堆木柴往廚房走去。
打水，倒水，生火，扇火。
另一邊，袁七也在做同樣的事。
現在已經是最幸福的時刻之一了，溫暖、光明、精神在休息。
小紅望著火焰出神，心裡沒來由地就說出一句話：這火，生生不息。
「咕咚咕咚——」水冒氣來了，小紅趕緊一桶一桶地打水——這桶是老爺的，這桶是夫人的，這桶是趙姨娘的，這桶是少爺的。小紅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將我的鮮血抽出來分成一桶一桶的，這幾個人怎麼分得均呢？鮮血用來洗臉可能太噁心了，他們大概會當粥喝，因為又可以節省一些大米了。
推開門，她瘦削的身軀掛著兩桶開水，搖搖晃晃。若是天上的銀鉤可以摘下來該有多好。
六年了，小紅還沒有心思和時間去回憶八歲來到這家的場景。
其實她本不叫小紅，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村裡人都喊她：「阿勉」。她叫李勉，她清清楚楚地記得。
她記得那個破舊的村落，記得她辛勤的父母，記得顆粒無收的稻田，記得腐朽味道的人肉……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地記得——二十九天連綿不斷的大雪，以及那一場轟轟烈烈的篝火晚會。她是李勉，家裡沒有米面的李勉。
她流浪、彷徨、奄奄一息，鑽進了這家的狗洞，用盡最後的力氣，撞開了這個廚房的門。
廚子袁七收留了她，趙姨娘發現了她，老爺夫人要趕她走，七歲的少爺喊叫道：「我要這個姐姐！我要這個姐姐！我要玩！我要玩！」
之後她成了少爺的童養媳，並在一張死契上按上了稚嫩的手印。
從此改名小紅。
至少能活著，八歲的她跪地磕頭。
每個黎明前的黑夜，她任風穿透單薄的身體，咬著牙，默默想：至少還活著。
她把水碰翻，趙姨娘用藤條打她的時候，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少爺的教書先生走過，搖搖頭道：「傲骨啊，可惜了。」她的眼淚卻湧出來了，鹹鹹地流進嘴裡。她是沒有傲骨的，她只是一個奴才而已。
她跪地磕頭，行大禮，求教先生。那先生只是不咸不淡地問一句：「你怎配？」原來她想錯了，她怎配？她怎配？
她繼續日復一日地忍受打罵，逮到機會就側耳細聽先生講課的內容，每當先生出來，她便趕快羞愧離開。
今晚的月亮像個玉盤，高高地掛在無窮浩渺的蒼穹之上。
小紅倚在窗邊借著月光縫衣服，那月光好像跳躍的精靈，在她的指尖搖晃。
月光照得她的臉瑩白如玉，平凡的臉龐好像也熠熠生輝起來。
「吱呀——」她的手一抖，是少爺回來了。
她一天天長大，沒有一天不擔心著履行義務的時刻。
雖然只要能活著，做什麼都一樣，但她就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至少要拖到她十四歲生日之後。
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就進來了，少爺自己走向床鋪便倒頭大睡，不一會兒呼嚕聲就想起來了。
小紅悄悄地鬆了口氣，幸好少爺心智未開，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嗒嗒嗒嗒……」小紅不知那是什麼聲音突然響起，又越來越密集，像盛夏的暴雨，勢要穿透每一寸土地。
小紅往窗外望去，卻見人影憧憧，燈火輝煌。翻箱倒櫃的聲音，趙姨娘的哭喊聲……還未等她仔細分辨，便有兩個身著鎧甲的持刀壯漢衝進來，一個撈起她，一個撈起少爺，便拖著往外走，她見到少爺嚇得渾身發抖，褲子濕了一片，心裡不禁嘆一口氣。
走在路上，月亮還是那麼柔和，模糊了那些本應猙獰的面孔，鎧甲發亮使他們宛若天神。
小紅被拖著走，頭腦卻還很清醒，她不管他們是誰、來幹嘛，她只知道她要活著。
他們只是被拖到了前廳里，另外四人已經跪在那呼天搶地。
「嗒嗒嗒嗒……」小紅終於知道這是他們的腳步聲，如鋼似鐵，將大地踩在腳下。
「你們……」一人從外走進來，洪鐘般的聲音在小紅的頭頂響起。
他是柯家軍的秦副將，銳利的眼神逡巡了六人一圈，便威嚴發問：「誰是地主？誰是奴隸？」
他們只是發抖，誰也沒有出聲。
我要活著。
小紅仰起頭，對上那位可怕的人的視線。
「你說！」秦副將拿刀指向她。其實他早就心中有數，這女孩衣不蔽體，應該是奴婢，只是他疑惑的是她完全沒有發抖，又好像不是奴婢應有的樣子。
「我和他是奴隸！」小紅指向袁七。
「是這樣嗎？」秦副將威嚇一聲。袁七連忙點頭，其他四人只是抖如篩子。
「你！」秦副將拿刀指向小紅，又指向袁七：「你！起來！站一邊」
他們便趕緊站起來，站到一邊。
小紅低著頭，卻偷偷地在觀察。她見到秦副將對手下使了個眼色，便有四個壯漢上前。
無聲地，手起刀落，鮮血如注。
他們的鮮血也是紅色的，味道也是那麼香甜，流著流著，就浸染了小紅的草鞋，沖刷著她總是污黑的雙腳。
就像那一年的人肉，流過整條隨江，來到小紅的村莊，填了她總是空空如也的胃。
沒來由地一陣乾嘔，小紅想：怕是不能代替喝粥了。
「嗒嗒嗒嗒……」他們又踏著如鋼似鐵的步伐遠去了，月光下，宛若天神。
袁七還扶著椅子在乾嘔，小紅卻回過神來，飛快地跑出去。她知道，她現在是李勉，她要去追逐她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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