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救了你，可是你卻要告我們

最新 01-25

大寒積雪滿天山

臘八粥正甜

今天是農曆十二月初八

俗稱「臘八」

是臘月的第一個節日

上午九點零八分，我拖著一身的疲憊，帶著全病房患者的口氣，下了夜班。

北京已值寒冬，卻絲毫沒有要下雪的跡象，天氣似陰又晴，很不是痛快。

今天3床要出院，

是的，

但並不是化療結束的常規出院，

而是

放棄治療！

我的情緒說不上來是悲還是喜，但凡平日里，只要是放棄治療的病人，我都會在班上為其整理好衣服，看他們換下病號服，看他們恢復到自己本來的樣子，細聲安慰，想著這一次或許是最後一次再見到這位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甚至是弟弟/妹妹，並親自守候在電梯旁，在電梯門關閉時刻，囑咐他們回去安行休養，以我自己的方式與他們送別。

落葉歸根，他們想在人生中最後一段時光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在溫暖的桔光中和家人陪伴下相互告別，這總會是個悲傷又無力的故事，悲傷的是患者家屬，無力卻的是我們醫護人員。

但3床的出院，請原諒我此刻卻無法能表達清楚我的情緒。一直以來我很是忌諱

談論關於醫患糾紛的問題，以旁觀者的角度，客觀評價，有些問題，只是我們和患者及其家屬溝通無效的結果，甚至是溝通不到位的結果，尤其是現在社會，對醫護的期望越來越大，看病到像是買東西，我花了大價錢，你不僅得給我高質量的服務，而且你得把我的病醫好，這是我花錢買來的。不然、哼……

然而死亡教育大家卻閉口不談，這成了比性教育更讓人難以啟齒的話題！

但是，治病真的可以等同於等價交換的買賣嗎？

是的，因為家屬揚言要告我們。

話說該患者入院時精神狀態還不錯，穿著普通，長的清清瘦瘦，說話也很溫柔，陪床的是她老公，兩隻眼睛笑眯眯的透著一股精幹勁兒，兩人身材都不高，但一看便知是樸素又勤勞夫妻，妻子是17年7月份行腹腔鏡輔助右半結腸癌根治術，診斷為右半結腸潰瘍型中-低分化腺癌3b期，伴腎積水，已行化療4個周期，但在第三周期開始出現逐漸加重的嘔吐，體重下降近10斤左右。

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們，這絕不可能是化療反應那麼簡單。

入院後家屬及其患者一再向醫生反應患者食慾差的問題，由於病因不明確，只能給予胃腸減壓和靜脈營養支持治療，果然胃腸減壓後嘔吐癥狀明顯緩解了。隨後做了腹部CT、胃鏡也看到了十二指腸狹窄，但又看到了疑似腫瘤，於是取了活檢，又加做了腹部核磁。在等待病理和做核磁期間此時想處理腎積水的問題，患者又正值月經期，只得暫緩下來。

這些檢查做下來一周過去了，我們和兩夫妻慢慢熟知，夫妻二人脾氣也算溫和，閑暇時我們也會聊上幾句，得知是普通的農民，自己有點小生意，兩人勤勞所得，日子到也算是紅火，好不容易家裡剛剛翻蓋了樓房，也添了新車，可誰成想，妻子的了這樣的病，丈夫邊說邊嘆息，話已至此我也不便多問。

梗阻確定之後等待化療開始變得遙遙無期，後來病理出來了只是淺表炎症，但核磁還是真真切切的看到腫瘤浸潤，一般這種腫瘤進展伴梗阻，外科常規不予處理。只得消化科考慮試行放置支架。

我們寄希望於梗阻解除之後，能讓患者吃上飯，不至於生活質量太差。

雖然支架放置成功，但梗阻癥狀還是沒有緩解，家屬甚是焦慮，私下一直抱怨為什麼沒有改善，我也一直在跟蹤這個患者的病情，幫著找病因，想辦法，丈夫見妻子滴水不進，問我能不能看看中醫調理一下，又詢問針灸會不會有效果，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在此期間患者疼痛明顯，病人痛，她的丈夫就一直陪在床邊不說話，有時候偷偷的抹眼淚，但鑒於病情發展，目前只能解痙止痛治療。

腫瘤科幹了這麼久，有些時候我害怕去查房，因為相同的安慰話給病人說了無數次，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說了，也不敢與病人對視，因為不忍心面對那渴望的眼神。

其實我們知道，這種做著化療複發的，預後特別差，即使再更換化療藥物，有效的機會也不會大。

醫生反覆向患者交代病情，但不知為何，不知道是不是丈夫不能接受現實，還是根本無法理解，溝通效果極差，你跟他聊目前患者的腫瘤進展問題，他就問你怎麼支架放了也不管用，你告訴他狹窄應該不是這一處，他就避重就輕一直再說為什麼不給患者上化療？為什麼食慾差、怎麼就堵了？甚至早點上化療不就能縮小腫瘤了嗎？不就能好嗎？

