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西雙版納｜馬家輝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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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
香港作家、文化評論學者、傳媒人
著有《江湖有事》《在廢墟里看見》《中年廢物》《龍頭鳳尾》等書
應《旅行家》之邀，每期描寫一地的獨特風貌
狂城亂馬
潛入西雙版納
無事食蟲
忙裡偷閒到西雙版納幾天，熟人帶路在熱帶雨林行走探索，領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是雨林「熟客」，自稱可以不帶一飯一水而在林間活上兩個星期，只需手邊有一把刀和一個打火機。餓了，抓蟲吃，生吃熟吃都可以。渴了，喝樹葉上的露水，比花錢買的瓶裝水甘香十倍。夜晚在樹下或睡覺，像泰山，只不過有穿衣服。
可笑的是這個小子當初走進雨林的理由並非探險，也並非跟父母吵架後離家出走，而是為了戒癮： 不是毒癮不是賭癮，是網癮。他讀大學時是機痴宅男，從早到晚坐在電腦面前不肯站起，餓了吃即食麵，渴了喝瓶裝水，打機打到天昏地暗，甚至眼前一黑，「撲通」 一聲暈倒，額頭重重撞到電腦上。
在醫院病床上轉醒，明白大事不妙，若不改變，一輩子就這樣宣布結束。於是出院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向雨林，決心在此留下，把自己逼向絕境困境，看看能否絕處逢生。林里十天，生存下來了，但更重要的是激發了生存意志，曾被野豬追逐，曾被毒蛇咬傷，他都熬過來了，到了踏出雨林的那一天，他堅信自己已有足夠的意志去拒絕網路誘惑，他是自己的自己，他管得住自己。
我只在雨林停留了兩個鐘頭，領隊用竹木生火，烤了一堆蟲子讓各人品嘗。我只吃了兩隻，脆脆淡淡，不蘸醬，毫無味道可言，純粹是挑戰膽量。但領隊忽然拿出自家釀泡的土米酒，倒在竹筒里， 在廿一度的不冷不熱的林間你一杯我一杯，胸口很快即感燙熱，手裡竟然像上了發條般自動運轉， 伸向地上的芭蕉葉，一把一把地抓吃蟲子，而且愈吃愈覺美味，噼噼啪啪，漸漸吃出了滿口甘香。
離開雨林已是腳步浮浮，其實喝得不多，只是土酒夠勁。無事食蟲，確是無聊的「返祖」，後悔了。
象爸
或因讀過海明威對非洲野象的刻劃文字，象的眼睛是哀傷的，我總覺得。尤其幼象，尤其羊妞——是羊妞，不是洋妞——是兩歲出頭的象女寶寶，西雙版納大象保育中心的護象員說，她出生才沒幾天，一個晚上，一頭母象用長長的鼻子把它捲起，來到一戶傣族村民的家門前把她緩緩放下，然後不知何故，轉身離去。村民照顧了三天幼象，未見母象回來；再三天，仍未見；三天之後又三天， 三個月過去了，母親想已不會重臨，也許是自知老病無力，無奈里，把女兒「託孤」予人類。母象怎麼知道人類可靠？
是因為保育中心在象群里有口碑，一旦出事，它們懂得求助。中心人員多年來在雨林觀察和救護受傷的野象，醫療妥當後，送返林內。象是記憶力強的動物，也有自屬語言，當然明白這是救援之所，一時之間找不到中心，母象把幼象就近交託予村民，此中有真言，人象之間，暗有默契。
羊妞之被喚為羊妞，因喝羊奶長大，羊奶把它養得肥肥胖胖。中心護象員一般稱為「象爸」，就住在象槽旁的小房間，但其實等於住在象槽，兩者僅有一道薄牆之隔，牆壁還不密封，以便象爸隨時聽見、監察。一天兩更，兩位象爸日夜輪流當值，象和他們都在這邊吃喝拉撒，生活處境十分接近。象爸說等到羊妞五六歲時便要送回雨林了，那才是它的家，同類歸於同類，動物不應被當成寵物。
回歸自然，能生存嗎？這是動物本能，不能也得能。象爸笑道。我親手照顧了四五頭幼象，都放回去了。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我老了，想念它們，索性獨自走進雨林生活，我相信它們肯定願意報恩，倒過來照顧我終老。
多麼好的小說題材。人象恩情，有機會不可不寫它一寫。
微信編輯：裴雅