我們都明白，積極地治療，也無法改變這種結局，而患者頻繁的嘔吐造成的體質弱，化療反應會更大，且又不能保證療效。

最終在醫生明確表示了：「目前患者這個情況，我們也有點無能為力了」。

這一句患者丈夫倒是聽清了，他說：「醫生你別不管我們啊！」他微微探著身子，用似乎是哀求的眼神看醫生，醫生也嘆了一口氣，：「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每次看著他們，我們都覺得特別揪心、無奈。對於它們的痛苦，總感覺無能為力，一步步地看著它們病情加重，一點點地看著它們走向死亡。而我們卻只能默默的看著而已。

兩天的反覆溝通後，醫生反覆交代病情，化療可能不敏感，換來了家屬表示必須上治療的決心：要搏一把。

醫生只得在知情同意書上明確表示，可能會出現胃腸反應，穿孔等風險，於是化療藥物一滴一滴的入壺然後進入患者體內。

很不湊巧，化療的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左右，患者胃管引流出了夾雜血絲的胃液，正值周六，值班醫生便開了常規潛血試驗，過了半個小時左右，胃腸減壓引流出少量血性胃液，生命體征沒有變化，醫生立刻給予常規消化道出血的內科處理，囑繼續觀察出血情況，家屬就開始質問醫生為什麼不給處理不給輸血，周六只有一個值班醫生，她需要處理全科的病人情況，醫生忙於處理醫囑和患者，只是簡單的和家屬交代了一下，便繼續手中的工作。家屬此刻情緒便開始激動。

中午患者在上廁所時出現一過性暈厥，丈夫開始崩潰，言辭激烈，先說這是我們給耽誤了病情治療，後來說你們別救她了，讓她死吧，甚至說早上八點就出血也不處理還化驗，一直到下午兩點才用藥，這中間近5個多小時你們不管，並且還在患者暈倒時，我們正在對患者實施全力搶救，他指導其他家屬錄了視頻，並威脅說：我都拍下來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這彷彿不是一次搶救，而是我們正在做一件什麼見不得人勾當。

消化科來急會診，見家屬情緒激動又拍照，說了一句：「我們又不是神仙，你只要好好配合我們就好，不要著急。」就被一家屬指責：態度差，要告院長，我都已經拍下來她叫什麼名字了，她不是神仙，我弄死她，非得讓她當了神仙。

病人病情加重，出血情況並沒有得到改善，家屬的指責放置一邊，我們積極給予補液、擴容、抽血、抑酸、配血，全世界都知道不是什麼血都能拿過來就輸的，需配型成功，更何況現在血荒多嚴重，連自己院里的同事都拉過去獻了好幾輪血了，多少急診病人排隊等著也等不到，最後值班醫生動用了自己的關係，終於央求來了紅細胞，一邊對著輸血科千恩萬謝，一邊忍受著家屬指名道姓的指點謾罵，家屬甚至一直都在強調，病人都吐血了還不輸血，還不治療，她要是死了你也別活！醫生沉默了。

這個時候你肯定會說、跟他們講道理啊，積極溝通啊，告訴他們輸血是要有指征的，要有配型，而且血有多難得啊！

是的，我們一直在心平氣和的講道理。

在病房裡講道理他們情緒激動，說我們沒有醫德，來走廊里講道理他們聲音高亢說我們想害死病人，在兩個情緒激動且抓狂的男性家屬的映襯下，我們的女主任顯的甚是弱小，我怕主任被打，便跟著進了醫生辦公室，在辦公室的整個溝通過程中，兩個家屬還是言辭激勵，態度強橫，甚至用仇恨的語氣談論整個事件，反覆強調我要告你們，一再質問將近五個小時沒有處理出血情況（患者家屬自以為的是五個小時，其實中間處理過）夠患者死幾次了，我和主任相繼安慰，但溝通無果，只能忍受他們的指責和謾罵，後來主任發現，家屬竟然還在偷偷的錄音，而且言辭犀利的刺激我們，在故意套我們的話，我的世界觀瞬間土崩瓦解，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就是醫鬧，心情低到冰點，我更加的意識到，我或許會成為呈堂證供的被告人，是的！我被錄音了，我和主任立刻三緘其口，仔細在大腦里搜索剛剛在激起憤怒的情況下有沒有失態，我們面面相覷，不敢再說一句話，甚至連安慰的話也不敢說，生怕自己一個字說錯了就把自己也交代進去。

我們只好返回病房，緊盯著鮮紅色的血一滴、一滴的輸進患者的體內，胃管引流也不再見新鮮的血液，下降的血壓慢慢恢復，病人目前病情平穩了，但我們的一個心，還是久久不能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